不大的一方屋子陷在僵持的氛圍里。
阿追被頭痛擾著,持著剪刀的手顫抖不止,剪刀的尖就觸在喉間,直讓人害怕她哪一下顫得厲害了,便會就此命隕。
二人對峙須臾未言,唯她不穩的呼吸聲清晰可見。
阿追終於長長地吁了口氣:「戚王殿下,有一件事你聽好……」
嬴煥的視線不敢從她頸間的剪刀上挪開,點頭:「你說。」
「你拿著我的軟肋,你盡可以隨意欺我。」她下頜微揚,定在他面上的目光帶著幾許清冷的傲氣,「用不著事後再來『關心』一番。」
她切著齒卻沒抑住一聲嘲諷的笑音,「關心」之前分明是隱去了個「假惺惺的」。
阿追靜了兩息緩了緩頭痛,又平淡道:「反正是我有求於你,你要怎樣,我總歸是要聽的。」
她有足夠的清醒來接受目下為保姜懷的命而受制於他的境遇,只是覺得這虛情假意的做法實在教人噁心!
她言罷便不再理他,略作思忖,將剪刀從頸邊移開放回櫃面上,復又緩緩氣息,挪下榻去撿那藥丸。暗紅的藥丸在滾落時沾了些許灰塵,像是蒙了一層薄霧,阿追用手指輕擦著,忽地身子一旋,被緊緊抱住。
「阿追……!」他的氣息也發著虛,「阿追,我不是有心要傷你,我……」
「是不是有意,你都已經做了。」她無甚回應地任由他攬著,仍只端詳著手裡的藥丸,「戚王殿下是聰明人,我若此時強顏歡笑殿下也不會信,所以不如容我把話說得明白些?」
她的視線稍抬了抬,黯淡地停在他面上:「我不喜歡殿下了,殿下您在我心裡什麼都不是,我在殿下心裡大抵也算不上什麼。有些事便省了吧,何必那麼庸人自擾?」
她說著,將那藥丸送入口中,甜味與淺淡的清香一起瀰漫開,毫不委婉地再度提醒她:再甜也是藥,是藥三分毒。
他早已害得她每半個月便要服這「三分毒」一次,仍放任自己去喜歡他,根本就是她瘋魔了!
「上將軍……上將軍!」外面倏然傳來一疊聲的疾呼,阿追暗驚間一掙,嬴煥剛一松力,她已轉頭跑了出去。
晌午的陽光將院中照得一片明亮,阿追剛到門口便看到雁逸倒在地上,圍過去的眾人手忙腳亂。他臉色慘白得不正常,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了,血涌得最厲害的地方幾乎在衣料上洇出了一片小窪。
她痛感剛緩下來的頭中被這片血色沖得直一陣嗡鳴,踉踉蹌蹌地衝出去,失措地跌跪在雁逸身邊,被他觸目驚心的傷口嚇得腦中儘是空白:「上將軍……」
雁逸眼皮動了動,手抬起來,阿追趕忙握住。他手裡握著個什麼東西,被滑膩的血液包裹著,她慌亂地看看,才見是個已辨不出本來顏色的錦盒。
「藥。」雁逸吐了一個字就再無聲響,他的手失力的那一瞬,阿追終於大哭出聲!
「上將軍!」她嗓音嘶啞地緊攥著他的手,愈攥愈盡,他卻沒有半分反應。一時間院子裡更亂了,有人在旁邊勸、有人想將她拉開,許多語聲在她耳邊翻著,混亂一片。
而後一切混亂突然都弱了下去,阿追耳邊一空,眼前也一片黑暗。
.
