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那金台頂端看起來很不成體統,一大半的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青石占滿了,石塊之間的地上,還散落些餅、饃、肉之類。
李伯辰走到金台邊緣,正了正頭頂的盔,眯起眼睛細細向下看去。
在外面戴著這盔,竟然能瞧見地氣的走向,他暗想到了這一界中,該也有奇妙變化。果然,如今這一看,立時倒吸一口涼氣。
在金台所散放的光芒之中,他瞧見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這台子是有十層的,他堆滿雜物的這一層有一個寶座,往下的每一層都環繞了一圈平台,以往看的時候,覺那平台並不寬,只容兩三個人並行而已,但此時這一看,視線中卻發生奇異的變化。那每一層,似乎都成了獨立的一片。譬如他曉得第九層是在自己這第十層之下,可偏能「透視」過去,看到其中一整片平台的模樣。且從前這十層是層層收窄,但此時,餘下九層看起來又都是一般大小了。
那些台上並非空無一物,每一層上也都有一尊寶座。那寶座上,皆有一個人形幻象,寶座兩旁亦分列兩排身形,如同文武二班。
李伯辰心中一跳——九層!
據說北辰帝君座下,另有九位元君。分別是:陽明貪狼元君、**巨門元君、真人祿存元君、通玄文曲元君、丹元貞廉元君、北極武曲元君、天關破軍元君、洞明左輔元君、隱元右弼元君。
他從前聽說這九位元君高居九重天,原本還以為是獨立於此界之外的。可瞧見眼前的情景……難不成所謂九重天,就只指這金台的餘下九層麼?
每一位元君身旁的那些幻影,該是元君座下的真君、靈官吧。李伯辰略略一數,只覺有近兩百人之多。
這些幻象……是不是如九三那守鬼門關的神將一樣,都僅是些神位?
李伯辰雖然從前已猜過北辰一脈的幽冥靈神都不在了,可如今見到這情景,才覺得寒毛直豎——這樣多的元君、真君、靈官,要是放在凡間,都是舉手投足便可顛覆天地的狠角色……是遭遇了怎麼樣的危機,才被一網打盡!?
他如今再看著這些幻象,只覺像是在看鬼一樣,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緩過神,再往下看。
視線落在奈何橋上,見橋上也有兩個人形幻象。這兩個他倒是熟悉的——昨天晚上魏宗山使了「生滅」之術,他來到這一界中,看到的就是這兩人的神位有了反應。只不過那時看不清楚,如今倒分明了。只見一人黑甲,一人白甲,那黑甲的面有怒相,白甲的則喜笑顏開。這就該是傳說中的黑白二位閻君吧。
這兩位閻君身邊,也環繞了數十人影,當亦是麾下靈官之類。
李伯辰這麼細看了一圈,意識到此界中原本該有數百的靈神。沒有這頭盔的時候,他覺得這裡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個,可如今卻意識到原本還有這樣多的神位——從前都執掌權柄、代行氣運,如今就只剩下些幻影了。
他心中又一動,往鬼門關外看去——既然神位本就存在,那自己那天封了九三,他為何只成了個應聲蟲?
從前看九三這守門神將,只是一個金人。但如今能看得到神位,便發覺他的模樣變了——身體外面,也有一圈虛影的輪廓。而他這金人填在這輪廓里,身形閃閃爍爍,像一盞快要滅了燈。
李伯辰皺眉一想,暗道,看他這樣子,倒很像修行人內視時覺察自己體內靈力不繼之兆。難不成是要繼這神位,必得修為到了一定境界麼?九三是因為修為不足,才變成這副模樣?
