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驟雨
今上重病輟朝,京師連日暴雨,陰雲蓋天。無人知道內情,卻越發驚顫,人人參禪拜佛,求老天憐憫。
靜悄悄,靜悄悄,死一般安寧。
慈寧宮,太后皇后都在座上,陸焉立身於堂下,慢聲道:「湘嬪與莫道平皆已認罪,此二人乃白蓮教教徒,欲謀逆叛亂,一連幾日的金丹里都藏了慢性毒,本意要將這毒化成病,但前夜兩儀殿的桂月香里讓湘嬪摻了助興烈藥,聖上一時不查,才…………」
話不必點透,太后已拍案,「好大的膽子,好狠毒的心腸!若不是皇帝榮寵,莫道平與湘嬪能有今日?不思回報反謀逆噬主,這等畜生留著作何?不必再審,這兩人拖出去著野狗吃了,但凡牽連之人秋後處斬,白蓮教一個也不可留,陸焉——」
「臣在。」他拱手,上前一步。
「這事你得捂得緊緊的,一絲風也不能透出去。快刀斬亂麻,該殺的殺該辦的辦,務必乾淨利落,不留後患。兩儀殿近前伺候的人…………你看著辦吧…………」太后是慈悲人,這後頭的腥風血雨,她自不忍說,自然有人料理。
太后娘娘怒急攻心,總有遺漏之處,皇后搖著一柄冬雪落梅的小團扇,涼涼地撂下一句,「這莫道平是誰人舉薦?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往宮裡送,這風氣也該壓一壓了。」
太后並不喜歡眼前這個假惺惺人物,自然,自己個兒虛偽,便更看不上虛偽假善之人。
但這一句問得好,正中下懷,指陸焉,「你說。」
陸焉恭謹道:「微臣依稀記得,當時是恩親侯將莫道平舉薦入宮。」
「好一個恩親侯,恩親二字何來?與他寵冠六宮的好妹妹怎分得開?如此一家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當殺之!」
皇后扯一扯嘴角,挑出個僵直的笑,「太后聖明。」
太后道:「宮裡的事情宮中料理,外頭還要靠陸廠臣。」
「臣不敢,臣為皇上太后,萬死不辭。」
皇命如雷霆,摧枯拉朽。恩親侯、鄭本濤謀逆犯上,誅九族,莫道平凌遲處死,湘嬪自宮中消失,屍首不知何處。東西廠錦衣衛並行,三日內殺個乾淨。抄家當日,恩親侯府的哭聲似乎還盤桓在城西,如今宅內牆角已起蛛網。江南各府搜查白蓮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凡家中有白蓮圖,念白蓮教教義之人通通落獄。浴血歸來的提督大人雷厲風行,殺伐果決更勝以往。
曹純讓病逝,曹得意走馬上任,毛仕龍是個只會點頭哈腰的廢物,京師極權全然攥在陸焉一人手中,永平侯也拜起了佛祖觀音,奢望保佑侯府妻小一家平安。如今一雙眼睛都黏在國公府,恨不能明日就將景辭娶進府中,高高供起來當他們永平侯府的丹書鐵券。
這場雨,這陣風似乎都停在五月初四這一天。陰雲散,朝陽初晴,休眠了三天三夜的萬歲天子也終於從馬上風的糜爛中睜開眼,要嘆一句皇天庇佑,卻發現手腳僵直,舌頭麻木,只能發出唔唔唔畜生似的叫喚。一雙蒼老而渾濁的眼鏡向外鼓出,太醫去了哪裡?國師去了哪裡?要做一場法事吃一粒金丹,百病全消。
兩儀殿裡沒人敢上前,一個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祈求老天憐憫留下這條賤命。唯有陸焉依然如從前,向前一步道:「啟稟聖上,莫道平與湘嬪意圖謀逆,已交刑部正法。」
早衰的中年人「啊啊啊啊」亂叫,誰要問這些?他是要太醫提頭來見,一群廢物,只會勸他節制節制,當真緊要時半點用處沒有,留著何用?不若殺之。
陸焉緩緩道:「聖上急火攻心才至如此,胡太醫已盡力診治,聖上安心服藥,三五日之後便可好轉。」
他怎個安心?恨不能下一刻就從龍床上躍起,誰要做這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廢物?
