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往不復 十八節

    十八

    現在讓我們回到小說的一開始，在一開始我向你們講述了一個關於拖拉機的故事。在那個故事的結尾劉吉消失在了一個鹹蛋黃色的黃昏里。這麼多年來，劉吉的去向一直是一個謎。我為了解開這個謎團而開始了這次漫長而艱難的回憶。但當回憶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卻發現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結果！那場關於拖拉機的遊戲仿佛沒有發生過一樣。而陳冬梅和劉玲玲竟然是同一個人，我和劉吉也似乎從沒有過什麼近距離的接觸！這一切都好像在告訴我，我從一開始就已經記錯了一些事情，事實的真相併不是這樣！假如真的如此。那事實的真相又是怎樣的呢？假如我的記憶從一開始就欺騙了我，那由那個錯誤的記憶引起的這一切漫長的回憶又有多少是真的呢？我想這個故事我已經無法再講下去了。我必須回到那個事情發生的地方去！回到楓城和三利街上去！也許在那裡我可以得到一些線索，也許在那裡我可以得到真正的答案。

    想想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過楓城了。我離開楓城的時間也就是我混亂記憶停留的那個時間。具體是什麼時候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事實上對於在楓城經歷過的一切我都不那麼肯定。我甚至懷疑過是否存在著這樣一個城市。幸好我還是在地圖上找到了它的位置，我想我終於還是要回去了！

    我是在早上十點鐘左右到達楓城的。當我坐著公共汽車駛過城市的街道時，我發現楓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和我記憶中完全不一樣的城市。路邊林立著的高樓大廈，懸掛著的巨幅的艷麗的廣告招牌以及行色匆匆的路人！這一切都似乎在告訴我這城市已經在現代文明的改造下成為一個沒有記憶的地方。而遍布城市每一個角落的建設工程正一點一滴地帶走這城市可供辯識的特徵。在相隔多年再回到這片土地的時候，我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方向感。

    我透過車窗望著煙塵滾滾的馬路，心裡感到無比的陌生和失落。這時候我聽到鄰座的小孩正和她母親說話，他說我們來猜謎語吧！什麼東西是綠色！小孩的母親想了老半天說不知道呀？你說什麼東西是綠色的呀？小孩說你再想想，再想想嗎！什麼東西是綠色的？母親想了好一會還是想不出來，她說是猜一種什麼東西啊？是吃的嗎？小孩說是樹啊！你看路邊的樹不就是綠色的嗎？你看啊！小孩說完，旁邊的人就都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我想這小孩真蠢！世界上綠色的東西多著呢，何只是樹那麼簡單！楊桃就是綠色的，青苔鳥的羽毛也是綠色的，還有綠箭口香糖的包裝紙也是綠色的！這小孩真是蠢到家了。我剛想著這些的時候，那蠢小孩又開始問她媽媽問題！他問他媽媽說我是怎麼生出來的？這問題問得他媽媽很尷尬！她說你是我從垃圾堆里撿出來的！你看你身上髒的！我聽完又想笑。我想他媽媽也真是好笑！那有說自己的孩子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她應該告訴孩子真話才對。要是我我就會跟他說真話。我會告訴他你是你媽媽的一個卵子和你爸爸的一個精子結合成的受精卵，游進你媽媽的*長成的！我想到這些就又忍不住想笑。我想他媽媽要真是這樣跟他說肯定會很滑稽。有時候還是撒撒謊比較好！當我們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去理解事實真相時，我們寧願我們知道的只是一些簡單點的事實，即便那事實很明顯地看起來就是一個謊言。我想到這裡又有些悲傷，我想我們要是能永遠那麼天真該有多好啊！我們如果真的能永遠相信綠色的就是樹，而我們的生命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那該有多好！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現在就不用這麼不竭遺力地去尋找事實的真相了。我想有時候很多簡單的事情就是這樣子被我們弄複雜的！

    就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公交車已經在終點站停了下來！當我被重新拋在煙塵滾滾的餓路邊時。我腦海里一片茫然。我向幾個從我身邊經過的路人詢問三利街該怎麼走時。我得到的卻都是用外地口音回答的不知道。這讓我的心又再一次地沉到了谷底！我想這一次的行程應該是不會有什麼收穫的了。不過後來我幾經周折終於還是找到了楓江，那些流淌不息的河水使我又恢復了對這城市的基本的方向感。我最後正是憑著這一點找到了三利街的。