他想到此處,試著喝道:「九三聽令!」
九三原本在門前痴痴傻傻地站著,此時聽著他的話,神情立時生動起來,亦喝道:「九三聽令!」
他還是個應聲蟲。但李伯辰又試著說道:「一刻鐘之後,降下雷霆!」
九三又把他這話重複了一遍。
李伯辰便站在金台上,等待起來。北辰座下的靈神,都是代行北辰氣運。那九三如今這模樣,是不是因為修為不足才被神位奪了神智?要這麼看,他便是自己的一個傀儡了。可他這傀儡畢竟也有職責,如今鬼門關已開了,外面的陰靈卻一個都沒遊蕩進來,可見自己不在的時候他是能做事的。
那麼或許,他也就能執行自己的命令。
一刻鐘之後,九三果真大喝一聲:「雷!」
天頂雷雲之中忽然探下一條電蛇,正轟在關外的荒地上。李伯辰心中一喜,立時道:「你聽好,稍後要此界中闖入魔物,你便為本君護法!」
九三又將他這話喝了一遭,李伯辰便在金台之上盤膝坐下,運行真氣。
他體內靈力早就充盈,仿佛堤壩當中蓄滿了江水。如今要做的,便是將這些水慢慢引導出來,叫它們匯入下游乾涸的河道中。這水流既不能太小,亦不能太大,需能恰好將經絡擴開,卻又不至於過分狂暴、導致自身受損。
且這水流又不只是一股,而是許多道。修行人平時打坐吐納磨鍊精神,便是為了能在這關頭分出許多神智,引導每一股都經過曲折幽深之地。李伯辰在無量城的時候斷然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到這種地步,可有了前次晉境的經驗,如今卻覺水到渠成——神智不用過分動用自己的主觀意識,神識便自然引路了。
他想,這該是因為北辰一脈術法本就是帝君傳下的。自己如今也成了帝君,那就是「自己修自己的術法」,自然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加得心應手了。
將靈力運行一遭,他便開始依著北辰心決明要中所記載開始沖關。此時他已入定,靈台一片空明。能夠覺察到周遭的模樣、聽到周遭的聲音,心中卻一絲雜念都生不起。
靈氣如此運行,漸覺通體舒泰,妙不可言。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嗅到周圍有微微異香,仿佛自己身處一片被陽光籠罩的青草地上。念頭一動,竟還能聽著依稀鳥鳴。
李伯辰更覺身上暖意融融,極樂之感由內而外發散出來。他體內一道又一道經絡被沖開,此前藏於經脈中的靈力,亦開始滋養周身。
等又過了不知多久,李伯辰才緩緩睜開雙眼、站起身。他瞧見四周花草爛漫,頭頂大樹鬱鬱蔥蔥。往遠處看去,一面大湖在艷陽下閃著波光,蒸起團團的水霧。他便忍不住心中一喜,暗道,嘿,我如今已是龍虎了麼!?
之前還在擔心會有魔王分身前來,可這麼一看,卻是有驚無險的一場!
他忍不住長舒口氣,舉步往湖畔走去,卻瞧見那裡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的背影有些熟悉,然而一時間記不起是誰了。他止步皺了皺眉,心道我這人記性也算不錯,見過的女人也不多,怎麼到這個時候倒忘了?
他剛想到此處,那女子就站起了身。快走幾步,一下子投入大湖當中。她動作奇快,李伯辰沒來得及阻攔,等回過神,見湖面已又平靜下來了。
他之前心中還是喜樂一片,如今忽見這樣的變故,一顆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他盯著那湖面,忽然忍不住開始想,其實這女子死了也好。但凡想要了結自己性命的,無一不是覺得活下去所帶來的痛苦已不可承受了。自己打離開無量城以來,一路上遇著了多少波折。所經歷的那些,其實都只是為了活命。
但如今要再想一想的話,活命又是為了什麼呢?
要活著,每天就都有許許多多的煩心事、每天都只是為了解決一堆的麻煩好能叫自己繼續「活」下去,那就還是那個問題——活著為了什麼?
只為了受苦、受那些麻煩嗎?
想到此處,心中忽然覺得萬念俱灰。又道,我已是龍虎境又如何,這一界中那麼多的神位,要何年何月才能都封得上?又去哪裡找信得過的人?眼下,即便是方耋……我能信得過嗎?要有一天有人以潑天的富貴去收買他、甚至用他母親的性命去威脅他,方耋難道就不會背叛我嗎?
說到底,他也是一個活生生人,不是我的依附物。他如今天天為我盡心盡力,或許是為了報恩。可這恩情總會淡,到那時候,想要的便是前程了吧,我要是給不了呢?
