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霧靄沉沉,小雨淅瀝,眼下是綿延無際的青黃相間的樹葉,驚起的飛鳥逐漸消失在灰色霧靄里……
城樓上的畫面定格。
一身深色的男人,仍呈俯腰姿勢,左手緊扣台階外沿,腰靠在護欄上,右手還呈伸出去的姿勢,手臂無力地垂著。
一旁的女人,雙手扒著護欄,俯視著萬丈深淵,嘴大張開,雙眼圓瞪,腦子裡儘是母親墜下時的畫面,她那絕望、驚恐的表情,刻在她的腦子裡。
韓遇城一動不動,心神、靈魂,在此刻間,仿佛也跟隨著岳母墜了下去,在關鍵時刻,他的右手竟然又麻痹了,一條生命,他的岳母,他的親人,就這麼,沒了……
他難以置信,仿佛在做夢。
何初夏同樣難以置信,呆愣愣的,忘記了作任何反應。
趕來的警察紛紛朝下俯視,他們剛剛只差兩三步,看著婦人墜了下去。
何初微還坐在地上,臉上染著複雜的笑意,「她掉下去了……她死了,哈……她活該!」
她的聲音,將何初夏拉回神。
「媽!」歇斯底里的尖叫聲,響徹石城的上空,她跺著腳,雙手晃著欄杆,抬起右腿就要爬上去,頭朝下,這樣很危險。
韓遇城回神,立即將她拉住,右手還不聽使喚,只有左臂緊緊圈著她的腰,將她從台階上拽下來,「媽!放開我!你放開我!我媽掉下去了!我媽掉下去了!」
她歇斯底里地吼,沒有眼淚,唯有絕望,費盡氣力地轉身,「你,你為什麼放手?!為什麼鬆手?!啊?!」
她眼睜睜地看著韓遇城鬆開了右手,她沒腦容量思考為什麼,唯有歇斯底里的質問。
她只知道一條鮮活的生命,一個可憐的渴望被救的老人,眼睜睜地從她的眼皮底下,因為他的放手,掉下去了。
韓遇城無言以對,他的大腦仍然空白一片,仍然處於難以置信之中,此刻,只想時間倒回去,回到剛剛那一幕,讓他拉住岳母,不要讓她墜下去!
「你說話!說話啊!你還我媽!還我媽媽!」她捶著他的胸膛,踢著他的腿,仰著頭,憤恨地瞪著他,聲音嘶啞,表情扭曲。
何初微冷笑著看著這一幕,她突然朝著邊上跑去,剛要爬上台階,被警察抓. 住。
「與其坐牢被你們折磨,我還不如自己死了,放開我!」她咬牙,一臉決絕。
「說!孩子在哪?!」一名警察沖她吼。
這吼聲,將韓遇城、何初夏拉回神,何初夏再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她鬆開韓遇城,沖向何初微那,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你不說我掐死你!我兒子呢?!」她臉色漲紅,雙眼通紅,表情猙獰,咬牙切齒,雙手使勁用力。
何初微感覺到了窒息,喘不過氣。
警察怕何初微真被她掐死,連忙拉開何初夏,此刻的韓遇城,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即轉身離去。
「咳咳……你,你兒子,死了,被我掐死的!何初夏,你活該!你. 媽也活該!你就是多餘的!你搶了我的一切,現在報應來了!我詛咒你,沒好下場!韓遇城的病是不會好的,讓你喜歡他,你要是沒跟他在一起,就沒這些事!都怪你!我得不到的,哪怕是我不要的,你都休想得到!」何初微雙手已經被警察拷在了背後,肩膀被按著,她彎著腰,瞪著跌坐在地上的何初夏,咬牙切齒,字字句句誅著何初夏的心!
她聽著她的話,猛地站起,想要把何初微撕了,被警察,拉住。
由於情緒太激動,她失聲了,說不出話來,只憤恨地瞪著何初微。
「你還不信?你和韓遇城就是孽緣!你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報應,都是報應!活該你!你活該沒好下場!」何初微繼續得意地吼,就是嫉妒她!