    三利街在城市的變遷中並沒能倖免於難。街道上的平房被剷平建成了樓房！那條在我記憶中占據著舉足輕重位置的臭水溝也被填平成為了道路的一部！。而當我到達那裡時，新一輪的道路拓寬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我就是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和漫天的煙塵中開始我尋找記憶的工作。

    事實上面對一個面目全非的記憶並不比失去它更讓人好受。當我重新走在三利街上時，我心裡真的是無比沮喪。我想所有承載著我青春記憶的東西都已經被埋葬在這城市的瓦礫堆下了。當人們粉刷每一面新牆的時候，也為我那本來就模糊不清的記憶蒙上了一層更加虛實難辨的顏色。我知道我不能為了一己的私慾而停止這時代前進的步伐。但那一刻我是多麼希望能在這條已經不再熟悉的街道上遇見一些熟悉的東西。所以當我在街上再次見到馬嬸的那個水果攤時，我的那種喜悅真的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現如今的馬嬸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潑辣無比的三利街悍婦了。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醬色的斑點和溝壑分明的皺紋。幾隻綠頭蒼蠅在她那布滿滿銀絲的頭髮上飛飛停停。當我站在她的面前大聲叫她的時候，她那渾濁的雙眼才終於在一堆膿狀物中露出了一絲亮光。她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年輕人，你是在和我說話嗎？你想買什麼水果去跟我女兒說吧！我不管這些事了！我說我不是來買水果的。我說你忘了我了嗎？我是三利街的小六子啊。馬嬸聽完我的話後抬了抬頭，她說，你是六子啊！哪個六子啊？三利街以前有很多人都叫六子的！我說我就是住在臭水溝對面那個啊！你忘了嗎？那條摔死過人的臭水溝啊！馬嬸說，什麼死人不死人的，大白天的說這個多不吉利！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小劉子吧！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了。你叫劉吉。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有好多年沒見到你了！馬嬸一說完我就急了。我說我不是劉吉，我是小六子！你記錯人了！馬嬸這下不高興了。她坐直了身子說我會記錯人？你不是劉吉誰會是劉吉？你還在我家的電飯鍋里拉過一泡屎呢！你媽還咒我生個兒子沒屁眼1這些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怎麼可能會記錯呢！馬嬸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她後來喘了口氣又說，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提這些有什麼意思！這些年你媽還好嗎？我後來也沒生出個兒子來，要不也讓你媽知道，誰家的兒子才沒屁眼！

    我當時嚇得不敢說話，我想這馬嬸都老成這樣嘴巴還是這麼損。不過我想她已經有點老糊塗了。她竟然把我和劉吉混在了一起。我等她消了氣後又問她，我說這街上現在還有誰沒搬走嗎？馬嬸說還有誰啊。死的死，走的走！除了我再沒有其他人了。這幾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寂寞。進進出出連一個認識的都沒有。看著那些老房子一間間的沒了我就心疼。這好好的一條街硬是給弄得亂七八糟的！我是老了沒記性了！不過以前的事情我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些年我有事沒事都會想起你們。那時候你們站著都沒我坐著高。現在都已經這麼大了！馬嬸說著說著有些傷感，她說前幾天我才見到陳冬梅。陳冬梅你還記得嗎？她媽死在臭水溝里的那個。她現在也還住在著城裡！隔三差五也還會來賣點水果。不過她現在也成了個老女人了！沒以前那麼漂亮了！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她吧！我知道你們之間有很多誤會。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街坊一場去見見也是應該的。

