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驚,心道是談崩了麼?忙湊到門邊往外看,卻瞧見孟娘子手中托著一副耳墜,滿臉訝色。
又聽林巧道:「沒什麼不行的。這亂世,這些能值什麼?也就大姐這樣的殷實人家能趁得下。換成個小門小戶,給了人家也不當用的。」
孟娘子口中道:「這是兩碼事。」
卻一邊說,一邊又捻起一隻耳墜瞧,似乎也很是喜歡。
李伯辰愣了一會兒,想走出門去說話,但到底沒挪腳。林巧該是要用她的首飾來換這宅子吧?孟娘子也很識貨,意識到那首飾很是值些錢。此刻他走出去,能說什麼呢?總不好在外人面前為錢爭執的,那樣大家都不體面,反倒不美。
他只得嘆口氣,往後退了些。但又對自己道: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兒,錢算得了什麼。往後的日子還長,總不會辜負她對我的一片心意。
他便又在屋中待了一會兒,聽兩人在院裡還說了些什麼。最後孟娘子高聲道:「好了好了,不送不送!」
到窗前一瞧,她已走出門去了。他便也走出門,見林巧在院子裡跳舞似地轉了一圈,又撲過來掛在他肩上,道:「阿辰,成了,這是咱們的了!」
他頭一次見她這樣高興,本來還想說說那首飾的事,但此時也說不出口了。只笑道:「這是沾了你的光。等我往後發了大財,就還你個更好的。」
林巧道:「那可說好了,不能也送別人。」
李伯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將林巧攬過來,輕輕抱了一下。兩人依偎在一處,又將這院子看了一遍,林巧輕聲道:「這是我們的家了。」
兩人帶的東西並不多,只花了一個時辰的功夫便收拾妥當了。這宅子裡有現成的家具,但也僅是家具而已。真要居家過日子,要添置的簡直太多了。譬如被褥、鍋碗瓢盆、掃帚水桶。要想過得體面些,還得要字畫、杯盞、文房四寶。
李伯辰不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其實因為有了林巧,連更往後要做什麼心裡也沒個準兒,只好先想眼前事。
來時擔心常家出事,但到了這兒,意識到他們暫時過得還算好——雖說被朱厚「圈禁」在這孟家屯,可總比被葉盧那個同夥捉去了要好。又或者,葉盧那同夥已經在朱厚的營中了,只等自己來投。
他弄不清那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葉盧勸降自己這事兒,無論怎麼想都有些蹊蹺。那些人將自己的老底翻了個遍,難道就沒想過萬一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與他們合作、翻臉了該怎麼辦麼?
不過,眼下他與敵人都在暗處,也可徐徐圖之。關鍵還是在常家人身上……要是通過他們將那人釣出來、解決了,大概就可以一時無憂。到了那時候,倘若與魔國戰事情勢明朗了、在隋境將其阻住了,他倒真可以過些安生日子。
他一邊琢磨這些,一邊用一隻破桶從井裡汲水,將院子、屋裡都沖洗了一遍。
等都灑掃乾淨了,也到了黃昏時分。斜陽越過屋檐照進院子裡來,映得庭中清清亮亮,看著很是舒坦。林巧在院外轉了一圈,折了幾枝梨花插在堂屋的瓷瓶里,滿室都有淡淡的香氣。
李伯辰里里外外、前前後後地走了一遍,覺得心裡滿意極了。便走到做廚房的東邊耳房,打算生火把帶著的乾糧熱一熱、晚上湊合一頓。這時林巧走進來,說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往後這些事我來做。」
李伯辰就不和她爭,走了出去。他站在院子裡看天邊的火燒雲,心想,往後這樣也不行。這廚房裡的灶還是燒柴火的,小蠻這一雙手天天來燒柴火,他可捨不得。