嫉妒她是真的何家的女兒,而她是領養來的。
何初微的腦子裡,浮現起當年知道自己是領養的,而不是何家親生女兒時的畫面……
「素馨,你今天吼夏夏狠了,她才一歲多點,你這親媽怎麼回事?!」房間裡,何謹之對妻子指責道。
宋素馨皺著眉,嘆了口氣,「我怕微微因為夏夏吃醋,這孩子心思太敏感了,又是領養來的,她在咱們家受了委屈,我們怎麼向福利院交代?我對夏夏,也就是表面凶,好讓微微知道,我們沒有偏心妹妹。」
站在房門口,十二歲的女孩,聽到「領養」這個詞時,愣住了。
她是領養的,不是親生的。
他們在孤兒院接她回去的時候,可是口口聲聲說是她的親生父母的,何初微搖著頭,並沒有衝進去質問他們,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內心,深受打擊。
她一直以為妹妹的到來,搶走了父母一半的愛,卻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根本不是她的親生父母!
那個小丫頭才是他們親生的,唯一的女兒,她不過是領養的……
十二歲的女孩,雙拳緊握,她後來並未因為自己是領養來的而自卑,她要想盡一切辦法,討好養父母,讓那個他們親生的小丫頭過得不如自己。
那才是真正的勝利!
可,心底深處,還是嫉妒她,深深地嫉妒,即使她再優秀,也不是何家親生的。
何初微回神,她被警察按著往前走,此刻,她恨生了她沒有養的人,突然想起了何媽媽對她的好,她突然看向她墜落地方。
「你活該!你活該!你食言!你說不再生的,你說最寵我的!」她跺著腳,放聲地喊,從孤兒院到何家,以為到了天堂,享盡父母寵愛,他們卻在幾年後,生了個妹妹出來。
她從那時起,就恨上了他們,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之後,更恨!
「快走!」警察沖她喝斥道,已經打電話叫了搜救隊過來。
何初夏早已崩潰,說不出話來,耳邊嗡嗡的,都是何初微對她說的詛咒的話。想到兒子被何初微掐死了,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韓遇城憑著記憶,回到那條岔路口,路上遇到幾名搜尋的警察,他們跟著他,尋找巴頓。
他的衣衫早已被草叢上的雨水打濕,面無表情,沿著這條小路向前走,滿腦子都是岳母墜下去時,那絕望的表情。
「救我!阿城救我!」她似乎對他這麼喊。
以及何初夏對他拳打腳踢的樣子,那憤恨的眼神,「為什麼鬆手?你還我媽!還我媽媽!」
他也憤恨自己,關鍵時刻,鬆了手……
那是他的岳母、他一雙兒子的外婆、他老婆的媽媽!
那天,他第一次改口叫她「媽」的時候,他這個 37 歲的大男人,喉嚨竟然感性地哽咽了。從五歲到現在,沒有再叫一次「媽」。
叫岳母為媽,是發自內心的,把她,把岳父,都當成了親人。
眼眶濕. 潤,加快了步子,如果,小兒子真沒了,他會立即斃了自己!
因為他不配做爸爸、不配做丈夫、不配做閨女婿、不配做男人!
從遠處傳來巴頓的叫聲,他突然奔跑起來。
心也高高地懸著,如果,看到的是兒子的屍體……
此時此刻,兒子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何初夏面前,他說:「別怕!我保證兒子不會有事!」
他說這句話時,心裡卻比她還怕兒子出事……如果兒子真沒了,她會更恨死他的。
灰濛濛潮. 濕的天空,猶如他的心,灰色的、潮. 濕的,警察都跑到了他的面前,他的步子越來越慢,心裡越來越怕……
「哇……哇哇……」嬰兒明亮的啼哭聲,突然響起。
韓遇城愣住了。
「是嬰兒的哭聲!就在附近!」警察們仿佛聽到了希望的號角,朝著聲音的來源處,快速跑去。
是兒子的哭聲,小小韓的哭聲,他哭,說明還活著!