    我聽到這裡幾乎驚呆了。我不知道馬嬸幹嗎說我和陳冬梅之間有什麼誤會。我想她真的是把我當成劉吉了。我點著頭說是啊！是啊！是應該去見一下。這麼多年也不知她過得怎麼樣了！見一下也好！馬嬸聽了很高興。她說劉吉啊！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還是那麼念舊。今天見到你我真的是太高興!了你就留下吃頓飯再走吧。我說我還有事要做。改天吧！改天我再來看你！馬嬸說，那就隨你的便吧！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帶幾個水果回去給你媽吃。叫她有空也回來看看。後來馬嬸就真地塞了兩個梨給我。我推了老半天她仍堅持要我帶回去。等我走遠的時候。她還在水果攤門口喊我，她說劉吉啊！劉吉！有空多回來坐坐。我活不了幾年了。不過我還沒有忘了你們。有空就多回來吧。那聲音被掩蓋在車流中顯得遙遠而虛幻，就猶如在夢中聽到的聲音一樣。不過我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最後對我的稱呼，她還是把我錯當成了劉吉。

    我當然不是劉吉。我是小六子而不是小劉子。我在家裡排行第六所以被人叫做小六子。我當然還有真正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什麼我已經記不起來了。這麼多年每一個人都叫我小六子而沒有人叫我的真名你叫我怎麼可能會記得起來。我的真名叫做什麼呢？難道我真的叫做劉吉。如果我叫做劉吉那我記憶中的那個劉吉又是誰。如果我不是劉吉那我又是誰？那天當我捧著兩個梨子蹲在街邊思考這一切時我感到自己的腦袋裡一片混亂。我沒想到我會健忘到這種地步，我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給忘了。我想這個問題任何人都應該會很容易回答出來的。但我當時真的記不得了。我沒想到回一趟楓城會帶出這樣一個新的問題。我想我必須去找陳冬梅，找到她我就能知道我是不是劉吉。我回來就是為了尋找事實的真相的！所以我必須去找陳冬梅。

    尋找陳冬梅的過程比我想像中要困難得多！我問遍了幾乎江邊的人都說不認得這個名字。我一直找到黃昏時份仍一無所獲。後來我就乾脆在河灘上坐了下來。這片河灘我實在是太熟悉了！多年來我的記憶從來沒有離開過它。我生命中有太多的人和事與這片河灘休憩相關。所以當我重新坐在這裡時，許多往事又湧上了心頭。

    我記起了那個遙遠而令人難忘的黃昏。在那個黃昏里，劉吉永遠地消失在了這片河灘上！在那個夕陽像個鹹蛋黃的黃昏里，我的記憶開始模糊成了一個印象！多年後的今天，當我為了尋找記憶的真實而回到這片河灘時，我卻發現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是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就是劉吉！

    我的思緒就這樣在混亂中漂浮不定。當我試圖讓它再次停靠到那個鹹蛋黃色的黃昏里時，我卻突然間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想起了一個叫假大炮的遊戲！

    假大炮也是一種撲克的玩法。但與拖拉機不同的是，這是一種兩個人的遊戲。假大炮的規則簡單而有趣，我突然想起它就是因為這一點！

    我忘了是誰教我玩這種遊戲的。我只記得那個人是個高手。他告訴我贏牌的秘訣就是：該出真的時候別出假的，該出假的別出真的！當別人覺得你會出真的時候要出假的！當別人覺得你會出假的時候要出真的！

    真牌假牌的意思是這樣子的。當你把牌壓在桌面的時候，你必須說出你的牌面是什麼。但你可以說真話的也可以說假話。而對方也可以選擇相信你或不相信你。不信的話他就可以揭你的牌！相信你的話他可以選擇讓你通過或者跟你。而假如他選擇跟你話，那就輪到你猜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了！遊戲就是這樣反反覆覆地進行下去，直到有人把牌出完為止。說到底這遊戲就是一個撒謊和揭穿謊言的遊戲！我想起這遊戲後就又想起了一件事，想起這件事讓我興奮不已！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黃昏里，我們玩的並不是什麼拖拉機，而正是這種假大炮！那天玩的人也只有我和陳冬梅兩個。至於為什麼是我們兩個而沒有劉吉，我就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我記得那天確實是個出大太陽的好日子，地點也是江邊的那艘廢棄的船的船艙頂上！我記得那天我們除了玩假大炮之外，還連帶在玩一個說真話的遊戲！我們說好了誰要是輸了就必須回答對方的一個問題，而且不許說半句假話！我記得第一局是我先出牌。當時我手上有一對二。所以我先把一條七當成二壓到了檯面上。我一出完牌陳冬梅就跟了我一對二。你要知道一副撲克只有四條二，除了我手裡的那兩張之外，另外兩張有可能落到陳冬梅手裡也可能在沒發出去的牌里。所以陳冬梅當時可能騙我也可能沒騙我。為了謹慎起見，當時我並沒有立刻揭她的牌，而是又跟了一條真二。我一出完牌，陳冬梅又跟了兩條二！這下我急了！我意識到陳冬梅第一次的牌肯定是假的。她的兩條真二現在真的打出來。所以我仍沒有揭她的牌，我把最後一條二也跟了出去。我一出完陳冬梅又跟了我兩條二。她一出完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知道這樣讓她通過就等於讓她跑了四張牌，如果揭的話又有極大可能是真的。所以我只好冒險把一條九當二壓了出去。結果牌才出手，陳冬梅就伸手翻開了我的牌，第一輪才結束我手裡就又多了六張牌，而且在那六張牌裡面連張二的鬼影也沒有！所以沒過多久我就輸了第一局。