國府中前所未有地沉寂下來,便是在那晚夜襲之後,也並沒有過這樣的沉寂。
戚王仍是用著弦國國府的前半,後半不知怎的突然盡數還給了國巫,連服侍的人都歸還了回去,只有護衛還是戚軍。
大多數人不知其間發生了什麼,只覺國巫平白蒸發了三日又回來了,上將軍昏迷不醒命懸一線。又見他在國巫的院中養傷,便有些猜測化作傳言流傳開來。有人說國巫是被不肯就範的弦國舊臣挾持,上將軍捨命去救,才受此重傷;也有人說國巫原是探到了些敵情又不確信,未免打草驚蛇便孤身一人去查個究竟,結果半截遇了險事,正逢上將軍路過,捨命去救,受了重傷。
兩樣傳得最廣的說法歸根結底都落在了阿追遇險、雁逸「捨命去救」而後負傷上,真相如何被蓋得嚴嚴實實。
阿追卻並無心去探究這些。從回來開始,醫官們已經進進出出四五日了,戚國的、弦國的,甚至還有那位神醫,都在盡力救人。可雁逸就是遲遲不醒,除卻呼吸以外,再沒有其他動靜。
終於在今日早上,神醫親口告訴她說:「還請國巫做好準備,莫太傷心。上將軍很可能……很可能是醒不過來了。」
心下已陰霾了多日後,這句話仍如同一道霹靂,劈得她喘不上氣來。
此後她就一直坐在榻邊看著他,連日來自言自語的勸慰變得毫無用處,阿追覺得腦子裡空蕩蕩的。
這種空蕩與昔日得知嬴煥遇險時不一樣,那時她雖也驚恐萬分,但因知道自己還能與邪巫較量一場,便還有一股自信支撐著她,讓她滿心想的都是要救他。
但現在,她只覺束手無策,只恨自己是個巫師而不是醫官,不僅幫不了他,甚至連他現下是怎樣的境況都不太懂。
這讓她怕極了,讓她覺得連骨縫裡都只剩下孤零零的害怕。她不敢多想雁逸如果死了要怎麼辦,卻又忍不住每時每刻都墜在這種想法里。
身後傳來腳步聲,阿追後脊一緊,卻沒回頭。
她提著心聽著,響聲很快止了,能聽出來者落座的細微動靜,然後悄然無聲。
他應是又去案邊坐著了,近幾日都是這樣。他每日都會來,卻哪次也沒說什麼。其間只有一天叫出了一聲「阿追」,但等她稍偏過頭去等他的話的時候,過了許久才等到一聲嘆息,他還是什麼也未說。
這日看來又是沒話。阿追便樂得視他為無物,見雁逸嘴唇隱有些顯干,就端起旁邊的水碗,舀水來餵他。
嬴煥靜看著,遲疑了許久,終於開口:「阿追。」
阿追的手一停,而後放下水碗。雖沒有轉身的意思,也顯已在聽他說話了。
「神醫稟的話,我聽說了。」他的聲音發著虛,既不敢看阿追也不敢看雁逸,「如若救不回來……」
「如若救不回來,我給他陪葬,可以麼?」她平靜地問道,輕描淡寫的口氣像是薄薄的刀片。
嬴煥一顫:「你聽我說。」
「殿下覺得這件事還有什麼可說的?」她坐得筆直,嘆氣間雙肩不經意地鬆了一瞬,像是有那麼片刻抵不住這份壓力。
但她很快又坐正了:「戚王殿下的志向在江山天下,自然有許多事情覺得無所謂。可我沒有那麼遠大的志向,我在意的就是身邊的人。許多現下不在意的糾葛我在意,好在理起來也還算簡單。」
阿追說著稍稍偏了頭,他得以看到她側頰上冷冽的嘲笑:「傷過我的人,我恨他;為我而死的人,我給他償命——是不是很簡單?」
她不等他作答,又續了一聲輕笑:「這幾日我也想明白了些。我一心想救懷哥哥是不假,但算起來,我並不欠他什麼。倒是上將軍這一命……若欠,就實實在在地欠了,非要這輩子還清才好。」
嬴煥被她輕快的口吻壓得窒息,她終於站起了身,淡淡泊泊地面對向他:「所以你不用說什麼拿懷哥哥威脅我的話了,我不吃這套了。」
阿追心底壓抑得厲害,直被逼出了幾分魚死網破的氣魄!
她自然還是怕的,怕此話一出,嬴煥當真殺了姜懷了事。可這話憋不住——她已然疲於應付這樣受制於人的日子了。
「啪。」嬴煥怒一擊案,睇視她須臾,眼底卻一分分地黯了下去。
末了只道出一聲:「抱歉。」
阿追輕哂不言。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一看雁逸,又看向她:「你要給上將軍償命,我攔不住。但你若在恨誰,還是遲一步死——總該先殺了仇人。」
阿追蹙眉望向他,一時不知是他沒懂她方才所指,還是自己沒懂他現下所言。
嬴煥正了色:「你要我怎樣做?」
她打量他一會兒,還是嗤笑出來。
他手裡握著雁逸的命,握著姜懷、卿塵、蘇鸞的命,卻在這裡充大度地問她要他怎樣做?
阿追搖搖頭,無心與他多作廢話,徑自轉身坐回去,寧可沉浸在對雁逸的擔憂里。
但過了良久,嬴煥還是站在她背後等她的回答。
阿追好笑地再度轉過頭看看他:「我說過了,殿下要怎樣我總歸是要聽的——原來是為懷哥哥,現在是為上將軍,殿下又何必畫蛇添足呢?」
她有意無意地說著刻薄話,明言自己為姜懷、為雁逸卻從來不是為他,說不清是因為心裡那准了他不在意她,還是因為仍在暗生著點期盼,想看到些他在意她時才會有的反應。
「嘖……非要問出個結果嗎?」阿追無甚興致地睃著他的沉默,明快道,「那我要烏村的人來,活著過來。」
語罷如料看見嬴煥目光一凜。
她雙眼彎彎地望著他,笑吟吟的,玩味分明:「在我能保護住自己、能對殿下以牙還牙之前,我們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殿下您拿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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