但兩人也不適合找個丫鬟僕役,還得想別的法子。在陶家的時候,他家有水房,裡面是有龍頭的,一擰就出水。他家的廚房似乎也是爐子,他當時沒細看,但知道也用不著燒柴火。陶家並沒有水塔,想來水房中出水,是用了機關術。
這世上有神奇術法、有種種機關,其實生活應該更便利一些。是因為與魔國的長年戰爭,才限制了民生方面的發展吧。侯城裡或許會有術學,也許可以到那兒看看有沒有新奇的玩意,能叫人省力些。
他之前還看了宅子西耳房旁邊的廁所,發現那是一個旱廁。許多年沒人用,暫時沒什麼味道。可要是用起來,只怕往後難以忍受。陶家的廁所,也不是旱廁,而是坐桶——可以拉線沖水的。要是長住,也該搞那種東西。
他這麼琢磨了一通,忽然聽著叩門聲。便走出去開了門——看到門外是孟娘子。
孟娘子提了一個大包,還挎了一個籃子。她身後則站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五縷長髯,穿青布長衫,看起來像是文士。
李伯辰道:「孟大姐,你這是……」
孟娘子笑嘻嘻地走進來,道:「給你們送房契,再請常先生做個見證。還帶了一床被褥,都是去年新做的,一水沒洗過。想著你們鍋碗瓢盆都沒有,也給你們送點吃的喝的。」
李伯辰心裡生出一陣暖意,沒料到她這樣熱情。這樣的情意,自然不好推脫,只得伸手將包袱、籃子都接了,道:「這怎麼好意思——我來拿。」
孟娘子往裡面走了兩步,又道:「這位就是常先生——常老先生的……玄孫,是不是?常先生?」
那男子點點頭,道:「是的。」
又對李伯辰抬手一禮:「鄙人常秋梧。」
李伯辰的手被包袱籃子占著,便只能點頭道:「失禮了,常先生,裡面請。」
他一邊說,一邊想,玄孫?是個什麼輩分?孫子的兒子是曾孫……曾孫的兒子,是玄孫吧?這人四十多歲?已是他那位外公常休之下的第五代了麼?
他這時候才意識到,常休的年紀該很大了。他從前只當常休是外公,自己二十來歲,他那位外公該五六十歲。但此刻猛然意識到,那位外公該是修行的。既然修行,壽命就長,常庭葳出生的時候,他可未必是二三十歲,甚至未必是四五十歲!
他想到這裡,忽然一愣——眼前這常秋梧要是四十歲,每代再多加個二十歲……那常休,豈不是至少已經一百二十歲了麼?
龍虎境修士,壽元通常在百五十歲,那常休或許就是龍虎境。但如此境界,卻被朱厚給挾制了……那朱厚該是什麼修為!?
這念頭叫他愣了一愣,隔一會兒才回過神,發現常秋梧也在端詳自己,眼中似有審視之意。兩人對了眼,常秋梧才微微點頭,抬腳走進來。
李伯辰去關了院門,走入庭中時,見林巧已從東耳房出來,將兩人迎進堂里了。常秋梧坐在上首,孟娘子坐在他身邊,林巧剛才要生火,用帕子包了頭髮,看著真像是個村姑。李伯辰見她這模樣忍不住一笑,她這才省得,忙將帕子摘了。
他將包袱和籃子放在桌上,見孟娘子四下打量一番,嘖嘖贊道:「這屋子捯飭得又乾淨又亮堂,真是會過日子。」
林巧笑著看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也笑。他這一笑,常秋梧卻站起了身,也不說話,只盯著他看。李伯辰愣了愣,心道這人有話要對我說?便也站定了等他開口。
可兩人彼此站了一會兒,都沒言語。孟娘子笑起來,道:「哎呀,陳兄弟,你趕緊坐下——這位常先生最講禮數,你不坐,他要陪你站到天黑!」
李伯辰這才醒悟過來,忙走到堂上,對常秋梧施了一禮,坐了。常秋梧端莊地還禮,也才坐了。
他來到這世上,倒是頭一次正正經經地在自家待客,又因常秋梧看著端莊,行事也端莊,只覺得束手束腳,渾身都不自在。心道那位便宜外公從前在太常寺做少卿,專職就是禮儀,這位常先生看樣子是得了真傳。瞧他莊重的面相,不知吃飯睡覺的時候是不是也這個模樣。要叫自己天天保持這個樣子,真是生不如死了。
等林巧也落座,孟娘子才道:「陳兄弟,林妹妹,我來送房契的。」
她邊說邊從懷中摸出一張契約,托在手中給三人看了看,又道:「照理說宅地買賣,該到官府備上。可咱們這兒,你們都知道,沒什麼官府。常先生在屯裡德高望重,平時有事,都請他來做見證,今天也一樣。」