    我記得第一局玩完後，陳冬梅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她問我說，你會不會和街上的人一樣覺得我是個壞女孩呢？我當時說當然不會！我從來都不這樣認為！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回答。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在船艙頂上和陳冬梅打牌的人為什麼不是劉吉而是我一樣。反正我當時確實是這樣子回答的。我答完後我們就繼續玩撲克。第二局的時候我拿到了一堆碎牌，陳冬梅三下兩下就把牌出剩下只有五張。這時候仍是該她出牌，她竟然又出了四張四！你要知道，四張牌在假大炮的遊戲裡等同於絕殺，特別是剩最後幾張牌的時候，這種牌基本上是不會騙人的。所以我當時跟陳冬梅說，這一局我輸了！你問問題吧！但陳冬梅說，遊戲還沒結束誰都不能認輸！說完她就把最後一張牌壓到了台面，她說我出四！我想陳冬梅肯定是傻了！一副撲克就只有那麼四張四！她已經出了四張四了！那裡還可能有四啊！除非她剛才是騙我的，但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翻開她的牌。果然那並不是一張四。陳冬梅說，你看！我就說還不定誰贏誰輸嗎？我說你這是故意讓我的！她說你都還沒贏就說是我讓你了！玩下去再說吧！

    陳冬梅當然是在讓我，玩下去她也是在讓我！不管我出真出假她都一概讓我通過。後來她就因為一張牌的差距而輸在我手裡！陳冬梅輸了就該我問問題了！我當時並不知道問她什麼好！後來我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我說你爸爸是不是有一條軍綠色的短褲啊！你小時候是不是穿過那條短褲！我一說完陳冬梅就生氣了！她說你剛才還說你相信我不是個壞女孩！你根本就是在騙我！我說我沒有騙你啊！我真的不覺得你是個壞女孩啊！她說你現在還在撒謊！你看看你問的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你還說你不是在撒謊！我說我只是一時想不出有什麼好問就隨便問問罷了。你要是不想回答就別回答好了。反正這一局也是你讓我的。陳冬梅說我當然是不會回答了。我也不想再玩了。再玩下去也沒意思了！我們回去吧。我說別這樣子啊！我真的只是隨便問問的，你別那麼大火氣了。我們繼續玩吧！玩下去你就會知道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後來我好說歹說才讓陳冬梅留下和我繼續玩遊戲。

    我記得第三局一上手我就拿了四條八。你要知道在假大炮的遊戲裡四張牌全在你手裡的意義是十分重大的！如果運用的好的話，它幾乎可以將你手裡的二十張牌都給帶出去！所以我一開始先是小心翼翼地打了一條真八，我一打完陳冬梅就跟了我一條八！我當然知道那張牌是假的，但我並不急於去揭穿她。我也跟著她出了一張假牌！我出完陳冬梅又跟了我一張。我想這傢伙還真是夠膽的，一連跟了我兩張假牌！我想我就讓你騙下去，看你能騙到什麼時候！這時候我就又跟了一張真八。就在這時陳冬梅笑了起來！她說原來你有四條八啊！難怪這麼久了還不掀我的牌！好！你不掀就讓我來掀！結果她就真的掀了我那張真八，把一疊牌連同兩條八都給收了回去！你可能會以為這一輪的比試中我占了上風，這當然沒有錯！但問題是這樣一來我的四條八就被拆散了，而且有兩條還落到了她手裡。這使得接下來的牌變得十分難打！後來的狀況果然如我所料！我們相持了大半個鐘也沒能占到對方的便宜！手裡的牌轉來轉去還老是那麼多！後來我終於還是靠了一次好運氣揭中了陳冬梅的一張假牌，結果很艱難地贏得了那本應很容易取勝的一局！不過當時我還是打心底覺得陳冬梅是玩假大炮的高手！

