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皇后
西院佛堂荒廢的久了,梧桐領一個看門的小丫鬟收拾到半夜才勉強能住。景彥原賴著不走,立誓要同她共患難,讓景辭好說歹說勸回去上藥,自己趴在床上哭了一會,又發了一會呆,望著藏灰的角落出神。
梧桐端著溫水進來,手裡捏一瓶上貢傷藥,收拾妥帖坐到床邊來,輕聲道:「姑娘,這是大人讓奴婢預先備下的,知道姑娘受苦了,大人心裡更不好過。姑娘且好好養著,大人自有安排。」說話間服侍景辭脫了上衣,只留下一件茜素紅牡丹肚兜,露出細白後背上縱橫交錯的傷。
「姑娘忍著些,上過藥這傷才好得快。」
景辭倒是爽快得很,她撒嬌耍賴都挑著人來,「橫豎這裡就你一個,我哭給誰看?儘管來就是了,總不能因著這點子傷活活疼死吧。」
這下倒成了個混不吝。
無奈疼痛是實打實的,不因她的勇氣而減免。她疼得齜牙,嘶嘶抽著涼氣,決意同梧桐閒扯,
「你給我說說你是幾時進的提督府呢?」
梧桐道:「乾元四年冬天的事了,只記得是從獲了罪的官老爺府上出來,再賣到人牙子手上,
輾轉便到了提督府,再熬上幾年,就到了大人跟前伺候。」
「哎呀——」景辭疼得往後躲,想來沒個心疼人在身邊,又只得認命,老老實實趴會來,咕噥道,「陸焉平日裡對下人凶麼?」
梧桐真想上一會子,才說:「大人雖不苟言笑,但對奴婢們鮮少打罵,只需辦好了差事,便不必想其他。」
景辭勾著一縷頭髮在指尖繞著當消遣,問道:「你覺著…………他是好人麼?」
梧桐淡淡道:「好人壞人哪有那麼容易分清,有人對世人盡心竭力卻苛責家眷,有的人負盡天下卻至情至性,難分,難懂。奴婢愚鈍,一時之間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說的是呢,是正是邪是善是惡,誰說得清呢?」她喃喃著,說給自己聽。
陸焉自新落成的兩儀顛走出時,已是暮色四合飛霞漫天之時,同今上周旋往來,他重傷未愈,一出門便讓春山扶著,大半個身子都借了他的力,清癯面龐上一絲血色也無,誰曉得前夜他如何從高熱疼痛中熬過,留一個殘破身體撐住這一口氣,與天搏命。
手握成拳,置於唇邊捂住輕咳,胸腔振動時拉扯了傷口,他皺眉立在原地,深呼吸,堪堪忍過這一陣痛才上轎啟程。
隔著孔雀藍小轎問春山,「人都找著了沒有?」
春山長嘆,一提這個便要哭,「找著了,讓野物啃得零零散散,難分出誰是誰。」
轎子裡一片長久的沉默,久到春山以為落轎之前再聽不見回聲,坤寧宮的朱紅宮門近了,殘陽撕扯著天際,滿眼血。久久才聽見陸焉說:「好好安葬,不可薄待。」
「是——」
天邊是深深淺淺的紅,宮城的紅漆大門一扇高過一扇,雪白的飛鳥養在美人籠中,再等不來振翅那一日。
「陸焉——」皇后仍是皇后,萬千之尊,進退雍容,雖嘗敗績仍高昂頭顱,全因輸得起。
而陸焉不能輸,一步錯,滿盤落索,他從來沒有退路。
「微臣陸焉,拜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甩開官袍,俯身行禮,行雲流水間半分不落,也不見狼狽也不見憤懣,平和從容,分明不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劫後餘生模樣。
「你倒是個命硬的。」
「微臣身家性命全拜聖上娘娘所賜,不敢輕易折損。」
「話,倒是依舊好。只可惜不知這舌頭還能活絡幾時,宮裡頭若真少了陸廠臣可就真真只剩下曹純讓那起子蠢貨了。」
陸焉進門前先在舌底含過一分參片,這檔口才勉強撐住,開口道:「再是如何愚鈍,到了娘娘手裡,也一樣能點石成金。」
「陸廠臣這話中有禪意,本宮聽不明白,還請陸廠臣指點一二。」她坐在金絲楠木高椅上,手中握著一柄玉如意,脫去了滿頭珠翠,宮燈下倒真如一尊慈善觀音像。
陸焉道:「臣不敢,曹大人年紀大了,前些日子錯辦了差事本就難熬,如今又重病在家,司禮監日日事忙,總不能樁樁件件都去提督府叨擾曹大人,故微臣斗膽,請皇后娘娘拿個主意,免得司禮監秉筆空懸。」
「陸廠臣哪裡是問本宮討主意,是拿住了要害要挾本宮。你倒是好大的狗膽,真是腦袋在脖子上擱久了,活得不耐煩?」
陸焉坦然,打開天窗說亮話,「娘娘息怒,辦事不利早早請辭,好過欺君罔上秋後處斬,說到底曹大人由娘娘一手提拔,他若犯錯,死不足惜,只怕拖累了坤寧宮…………」剩下的話不必說,自有考量,他只需等,等獵物上鉤,自尋死路。