男人突然奔跑起來,沒有路的草叢被他的身軀衝出一條縫隙……
一塊空曠的草地上,身上穿著單薄衣服的小嬰兒,正躺在一條獵犬的懷裡,他小. 臉通紅,臉上掛著淚痕。
「哇……」他剛哭一聲,巴頓低頭,舔. 了下他的臉,仿佛在安撫他,然後伸長脖子,沖天空嗷叫,呼喚韓遇城。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和氣息,巴頓朝樹叢里望去,喉嚨里哼唧著。
渾身濕漉漉的韓遇城,從竹林里出來,他看到了孩子,一條鮮活的小生命,終於,那股絕望散去了不少……
他笑了,眼淚也流了下來,一步一步,朝著孩子走去,在走到巴頓和兒子的跟前時,雙膝發軟,他跪了下去。
上身俯下,雙手撐著草地。
一路上,樹枝刮破了他的俊臉,滲出紅痕,幽深的黑眸里,掉下兩滴淚。
「咿……」雙. 唇被凍得發紫的孩子,看到爸爸,沒有哭,咧著小. 嘴,發出「咿呀」聲。
巴頓看著韓遇城,伸出舌頭,舔. 了舔. 他的手背。
「謝謝你,兄弟。謝謝。你比我有用,我沒用。」他回神,感激地看了眼巴頓,低聲說道,立即脫下短風衣薄外套,平鋪在草地上,又脫下. 身上的薄針織背心,鋪在上面,將兒子抱起。
他低下頭,在小寶貝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下,「兒子,對不起。」
「找到了!孩子沒事!」警察趕來,拿著對講機,對其他人報告。
他們看到韓遇城將小嬰兒身上濕透的衣服脫下,包在他的針織背心裡,仔細裹上,外面包著真皮風衣。
他站起,將兒子豎著抱在自己懷裡,領著巴頓,什麼也沒說,沉默離開。
回到山下,看到了救護車,聽說何初夏在救護車上,正在吸氧,他抱著兒子上了車。
看到活著的兒子,何初夏那如死灰的雙眼,終於亮起了一絲光彩,她抱住兒子,閉著眼,一言不發,眼淚肆意地流。
韓遇城什麼也沒說,也沒解釋,下了救護車,奔去山谷,搜尋岳母。
——
「韓先生,找到了!」他剛趕到,警察上前,沉聲道。
韓遇城繼續往前走。
「韓先生,畫面很慘,你不要過去了。」警察善意地提醒,從海拔一千多米的崖頂墜下,荊棘、碎石,重力的衝擊,何媽媽的死狀極慘。
韓遇城像沒聽見,繼續向前,直到看到了裹屍袋……
他跪了下去,動手拉開裹屍袋上的拉鏈。
「韓先生!」警察企圖阻止,韓遇城還是拉開了拉鏈。
他仿佛是在自虐,因為痛恨自己,在關鍵時刻,鬆了手,他要看清楚岳母死後的慘狀,看到自己的無能!
警察都別過了頭,韓遇城雙眼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面目全非,眼珠子都掉了出來,掛在眼眶外的,何媽媽……
她一定死不瞑目,一定怨恨他鬆了手,明明,他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可以將身材纖瘦,百十來斤的婦人拉住的……
自責、愧疚,以及對自己的厭惡和憎恨,蠶食著他的靈魂。
趕來的法. 醫上前,將裹屍袋拉鏈拉上,讓人抬走屍體。
韓遇城一直跪在那,一動不動,沒人勸得了他,也沒人敢上前拉他。
——
何謹之聽說小外孫平安,激動得喜上眉梢,下一瞬,得知妻子摔下山崖死了,突發心梗,被送去了醫院,還好搶救及時。
何媽媽的屍體被送去了殯儀館冰庫里。
母親摔死、父親住院、小兒子被凍感冒發燒,何初夏坐在醫院裡,於她而言,人生再一次墜入了低谷,其實,她覺得自己一直活在低谷里,這一次,墜得更深了一點。
母親再偏心,也還是她的媽媽,想到昨晚、早上,她對她的喝斥,想到她救了自己,被何初微推下去,她更加自責,滿心遺憾和懊悔……
悲傷欲絕,整個人,了無生氣。
韓遇城站在病房外,一動不動,看著她的身影。
時間倒不回去,遺憾無法彌補,她恨死他了,他也恨死了自己。無力解釋,不想解釋。
——
她不吃不喝,沒了奶. 水,大兒子被京城帶來的保姆照顧著,餵了奶粉。
小兒子退燒了,感冒還沒好。何爸爸也醒了,想到老伴的死,他痛苦地捶著床面。
「爸……我沒媽媽了……我親眼,親眼看到她掉下去的……爸,對不起……」她趴在父親的懷裡,嚎啕大哭。
最痛苦的是,韓遇城的鬆手。
她不敢告訴父親,警察來問,她也沒說。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鬆手,他平時力氣那麼大……她也沒力氣思考這些,悲傷已經占據了她的心神。
「不怪你,是何初微那條白眼狼!」何謹之咬牙切齒。
何初夏哭號著,哭著哭著,嗓子又啞了。
父母在世的時候,於我們而言,也許有爭吵、有代溝,但,當他們真正離開時,我們才會意識到他們的重要性。
於何初夏而言,母親早上還好好的,她在車上還責備過她,轉瞬之間,她從她眼前,墜崖了……
「我沒媽媽了……我沒媽媽了……爸……」
韓遇城站在門空,聽著她的哭泣聲,失去父母的滋味,他比誰都深有體會,此刻,他更恨自己!甚至認為岳母是被他害死的!