說了,起身將契書遞過來。李伯辰忙也起身接過,掃了一眼,道:「大姐費心了。」
常秋梧點點頭,曼聲道:「好,錢契兩清。」
孟娘子卻道:「常先生,還沒完。」
又從懷中取出林巧給她的一副耳墜,道:「這個,我可不能收。」
李伯辰和林巧都愣了愣。聽孟娘子又道:「也怪我沒什麼見識,晌午收了這個的時候,只以為值個五六千錢。想著你們要是手裡一時周轉不開,我收就收了——多出來的錢,再給你們送地契過來。」
「可我回去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就找我婆婆看。我那婆婆比我見識多,一瞧,說這寶貝何止五六千錢,少說也得兩三萬錢。哎呀……這個,我怎麼敢留下來?」
說了,便起身要將耳墜擱在林巧身邊的方桌上。李伯辰聽了她這話,心裡一跳。他原本和孟娘子想的一樣,如今也沒料到這東西這麼值錢——她可真是……真是……
這時常秋梧盯著孟娘子手中的耳墜看了幾眼,開口道:「孟娘子,能叫我看看麼?」
孟娘子愣了愣,道:「好。」
常秋梧接過墜子,微皺起眉看了看。但此時日頭落了,堂中又沒有火燭、符火燈,光線很暗。他便手指一搓,搓出一團黃豆大小的白色光球來,立時照得堂中纖毫畢現、仿若白晝。
孟娘子低低地呀了一聲,李伯辰也為之動容。他是識貨的,曉得那光球也該是天誅之術的變化。可無論擊下雷霆還是化成電蛇,都是轉瞬即逝。但這人竟能叫這一點電芒留在空中,連絲毫閃爍躍動都沒有,手段何其高明!
看來這人不但也懂修行,且境界並不會差的!
常秋梧又細看幾眼,遞還給孟娘子,沉聲道:「的確不是俗物。光這兩顆辟邪靜心的海青石,就當得起三萬錢了。」
說了這話,又看看李伯辰、林巧,道:「二位,此等寶物,值多少金銀倒是其次,更要緊的是,可能招來禍患,還是好生收著吧。」
李伯辰一愣,招來禍患?這是什麼意思?但又想,或許指的是鏡湖山上那些匪兵吧。
這時林巧笑了笑,道:「大姐,我那時候就說了,趕在太平盛世,這是值錢的東西。但如今這世道,說它值三萬錢,又去哪裡換呢?那時候你不知道,我心裡卻知道的。不管怎麼說,都沒有誰虧欠了誰的道理。我們兩個在這兒安家落戶,多虧你照顧,我說它值得這座宅子,那就是值得了。」
孟娘子嘆了口氣,道:「萬萬使不得的。」
又看李伯辰:「陳兄弟,人人都有為難的時候。我在這時候占了這個便宜,往後怎麼做人?真要謝我,可就別叫我為難。這宅子你們安心住,銀錢我並不急。你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咱們還可立個契,到何年何月將四千錢補上,這才是正經道理。」
說了這話看常秋梧:「常先生,你說呢?」
常秋梧隔了一會兒,才道:「唔。」
林巧又要開口,李伯辰便道:「小蠻,咱們別叫大姐為難吧。孟大姐——稍等。」
他便起身走回到東間,取了三塊銀鋌又走出來,擱在孟娘子身旁的放桌上,道:「實在對不住,現錢只有三千,咱們立個契,我儘快補足。」
孟娘子笑起來,道:「沒什麼對不住的,誰沒有虎落平陽的時候?」
說著又在懷中摸了摸,竟還取出了紙筆,道:「都備著呢!」
李伯辰頭一次寫這種契文,不知怎麼下筆。但孟娘子很熟,指點幾句,便寫成了。李伯辰簽了個「陳伯立」,總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熱心的大姐。忍不住在心裡想,罷了,要是我往後有了大神通……也許還可以給她多勾些陽壽,也不算虧欠她的情分吧?
想到這兒,又在心裡苦笑一下,暗道我該是頭一個寫借據的「靈神」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78s 3.603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