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周氏
這惱人的情愫,令人一時喜一時悲,一時甜一時苦,上一刻繾綣纏綿,到眼前又愁緒滿懷,臨水而建的小屋,無人私語,耳邊唯有風過樹梢沙沙聲,搔動著本就輾轉難耐的心。
「走吧——」他長嘆一聲,鬆開手。然而景辭任性,環住他後頸不肯放,怯生生小模樣伸長了脖子湊到他耳邊說:「你不要我了?」
陸焉無奈,將她被夜風吹亂的髮絲拂到耳後,憐愛之心溢於言表。
「說什麼傻話,天色不早了,先將你安頓好。」
景辭懶洋洋倚著他,渾身好似沒骨頭一般被半推半拉著向前走,這模樣若是讓老夫人瞧見了,可真少不了一頓教訓,但在陸焉跟前,她一貫是半點顧忌沒有,胡天海地地任性。
「那…………我住哪兒?」
「總不會委屈了你。」他任由她小尾巴似的拖著,手臂收緊,幾乎是將她整個人夾在腋下往前走。
景辭拉長了尾音,裝模作樣地問:「那我真就留宿在提督府啊?」
「嗯——」拉著她上轎,安放在膝頭,這軟趴趴的小人兒總算老實,但靠在他胸前,一會兒拉扯他巾帽下綴的飄帶,一會兒又拉扯他腰間麒麟玉佩,總之沒個消停。
玩夠了,又裝出一副為難樣子,嘟囔道:「夜宿府外,我這傳出去,可就真嫁不出去了呢…………」分明是在笑,一出欲拒還迎也演不好,只差得意,「那我可就賴著你了,陸大人,陸廠公,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陸焉被懷裡這隻自鳴得意的小狐狸逗笑,抬手捏她臉頰,「可真是…………」
「是什麼?想說我可真是個小不要臉的?」
「臣哪裡敢。」
「我看你眼睛裡正罵我呢…………」說著抬起頭來,與他貼近了,認認真真地琢磨他寶石似的眼珠子裡映照的是什麼,無心使然,不慎找到自己的影,帶著他眼中流轉的溫柔,分明是另一個景辭,一個完美無瑕再無缺憾的景辭,是從新月到滿月的完滿,也是自初春到盛夏的枝繁葉茂。她忽然間鼻酸,淚水毫無預警,充盈著琉璃般透亮的眼瞳,轎子停了,卻無人來挑簾,她與他靜靜相守於此夜。
他的指腹撫過她灼燙的淚,放在舌尖,嘗到她的咸澀與心酸,啞然道:「怎麼了?說哭就哭的。」
她咬著下唇,想忍但沒能忍住,哽咽著帶著顫音說:「我就哭,我就是愛哭!」
他無奈地笑,「好好好,嬌嬌想哭就哭,我來哄著,誰讓小滿是個小嬌嬌呢?不怕,哭完了咱們再出去,了不得再讓你哭壞一身衣。」
不說還好,這話一入耳,景辭更是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是撞進他懷裡,抱緊了嗚哇哇大哭,「嗚嗚…………我恨死你了,恨死了你…………你要是個一窮二白的舉子也好啊…………偏偏…………嗚嗚嗚…………再不成…………就是個舞刀弄槍的千戶都不打緊…………我恨死你了…………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他環緊了她,在身後輕輕拍著她的背,慈父般溫暖和煦,低低道:「怪我,都怪我…………我若不是我…………那多好…………」
她又搖頭,「我沒怪你…………我就是…………我就是心裡難過…………」
他微微笑,「讓嬌嬌傷心,本就該怪我。」
景辭道:「那你別讓我嫁人了,我害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絕不讓他碰你。」
「你不害怕麼?」她問。
「怕什麼?」
「萬一…………萬一我變了心,假戲真做…………」
「不會有那麼一天。」他沉聲篤定,因他不允許,寧可相擁燒成灰燼,也不願見她遠離,他原不是「人」,因遇上她才覺著自己仍活著。
夜深,月如鉤,折騰了一整日,景辭也累得很,由著陸焉伺候著洗腳擦臉,換一套秋香色睡衣,迷迷糊糊塞進被子裡。
聽見有人輕叩門扉,為她掖好了被子,他起身便要出門,不料這小人兒睡著了也不安生,玉白的小手拉住他衣袖,眼睛仍是閉著的,沉沉墜在美夢裡。但給他留下難題,眼瞼她睡的香,怎生忍心打攪,然而春山在門外探頭探腦張望,顯是著急,他突然間升起一股「*苦短日高起」的愁緒,無可奈何間朝立在一旁的丫鬟楊柳使個眼色,遞一把剪刀來,剪下半片袖,留在原地陪她入眠。
何嘗不是一出「斷袖」佳話。