    贏了牌就又輪到我問題！這次我很認真地問了陳冬梅一個問題。我問她說，你真的很討厭三利街的人嗎？她說那還用說！我恨得想要鑿他們的祖墳！我真的沒想到陳冬梅會回答得這麼直接！我說，你為幹嗎那麼恨他們呀？她笑了笑說，這已經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你要想知道答案就得再贏我一局我才行！這要求的確合情合理，我當時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的。所以後來我們就又玩起了牌。我記得那天玩到了最後我都沒有再贏過她。所以我也一直沒有機會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再後來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事實上這件事情有很多地方都是不明不白。比如說我為什麼會和陳冬梅在舊船艙頂上玩假大炮？我記得那時候我跟陳冬梅一點都不熟！假如說這件事情真的發生過的話，那拖拉機的故事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到底和劉吉和陳冬梅是什麼關係？我想那一切都必須等見到陳冬梅才可能有答案！我必須找到陳冬梅才行！

    見到陳冬梅的經過十分富有戲劇性。我向江邊一個洗衣服的婦女詢問時驚奇地發現那個人竟然就是她。她一看見我就叫了起來，她說你是劉吉。你真的是劉吉嗎？這問題問得我不知道怎麼答她。我就是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才來找她的。不過後來她幫我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你是劉吉。你真的是劉吉。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她說完了突然衝上來抱住了我，她的眼淚和肥皂沫塗滿了我的全身。那一刻她抱得我實在是太緊，把我的心肝脾腎肺都被擠在了一起。我那些被遺忘和扭曲的記憶也在頃刻間從心靈的深處被擠壓出來。我終於記起我是誰了。我真的就是劉吉。

    我真的就是劉吉！那個曾在楓城風光一時的少年，那個被我曾深深憎恨著的人，那個因為愛上了陳冬梅而與牛四海反目成仇的傻子！那真的就是我！我想這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我為了尋找事實真相而一路走來，結果卻發現自己陷入了更大的不真實中！那個被我唾棄的吉和他的故事我竟然都是我自己的！我就是劉吉，我當然是劉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連這一點都忘了！我想我並不是故意的。沒有人會願意把自己的名字給忘記的！但我真的忘記了！我想在我的短暫的生命過程中確實做過太多荒唐的事情。但最荒唐的莫過於連自己是誰都給忘了！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是因為陳冬梅嗎？還是因為我被趕出了三利街的緣故？我的故事怎麼會從四個人的故事變成了三個人而後又變成了兩個人？是什麼促使了這種不可思議的分裂？我是否完全等同於我所記得的那個劉吉？而陳冬梅又是否真的就是劉玲玲？我的身份在摻雜進這一堆疑問之後仿佛消失了一般！我突然明白當記憶不再真實的時候，我也就無所謂是我了。所以恢復記憶的本來面目對我而言真的是太重要了！但我想這一切只有陳冬梅才能解答。幸好我現在終於還是找到她了！我想一切事情不久就會真相大白了！

    陳冬梅在這多年間已經變成了一個邋邋塌塌的中年婦女。她的身材顯得臃腫，穿著廉價的睡衣和拖鞋。頭髮亂蓬蓬地像十月底枯黃的草。她身上往昔日那股嗆鼻的香水味已經被另一種難聞的油煙味所取代。當我把手中的梨分一個給她時，她毫不猶豫地大口大口吃了起來。這讓我想起她以前餵我吃橘子時的優雅動作。那時候的她和現在是多麼的不一樣。不過這女人是陳冬梅這點是不會錯的。那天我就是和她就坐在江邊啃著大梨聊起了那些往事。