皇后怒極反笑道:「真真是個厲害人物,曹純讓那蠢貨敗在你手上是他時運不濟。」
陸焉淡笑,將大禮雙手奉上,「娘娘放心,娘娘憂心之事、憂心之人,臣既回宮,則必除之。」
三言兩語間生意談妥,一人退一步,各取所需。
皇后放下玉如意,起身來,一步步走到他身前,「陸廠臣預備找誰頂替曹純讓?或是陸廠臣打算向皇上進言,裁撤東廠?」
「微臣以為,曹大人義子,曹得意可擔此任。」
這一句話出口,雙雙沉默,皇后但笑不語,而陸焉成足在胸。
她只差擊掌,「好好好,好一個聰明剔透八面玲瓏的人物,先前倒是本宮錯看了你。」原以為不過是個賣主求榮的東西,巫蠱之事過後一腳踢開,他能如何?未料到還能再爬起來站直身,這一回勝負倒轉,她未嘗敗績但輸得徹底。
叮囑他,意味深長,「往後陸廠臣千萬好好辦差,替皇上分憂。」
他拱手,「微臣謹遵娘娘旨意,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行了,本宮也乏了,下去吧。」
待門關,一轉身已換過一張臉,橫眉怒目,恨恨道:「下賤種子,沒根的東西,倒要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出宮時天已擦黑,月如鉤,馬蹄聲嘚嘚,敲響寂寂無聲的夜,孤獨和悽苦無孔不入,他急迫地渴望著能夠在此刻孤清的月下擁緊她。
世間最苦便是求而不得,近在眼前,卻又如遠在天邊。
春山就坐在馬車一角,同陸焉報備,「如今曹得意身邊都是咱們的人,讓他往東不敢往西的,若真讓他領了秉筆一職,批紅還不是都聽義父?只不過,咱們就真放了曹純讓那老東西?」
「凡事留一線。」陸焉道,「再給他三個月好活,他這病,必不可拖過秋分。」
春山道:「小的領命,還有一事要稟明義父。」
雙手合握在近前,一顆圓潤唇珠滑過手中黃玉扳指,陸焉懶懶道:「說——」
「哥哥去了,如今義父身邊缺個辦事的人,是不是要再提拔起來?」
陸焉道:「往後事忙,你先挑著,挑好了我再看。」
春山點頭,「小的一定盡心去辦,義父放心。」又踟躕,猶豫半晌才壯起膽子問:「義父,今日皇上那…………信了麼?」
他伸直腿,右手按在傷處,面容冷峻,斜斜勾起左邊唇角,輕蔑道:「信也好不信也罷,再過得三五日,必叫他不信也得信。」
這個「他」是誰,這鄙夷的口吻是為何?春山不敢想。
只是轉眼間他已換了臉孔,又是一張溫和的臉,問著:「郡主如何?」
春山答:「真挨了打,這會子恐怕正難受著。」
「永平侯呢?」
「今日真領著榮二爺上門賠罪,這事京城裡雖傳的風風雨雨,但二位老爺息事寧人,聽說正商量著要將婚事提前。」
陸焉撩開帘子看窗外,冷嘲道:「如意算盤打得響,可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閻王要你三日死,豈可留你道五更?
景辭被關在佛堂里,扎紮實實抄了三日經書,不許出門也不許見外人,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她便不知國公府與永平侯府的默然和解,固然驚訝於陸焉的突然出現。
她瞧見他的緋袍雲雁補服,心便落了地。從繞著彎子拗口的金剛經里脫身,似一隻歡快的燕,小跑著迎上來,「陸焉,你怎麼來了?我爹…………」
陸焉會意,深邃眼裡生出暖意,「臣與同景大人談妥,此番特來拜謝郡主救命之恩。」
佛堂的門大敞著,細碎的日光都落在他身後,照得他本就蒼白的皮膚近乎透明,似一尊紙人風一吹便碎,她的心莫名抽緊,明知他是個再堅忍不過的人,但越是如此,越是心傷。
「陸焉…………」她的姓名在她舌尖,繞出了纏綿,她伸手拉住他衣袖,遠遠的晃上一晃,嬌嬌惹人憐。
他酥了一顆心,上前一步,反握住她微涼的手,隔著不遠不近不親不疏距離說:「怎麼了?」帶著鼻音,寵得她更沒了顧忌,含糊不清地說:「我身上疼呢——」嬌滴滴藏著鼻音,抬眼望他,眼睛裡都是依戀。
他蹙眉,而她心底竊笑,最中意看他皺著眉心疼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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