他默默地離開了病房門口。
——
何初唐交代了事情經過後,警方鑑於他當時有悔過,並且抱著孩子要回來的決心,加上韓遇城沒有追究,他被釋放。
但他的妻子知道他和何初微以前的殲. 情後,無法接受,狠心之下,引產做掉了五個多月大的胎兒,並向他提出了離婚。
整個何家上下,已亂作一團,何初唐拿著菜刀衝出家門,揚言要殺掉何初微,被父母攔下。
三天過去,何謹之已經從悲痛里緩了過來,何初夏並沒有,由於不吃不喝,奶. 水斷了,兩個孩子一直吃奶粉,她都沒心思管兒子。
倆孩子都是韓遇城在照顧,他學會了沖奶粉。
幾天來,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
喪事還是要辦的,作為閨女婿,韓遇城親自幫著安排,靈堂就設在何家老宅。
何初夏一直跪著燒紙,披麻戴孝,垂著頭,沒有哭聲,幾天的時間,身體從產後的虛胖直接瘦成了懷. 孕前的瘦削。
何家的親戚第一次看到韓遇城這個何家閨女婿,他細心認真地招呼每個人。
杜墨言、杜若淳、陸遜以及他的一些至交、朋友皆趕來石城悼慰,大多是重量級人物,花圈排下了十幾里路。
何媽媽下葬前一晚,何初夏突然發了瘋似地打了韓遇城,她啞著聲,小聲地質問,「為什麼鬆手?!」
他只回答:「對不起!」
沒有任何解釋,沒有為自己辯解。
對不起有什麼用?於她而言,她失去了母親,母親慘死,生前都被她責備,她心裡有遺憾有愧疚。
如果,她是病死的,她興許沒這麼難過。
她的閨女婿,在關鍵時刻,鬆開了那隻手……
燒紙的時候,她一直在胡思亂想,一直在懷疑,在否定和韓遇城的感情。甚至覺得,何初微說的是對的,這就是孽緣。
不然,哪來那麼多挫折與報應。
「媽,我錯了,我當初就該聽你的話,死也不領證,媽我錯了,你快回來吧……」她跪在那,喃喃道,每字每句,誅著韓遇城的心。
她在後悔嫁給他……
他轉身,走去院子外,問杜若淳要了根煙,狠狠地抽起來,杜墨言看到這一幕,企圖搶他的煙,被他那嚇人的眼神制止。
「你還抽菸?!」不知道他與何初夏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他看起來很痛苦,杜墨言懊惱地斥責他。
韓遇城不說話,一根接一根地抽,背靠著那棵梧桐樹,抽著抽著,右手又失去了只覺,手裡的香菸掉地……
他低頭,恨死了這樣的自己。
——
葬禮結束,何家恢復了平靜,她仍沒從悲傷里恢復,在父母的房間裡,整理母親的遺物。
無意中,看到一家四口多年前的合影,看著一臉看似純真笑容的何初微,她拿著剪刀,將她的影像剪掉,恨得咬牙切齒。
跟父親一起,去野地把母親的遺物都燒了。
「夏夏,別難過了,跟阿城回京城去,好好過日子,阿城的病,能治好的吧?你. 媽媽會保佑你們的。」何謹之輕聲道。
何初夏在心裡嗤笑。
「爸,我不回去,我留在家,陪你。」她喃喃地說道。
回到家裡,韓遇城正在給兒子餵奶,她走了過去,「你先回京城去,兒子都留下。」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