推門出來,風也冷上幾分,離去時親吻景辭眉心的人或許並不是他,至少不是眼前冷若冰霜的陸廠臣。
身側樹影婆娑,遠山近水都在他腳下失色,春山低著頭跟在他身後,眼中是他乾淨的靴底以及行走間來回擺動的滾邊曳潵,一個褶連著一個,一絲不苟,半點錯漏都不能有。
前頭傳來一句問,簡短有力,「人呢?」
春山道:「西園東淮居,早早看管起來,就算他餘九蓮憑空長出一對翅來,也飛不出提督府,只是…………」
「只是什麼?」
春山道:「只是這餘九蓮領來個周姓婦人,說只義父見了人,必定要謝他。」
陸焉負手在後,冷哼一聲:「好大的口氣。」
春山便覺著,餘九蓮這人,今夜必死無疑。
自今上中毒事發之日起,各州府為表忠心搶頭功,傾力而為搜查白蓮教教徒,尤其京城與臨安府,力度之大前所未料,餘九蓮一幫人或是承受不住,終於肯到跟前來低頭求和,哀聲求饒,跪下當狗,只是不知拿出什麼籌碼來同他換近年安逸。
雲遮月,此夜無光,東淮居燈火通明,餘九蓮一行人在正廳里已等候多時。門開,他眯眼瞧見曾穿透他血肉的仇敵,重逢於寒夜肅殺的提督府,餘九蓮著絳紫色盤領長袍,腳蹬皮扎,再普通不過的平民裝束,轉過身來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眼角一道暗紅的疤從眉骨延伸至鬢邊,顯然是新傷,辦事不利,回教受刑,猙獰可怖。
餘九蓮的神態依然如舊,吊兒郎當沒規沒距,故人相見才牽出個笑模樣來,眼珠子滴溜溜轉著——勾人。戲子的女氣追著一個柔媚眼神,便都出來了,「陸大人,許久不見,大人心裡可念著奴?瞧大人模樣,想必是將將從軟玉溫香里抽身,倒是奴來的不是時候。」
陸焉嗤笑,「送死哪分時辰?將死之人何必多話,說吧,你亮的是什麼招數,求得是什麼施捨?」
如此霸道,哪管他是戰是降?都憑權力說話。
餘九蓮挽上一個蘭花指,捏著一縷長發,嬌笑道:「大人還是如此雷厲風行,不改英雄本色,真是讓奴家,好生欽佩,好生敬仰,恨不能就隨了大人,一生一世為奴為婢也好。」
陸焉一抖袍子,坐於右側太師椅上,勾一勾嘴角,譏誚道:「余長老好意本督心領了,無奈本督府上不缺牲口,余長老還是另謀高就吧。」
餘九蓮略低一低頭,裝出個悽然模樣,開口道:「大人如此說,奴好生委屈。奴這裡,原有大禮送上。」
陸焉並不看他,懶懶揭開杯蓋,繞著茶香四溢的杯盞畫上一圈,等他自投羅網。「是禮是兵何須贅言?領到跟前來自有分辨。」
餘九蓮道:「既然大人開口,奴自當從命。」
他稍稍側過臉,隨行兩個黑衣短打便讓出道,將角落裡纖瘦柔媚的年輕婦人領出來,推到陸焉跟前行禮作揖,怯怯道:「妾身周氏,見過大人。」
陸焉只聽了個周姓,再看這婦人上身穿薑黃色交領短襖,下穿柳綠窄斕馬面裙,梳婦人髮髻,只有一根赤金簪子點綴。杏眼桃腮,身段窈窕,依稀能憶起往日輪廓,他心中驀地一沉,但面上半點不露,冷冷道:「這是作何?余長老也要獻上揚州瘦馬以博仕途?」
餘九蓮成竹在胸,不緊不慢地應答道:「大人說笑,此婦人乃敏杭人士,年幼時輾轉到京城投親,原就住在提督府茹月樓,無奈世事多變,楊家出事,這婦人被接回老家,受繼母逼迫送到富人家府上給個糟老頭子做妾,可謂身世飄零可悲可嘆,又聽說當年是同楊家哪一位公子訂過娃娃親,若是楊家尚在,這周氏說不定已是誥命夫人…………」
偷眼瞧著陸焉神色,見他沉鬱不言,心知十拿九穩,繼而再上前一步,提高了音調說:「大人,您說可憐不可憐?」
語到此處,陸焉依舊按兵不動,若老僧入定,單單望著杯中浮茶,餘九蓮眼見此法並不奏效,便轉而對住怯怯弱弱的周氏道:「夫人還不來拜見陸大人?大人可是當朝紅人,響噹噹的九千歲,權傾朝野無人能及,你若有苦要訴,何不對大人說明?」
周氏連忙跪在陸焉腳下,眼中含淚,細聲細氣說話,「妾身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寬恕則個。」頂著餘九蓮眼神壓迫,一連給陸焉磕頭了三個頭,再抬臉時眼圈泛紅,柔柔弱弱嬌嬌怯怯,好個可憐模樣。
...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3502s 3.762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