而他眼前似乎只剩陸焉一個可靠之人,皇后有皇后的打算,恨不能他早早去了好讓太子繼位,太后?她還有個小兒子在西北,蠢蠢欲動。
只有陸焉,一個閹人,無可依靠,忠心耿耿。
內宮、外朝,都仰仗這一個無人看得上,或許路過還要朝他身上吐一口唾沫罵一句奸佞的太監。
錦衣衛都指揮使毛世龍如今越發得意,覺著自己早些年慧眼獨具,沒壓錯寶,跟著曹純讓那老廢物奔忙。昨日才抄完恩親侯府,今日便來進貢,幾箱子奇珍異寶,一匣子銀票金條,一股子諂媚勁,若是年齡合適,他鐵定要拜眼前一位垂目飲茶的俊秀青年做乾爹義父,日日在家中供奉,府里磕拜。求乾爹庇佑,升官發財,平步青雲。
如今還要指著恩親侯府里搜出來的金山銀山,嘖嘖感嘆,「這恩親侯可真不是個東西,承蒙聖上恩德,封侯拜官,誰知黑心成這樣,這一家子金磚珠寶,嘖嘖…………根本數不過來,那一人高的珊瑚樹庫房裡鎖著好記株,不看不玩的,光落灰呢。小人想著,橫豎這好東西清點不過來,即便都交上去,也到不了餓死的老百姓手裡,不如拿來孝敬廠公大人…………大人為朝廷社稷勞心勞力,恰收下這些,留著消遣。」
陸焉放下茶盞,往桌上略瞟上一眼,不咸不淡地說:「毛大人留了不少吧。」
毛世龍嘿嘿地笑,腆著一張馬臉回道:「哪能啊,上上下下都要打點,這出生入死的,總該給過過油水。廠公大人清楚,這滿朝上下,哪有一個不貪的?這年頭,清官都活不長!」
他心裡厭惡極了毛世龍嘴臉,面上卻忍而不發,淡淡道:「毛大人高見。」
毛世龍拍馬跟上,「小人信口胡說,哪比得上廠公大人英明神武,真知灼見。大人事忙,小的不敢打擾,先告退,告退。」說完一步步倒退著出門去,陸焉抬手撥一撥青瓷杯蓋,鼻子裡輕哼,「狗東西——」
日頭西沉,春山弓著背進來,「義父,春和宮那位不肯就死,吵著嚷著要見義父。」
陸焉道:「她不肯就死,你不會搭把手,幫幫她?」
春山道:「小的無能,小的只怕喻貴妃這吵吵嚷嚷的,真說出些什麼不好聽的,帶累了義父。」
陸焉低頭看長影斜照,靜靜沉默,片刻後站起身來,往西邊春和宮去了。
昔日繁華皆不見,物是人非事事休,留給喻婉容的只有白綾三尺,毒酒一杯,橫來豎往都是死。
再沒有了滿頭珠翠,亦卸去了妖媚濃妝,她一身素淡如山中少婦,帶著鉛華洗盡的無奈與哀愁,從妝檯前回過頭來看他,蒼白的側臉一如六年前的春日,她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沒有野心也沒有欲*望,安安分分等待終老,以為一輩子都不得翻身,陰差陽錯在竹林邊遇到他,猶記得他在風裡,蒼翠竹海在身一側,春風帶綠來,將他襯做謫仙,飄飄然欲乘風歸去。
她問:「你是誰呀?」
你是誰?究竟是誰?或許這一生她從未能看清他。
「你來了——」她施施然站起身,挽留著最後一分尊嚴,「原以為你不會來。」
他再不與她周旋,你來我往猜忌他嫌繁瑣,眼前一個死人,沒有必要再費心思,他開門見山,「聽聞娘娘召喚,微臣特來聽旨。」
她輕笑,「你以為我要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陸焉並不抬頭,「微臣不敢。」已是不耐。
喻婉容走近了,細細看著他,不肯放過他臉上絲毫變化,「你同她在一起,也是如此麼?如此一張捉摸不透的臉,如此轉眼間便另一副模樣?」
「娘娘語義為何?微臣愚鈍,聽不明白。」
「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她自顧自說下去,她自己的戲,獨自演完,「你就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哪裡是人?我竟也想著你,念著你,可見是宮中寂寞,夜裡等得久了,便忘了自己等的人是誰,一時是你,一時是皇上,分不清了,都分不清了…………」
眼淚落下來,素衣淡漠在斜陽微光下,一陣恍惚的心碎。
而他眼裡只有冷漠,無窮無盡的深淵,是葬送她的墳墓。
「娘娘慎言。」到了這一刻,還要提醒她警言慎行。
「陸焉,你說今日你若親手殺了我,你的小心肝兒會不會怕了你,怕有一日行差踏錯,也要活生生被你捏斷了脖子?」
他沉默,非因無言,而是後怕,她點醒他,戳破他為自己營造的輕薄而美好的夢。
喻婉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她瞧見他剛硬不催的外殼,亦目睹他闃然而逝的溫柔,冷硬是對她,那如水的溫柔卻給了旁人,她等不來了,這一生再也等不來了。「我恨你,恨透了你。若沒有你,我又如何是我?」
陸焉坦然,「娘娘還是看不透,這宮裡哪有情?只有爾虞我詐各取所需而已。」
「你那小心肝兒呢?也是你假惺惺勾過來做你向上爬的墊腳石?」
「娘娘,多說無益。」
夕陽落了,歸雁驚起。
她輕輕唱:「楊柳拖煙漠漠,梨花浸月溶溶。吹香院落春還盡,憔悴立東風。只道芳時易見,誰知密約難通。芳園繞遍無人問,獨自拾殘紅。」
酒入愁腸,她再也不想、不等、不怨,她要離了這吃人的瓊樓玉宇,離了這毒辣的無情郎。
最終是歸去,千山萬水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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