他一時間覺得心如刀絞,忍不住用手捶了捶自己胸口,只覺砰然有聲。這麼捶了幾下,倒覺得心裡略鬆快了些,便又去捶。但再抬三次手,忽然覺得身上微微一麻,像有人提了一桶冰水,兜頭倒下來。
李伯辰愣了愣,心裡又同時躥起好幾個念頭——我剛才想的是什麼混賬玩意兒?人活著自然就是為了活著了,就連牲口被宰殺的時候,也要掙扎求生的。別人不說,只講我自己——我這生於天地之間的堂堂男兒,要因為覺得活著要受許多的麻煩許多的苦便不想活了,那和懶人怕做事太累又有什麼區別?
我這條命,即便真要自己取了,也該是為公理、為大義、為他人,而絕不是想要在這世上偷閒!
剎那之間眼前的芳草林木大湖全如潮水般退去了。李伯辰猛地睜開眼,立時覺得胸口一陣劇痛。
他低頭一看,見自己的胸甲已經被自己錘破了,那碎掉的甲片都扎入血肉里。一隻右手更是血淋淋的一片,也割開了好幾條口子。又覺身上的經絡關竅仿佛被填進了會動的刀子,正爭先恐後地往外鑽。他心中一凜,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晉入龍虎境,而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剛才是魔王分身來了麼!?
這時候他心底又生警兆,只覺得身後有點兒不對勁,立時強撐身體站了起來,轉臉往後看。這一看,登時瞧見一張臉——幾乎與他面對面,生著一雙銅鈴似的紅眼、一個高高隆起的鼻子、滿是獠牙的大嘴,臉邊又滿是綠色的粗毛髮,與鬼怪無異。
饒是李伯辰自詡膽大,也被嚇得差點叫出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就踹。可這東西竟也同時抬了腿,兩人腳板相抵,同時後退兩步。
此時李伯辰才將這東西的模樣看全了——他穿著黑甲,身周又有不停舞動的烏黑色披帛,不像是尋常材質,更像繚繞的黑氣。且他的姿勢也與自己一模一樣——李伯辰此時握緊受傷的右拳護在心口,將左手微微探了出去,這東西竟也如此照做,像是在模仿他。
李伯辰想要拔刀,但剛生出這個念頭,又覺身上劇痛無比,靈力一陣亂躥。他心知自己剛才正在行功沖關的節骨眼兒上,可被這東西一打岔,靈力已無法約束了。眼下不但痛得幾欲以頭搶地,還覺得身上的關節要慢慢鏽住,連動一動也覺得分外吃力。
他便咬牙厲喝:「你是什麼東西!?」
對面那鬼怪立即如他一般張了張嘴,但口中吐出的卻是另一些話:「吾乃黑天魔王監丑朗部!李伯辰,你如今已走火入魔,就要自毀根基,不如與本魔王同往清淨天去,既保全了修為,也可做個魔神!」
李伯辰聽得此處,心中忽然泛起一股無名火,想也未想,話便脫口而出,喝道:「我乃帝君北辰!要我去做魔神,你這小小魔王還不夠格,怕是要你們那魔君來才行!你睜眼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說了這話,便又喝道:「九三何在!?」
他喝了這一聲,卻不見回應。再往金台下一看,那鬼門關、奈何橋、烈火河都不見了蹤影,滿目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氣。黑氣當中還有無數陰靈翻騰慘嚎,陰風陣陣。他心頭一驚再往天上看,見那滾滾雷雲也不見了——天上亦是濃黑一片,目光似乎都要被吸進去!
李伯辰見此情景,心道,難不成我被帶來了魔界!?
可念頭又一轉,一下子想起之前遇著黃天魔王橫天擔刃時的情景——此番先在不知不覺中見了幻象,那時也是不知不覺中見了魔王所化身的美艷女子。幻象破去了,當時的橫天擔刃又化作了陶純熙的模樣,自己是將陶純熙給斬了,才終於渡劫。
那眼前這黑甲魔王,難不成也如當時一般,乃是第二重幻象?
可這一遭似乎比那時更加難纏——自己已知道身在幻象中,卻偏偏走不出!
