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婚事
馨嬪此人,自小就是個色厲內荏的紙老虎,讓景辭三兩句唬住了,當真氣急,坐起身來與她爭辯,「你敢!若真捅了出去,讓國公府丟了臉面,讓我失了依憑,於你又有何益處?」
見對手氣急敗壞,景辭起了壞心,歪著頭,咧嘴得意地笑,「三姐姐是今日才認得我麼?我偏就是喜歡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誰惹了我,我便要她十倍百倍還回來。不過也是怪我,許多日子不鬧騰,老實久了,宮裡宮外或許都忘了我這麼一號人物。我原被人叫作什麼來著………………呀,對了,魔星呀,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竟將這諢號都忘了。姐姐若是悶得發慌,咱們大可以鬧上一場,禁足三個月,換姐姐冷宮終老,橫豎我是不虧的,至於國公府如何?我人微言輕,可不敢輕易左右。」
馨嬪恨道:「你是有潑天的膽,要與我斗個玉石俱焚才肯甘休?」
「姐姐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景辭。早說了,哪用得著玉石俱焚四個字,是我將姐姐拖得萬劫不復才對。」她施施然站起身來,自上而下,笑盈盈看著越發無力的馨嬪,「看來姐姐精神頭好著呢,不似外頭傳的那樣厲害。姐姐安心養病,我這裡呀——」捏著錦帕的手,指一指胸口,音調繞了圈兒,迴轉,「總是念著姐姐的。」
日頭升起來,湛藍的天,秋高氣爽。陽光落在床前,照亮一朵如花笑靨。是雲開雨散,雪後初晴的燦爛。
「啊,還有呢——」走到門口,又回過神來,與馨嬪笑道,「姐姐別忘了,我這人可壞可壞。若真進了東宮,你以為,自己真能討著便宜?我看呀,三姐姐還是多吃幾帖藥,醒醒腦子吧。」
再與她眨一眨眼,似一隻狡黠靈慧的狐,得了好處便收手,話止於此,讓旁人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去。
出了永安宮,景辭忽而換了面貌,神清氣爽,心無掛礙。白蘇問起,她坦然說:「欺負完壞人,自然要高興一回。難不成還要哭?你見如今日頭好著呢,也不著急回去,咱們在園子裡散一散,讓前頭小宮女先回,好吃喝的準備一桌,餓得久了,今兒我得好好吃上一頓犒勞自己。」聲音輕輕快快,仿佛每一個音都踏著小碎步。
寒風瑟瑟的深秋,畫師若提筆,亦能在她細緻明朗的眼眸中找尋三分春*色,似一朵含苞的花,眨眼間便換了模樣。
白蘇陪著她下轎,在花園裡漫無目的地閒逛。才經歷過一場大旱,地里的莊稼收成欠奉,院子裡的花草多數早凋,稱不上好風景。
自然,景辭意不在此,慢悠悠與白蘇一併停在白玉川小橋上,看遠遠一條川流分成作三條支流去往宮外。她勾著腰間胭脂紅的穗子在指頭上繞過來穿過去,問白蘇,「你可曾想過,將來要嫁一個什麼樣的人?」
白蘇初初一怔,景辭的心事她雖能猜個大概,卻也未想過聽她攤開來說,於是默然,她心知她要的是肯定而不是答案。
景辭轉過身,迎上一陣寒涼的風,這一陣風將歲月塵埃都吹散,露出灰燼之下水晶琉璃一般透徹明亮的心,就在眼前,讓她自己看個明白。
她說:「我曾想過要嫁給當世英雄,他四方征戰建功立業,我守在家中相夫教子,往後他是正一品的撫遠將軍,我是九翬四鳳的一品誥命。滿京城裡,就屬我家最最風光。你聽著,覺著好笑不好笑?」
白蘇心裡難過,恨自己嘴拙,說不出好話來勸景辭,「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對人言之二三,郡主心裡苦,奴婢是曉得的。」
「我有什麼可苦的,到底我從未吃過榆錢飯,半點苦日子也沒熬過,比不上白蘇姐姐,心思玲瓏,胸襟廣博。」
白蘇屈膝道:「郡主這便是折煞奴婢了。」
景辭向前邁一步,緩緩下了拱橋,「我這說的都是實話,你與半夏都比我看得透徹,說到底,我才是糊塗人。也罷,當局者迷,我這是入了魔障,越哭越是暈頭轉向。」
「郡主想做什麼?」白蘇蹙眉,心懸上喉頭,只怕她又要闖禍。
景辭將那穗子在手裡轉了個圈,懶懶道:「還能做什麼?換身漂亮衣裳,備一份大禮,賀新郎。」