    最先開口的人是她。她說我等了你很多年了！我就知道有一天還是會再見到你的！這麼多年你都變得不成樣子了。不過我還是認得出你！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忘記，我真的是想忘也忘不了！就像這個地方一樣。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江邊的一艘破船上的你記得嗎？那天我們還玩了幾圈撲克。我說我當然記得。那天我們玩的是假大炮不是嗎？那天我們還玩了說真話的問題你記得嗎？那天還是你先問我的！你還記得你問了什麼嗎？陳冬梅說我的當然記得！那天我問你在衣櫃裡看到了什麼。

    陳冬梅的話讓我又嚇了一跳。我說那時候你是問我這個問題嗎？你會不會記錯了？你還記得我後來怎麼答的？我說我看到了什麼？陳冬梅這時候瞪了我一眼。她說你那天什麼都沒說。你耍賴說那一局不算。現在好了！你倒是說說你到底在衣櫃裡看到了什麼！我說我不記得了，我都不知道什麼衣櫃！我那時候真的什麼都沒說嗎？我現在倒希望我當時說過些什麼。說過了至少現在你能再告訴我！現在倒好了，我們都不知道我在衣櫃裡看到什麼了。陳冬梅聽完突然就又哭了起來。她說你這人怎麼變得這麼假啊！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你多爽快啊！你不肯是說就算了，我沒想到這麼的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肯說！我就知道你還是不相信我。你還是覺得我那時候喜歡你是假的！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你一直都覺得我是個壞女人。我被牛四海強姦了你也不信！現在好了，你還是不肯說你在衣櫃裡看到過是什麼！我知道你還恨我。我讓你在在三利街上丟光了臉。可這是我願意的嗎？你既然恨我又幹嗎要回來找我呢？她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她乾脆把頭趴在膝蓋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真的是想不起來了。我幹嗎要騙她呢？我是曾經討厭過她。可那時候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劉吉嗎？現在我記得了我也就不恨她了。她被牛四海強姦過我也不記得了！那不是我編出來騙人的瞎話嗎？怎麼現在又變成真的了，我到底忘了多少事情了？

    我說你先別哭啊！你聽我跟你說，我有很多事情真的是不記得了！我回來就是為了弄清楚發生過什麼事情的。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吧！我得了失憶症了！你說的那些我真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不過我記得那天後來我也問你問題了，我好像問你跟牛四海到底是什麼關係。我記得那時候你也什麼都沒說。你不是說你被牛四海強姦了嗎？那那時候你幹嗎不告訴我啊！陳冬梅這時候哭得更厲害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說了你會信我嗎？你一直都不肯相信我！你和三利街人一樣都覺得我是個淫蕩的女人。你到現在還這樣！你有什麼記不起來的？你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她這樣一說我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那一刻我也和她一樣傷心透了。我多麼想記得一些事情啊！可我又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我說我也不是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壞女人。要不那時候我也不會那麼喜歡你了！我只是有時候分不清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罷了！我現在覺得自己好亂，我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會信我，我真的不是一直都討厭你的，我真的也是很喜歡過你的！

    陳冬梅這時候突然止住了哭泣。她低聲地問我說你真的喜歡過我嗎？我說那當然了。要不我也不會為了你跟牛四海鬧翻呀。我說完兩個人突然間就都沒話說了。我們只是坐在涼爽的江風中沉默著，聽著江輪在遠處拉響汽笛的聲音。那一刻我陷入了如同重重迷霧回憶中。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那麼肯定地承認我喜歡過她。我覺得在一切真相都還模糊不清的時候，這一點卻猶如一塊暗礁在層層褪去的浪濤中突現在我心靈的表面。我從沒有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肯定過一件事情。我真的很肯定我曾經愛過陳冬梅，而且愛得很深很深。

    當我肯定了這一點的時候，我那些混亂不堪的記憶突然間變得清晰起來。我記起了所有被我遺忘的事實真相。我記得我在陳冬梅家的衣櫃裡看到什麼了。我看到了那條軍綠色的短褲。那條在流言蜚語中隨風搖擺的短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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