黑天魔王監丑朗部見他臉上稍有一絲懼意閃過,立時桀桀大笑,道:「什麼北辰?什麼帝君?都不過是苟且鼠輩而已!你真箇想做個無懼無畏的漢子,還得到我魔境去!你人不肯走,本大王就帶你的心走!」
他說了這話,不再學李伯辰的模樣,忽將雙手一伸,直取他的心口。
這魔王手上也戴了甲,十指探出好長的利刃,要真被他抓著,只怕要戳個透心涼。李伯辰此刻也不曉得在幻境之外的自己究竟沖關到了哪一步、又到底是不是真走火入魔了。可只瞧幻境中的自己,曉得已絕無再攏住那些奔涌靈力的可能,索性將心一橫,在剎那之間放開了對經絡關竅的約束。
體內靈氣登時沒了著落,滿身亂躥。這一陣劇痛要在現實里嘗著,只怕無論怎樣鐵打的漢子都要被活活疼死。可他如今仍在幻境,雖痛到極致卻沒法兒昏死過去,倒是被激出了滿腔的悍勇,一把抽出魔刀,劈頭向監丑朗部斬去。
他既不閃躲,那魔王的利爪便正戳進他的胸口。可這痛比起即將功散的痛,倒仿佛一劑清涼解藥。李伯辰也不管自己的心有沒有被他剜出來,一刀仍斬下去,正將魔王的化身的腦袋劈作兩半。
但這東西此時竟還能活,兩邊頭顱眼珠子都被砍爆了出來,兩張半口卻仍在說話,道:「好一個猛士!就連這心也像是鐵的,可你這顆鐵心被人間雜事纏著,難道就不會鏽的麼,你自己好好瞧瞧,已成了什麼模樣!?」
說了這話,魔王猛地往後一躥,那兩瓣腦袋又合上了。李伯辰卻覺胸口一涼,低頭一看,已是海碗大小的一個洞。再瞧那魔王手中,的確託了一枚鐵鑄的心,本該是亮閃閃,可表面卻爬滿了斑斑鏽跡,有些地方瞧著已腐蝕出窟窿來了。
他明明知道這是幻象,可身子仍覺忽然無力起來,雙腿一軟,便坐倒在地,眼前又一花,見台下的滾滾黑雲中隱約現出鬼門關、奈何橋,天頂的一片濃黑里,也乍現電光。
再往身旁一看,只見自己盤膝坐在地上,雙手仍結著印,但臉色鐵青、氣喘如牛,似乎運氣不暢,真到了萬分緊要的關頭。見此情景李伯辰心中才又一亮——這誠然是幻境,可也是在自己神識當中的幻境。此身在這裡敗亡,神識不也就隕滅了麼!?
我如今瞧見了這幻象之外的景象,是人之將死……迴光返照的緣故麼!?
此刻他心裡終於茫然起來——難道我今次真邁不過這道坎,要死在這裡麼?
他一生出這樣的念頭,更覺得渾身像是散了架,用魔刀撐了一下,卻沒撐住,摔倒在地。那魔王見狀大笑,道:「蠢材,就隨我去罷!」
李伯辰心中哀嘆一聲,但仍怒目而視,欲開口叱罵。然而話未出口,忽聽一人厲喝:「魔部妖孽,爾敢在此撒野!?」
隨後便有一金光人形在半空中乍現,登時將台下、天上的滾滾黑雲盡數驅散。李伯辰不知道此人是什麼來路,心中又驚又詫,定睛一瞧,卻覺得那人的模樣分外眼熟——
乃是個身形高大的偉男子,面貌俊朗,又有三分威嚴。穿一身金甲,戴一頂金鬃古盔,手持一柄大槊,腰懸一口魔刀,身周金光湛然,腳踏七色祥雲。
此時一現身,光芒幾乎灼得人睜不開眼睛,就連那黑天魔王監丑朗部的化身亦哇哇怪叫,似乎十分畏懼他身上的金芒,接連往後退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張了張嘴,幾乎失聲叫喊出來——
這不正是我的模樣麼!?
那魔王退了幾步,身周披帛陡然化成一團陰雲將他裹了才能站定,瞪起一對銅鈴大眼怒道:「何人敢來壞我好事!?」
只聽半空中那金人喝道:「吾乃怖畏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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