白玉川淙淙向北,帶著榆錢樹上最後一片葉,匆匆奔向宮外壯闊河山。
黃昏,暮色四合引人愁。
司禮監,陸焉忙了一整日,才與戶部一同批了工部的欠款,站起身抬了抬胳膊,著實僵得厲害。春山挑開帘子,端了晚飯來,簡簡單單三菜一湯,就擺在議事庭小桌上草草下肚。
陸焉放下碗筷,就著濕帕子擦手,春山直愣愣站在一旁,好幾次提起氣來要開口,又被自己憋回去,只好咧著嘴嘿嘿地笑。陸焉看都懶得看他,帕子往桌上一扔,「說吧——」
春山這才把手揣進衣內,掏出一疊紙來,呈給陸焉,「早上半夏姑娘來過,送了一疊經書,說是郡主這幾日寫的,小的沒慧根,一個字都沒敢看。要不義父…………您瞅瞅?」
陸焉抬頭,斜著眼睛睨他一眼,嚇得他腿軟,捧著雪白宣紙的手嘚嘚嘚發抖,好不容易等來他沉著嗓子「嗯」上一聲,接過了,一張一張展開來細細讀,才發覺好幾處都讓眼淚打濕,墨跡一點點暈開來,已辨不清字句。他心中驀地一抽,疼得皺起了眉。直到將最後一張都讀完,才問春山,「有話沒有?」
春山這下犯了難,也不知是該照實說,還是編個謊話哄哄老人家,決計避重就輕,「半夏姑娘說郡主這幾日茶飯不思的,話說著說著就掉眼淚,怪可憐的。」
「知道了——」
春山這下曉得了,是要趕他走呢,但為著救命恩人,怎麼也得問上一句,「那…………月底的親事還辦麼?」
「不歸你管的事情,少問。」再慢慢細細收拾好一沓帶著淚的字帖,看都懶得多看春山一眼。
轉眼間就到九月二十九,景辭這幾日仿佛是突然間頓悟,吃好睡好玩好,閒來無事還要繡幾朵花,畫幾幅畫,一整個碧溪閣里救數半夏最忙,前前後後瞎打聽,一會說好厲害呀,好多達官貴人上杆子送禮,一會又聳拉著腦袋說,真真氣人,那周氏到底是何方神聖,竟連我也打聽不出消息來。梗著脖子叉著腰,鼻子裡哼哼著冒火,只差衝到提督府去抓住了周氏嚴刑拷打。
半夏嘰嘰喳喳說話,景辭筆走龍蛇,她一貫寫的是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簪花小楷,今日卻變了性情,徽宗瘦金體寫得灑脫明快,氣韻脫俗,細細研磨方覺字字鋼筋有力、稜角分明,分毫不見女子婉約。白蘇立在一旁磨墨添香,抬眼看,原來是太白詩仙所著《烏夜啼》,「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最後一筆落成,放下狼毫,遠遠看著書案上每一字、每一筆透出來的縱情恣意,恍然間生出一股這才是我,這該是我的感慨。自語道:「什麼秋風蕭索,什麼故人遠去,我才不要停筆望歸鄉,夢憶故人影。」繞過書案向前,行走間翻飛的裙角瀟灑利落,同自顧自賭氣的半夏說:「取我的鞭子來,日落之前,我要出宮,去提督府!」
半夏一聽這個,沒心沒肺地歡呼起來,「呀呀呀,奴婢正想去瞧瞧,那周氏什麼模樣,能把陸大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未料一說完讓景辭瞪上一眼,瞬時沒了氣焰,悶著頭往外去,「奴婢這就去準備車馬。」
白蘇不敢勸,自樟木箱子裡找出一隻皮革囊袋,打開來便是她慣用的小羊皮鞭子,握在手上臨空一甩,脆生生破空而來。
白蘇問:「郡主真要去麼?」
景辭道:「自然是要去,再如何說,我也算是舊主,現如今他小登科,我如何能不相賀?」
「郡主不怕…………」
「怕什麼怕?承安門都占過了,還怕他小小一個提督府不成?」
宮門口備下馬車,但她換過騎裝,仍騎在她的白蹄烏上,穿街走巷,鮮衣怒馬,下頜高揚,依舊是素來不變的驕矜放肆,人騎在馬上,高處眾人半身,羊皮鞭子指著跟前趕來救火的春山,厲聲道:「讓開!」
春山有命在身,雖說兩股戰戰,但卻半步不退,要給她跪下磕頭,「祖宗,我的活祖宗,您可真會挑日子!前頭多少貴人在場,可不能鬧起來,真不能啊!」
景辭拉緊了韁繩,垂目瞧他,「你怕什麼?真鬧出事來,自有我一個人擔著,用不著你一個小奴拿命來頂。跪什麼跪!起開!耽誤了姑奶奶大事,當心活剝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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