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靜悄悄的,好像從某個時刻起,伯洛戈所處的房間被從塵世里剝離了出去,在這個狹小旳世界裡只有他,還有他眼前的這些日記,它們靜靜地訴說著過去。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中,如同有溫熱的清水浸過伯洛戈的身體,他的每一寸神經都在放鬆,連帶著緊繃的肌肉也舒展了起來。
不知何時起,躁動的內心也久違地平靜了下來。
一切都陷入安寧中。
伯洛戈一直覺得阿黛爾有種魔力,她為人是如此地親和友善,僅僅是在她身邊,都能感受到那如同陽光照耀的溫暖感。
在阿黛爾去世後,伯洛戈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觸了,有時候伯洛戈會想,自己這樣固執地追逐惡人,是否也只是為了內心的安寧呢?
伯洛戈無力、也沒有資格去成為像阿黛爾那樣的人,那樣的人太耀眼了,阿黛爾身上總是有股救世感,以凡人之力拯救更多陷入苦難中的人們。
有時候伯洛戈還會開玩笑地說,聖母救世的雕像,是不是按照阿黛爾的模樣雕刻的。
阿黛爾不喜歡這樣的玩笑,她嚴肅地對自己說,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其一,這並不是固定不變的。
她是個老傢伙了,也變得有些固執與死板,可歲月沒有更改她內心的美好,伯洛戈覺得在阿黛爾眼裡,自己可能也是一隻迷途的羔羊,等待著她去拯救。
伯洛戈做不到如她那般高尚,他能做的只能是懲罰那些帶來苦難的人,將所有的惡人趕盡殺絕。
他只擅長暴力,卻無法學會阿黛爾的溫和。
有時候伯洛戈還真蠻崇拜阿黛爾的,好像她一伸手,罪大惡極的犯人也會在她面前真誠地懺悔。
「可我們也不能過分仁慈,伯洛戈。」
阿黛爾的聲音響起,伯洛戈抱著日記躺在了沙發上。
回憶與文字交雜在一起,編織成了一段迷離的幻境。
伯洛戈已經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了,但還隱約地記得當時的情景,就像現在躺在沙發上一樣,那時的他也是這副樣子躺在病床上,胸口綁著一條又一條的繃帶。
城市的嘈雜消失,轉而是四周傳來劇烈的炮響聲,還有怒吼與槍聲。
敵人在夜裡突襲了營地,戰鬥爆發在每個角落。
大火燃起,營帳里的伯洛戈能透過火光看到那些身影,它們就像扭曲的妖魔,揮舞著尖牙與利爪,如同末日的狂歡。
阿黛爾就在自己身邊,她說這句話的同時,還在為手中的槍械上彈,在伯洛戈的眼裡,她一直是個文弱的軍醫,結果這時候她身上散發的凌冽之氣,銳利的如同刀槍劍戟。
「我以為你不喜歡武器的,這是奪人性命的兇器。」
伯洛戈喘息道,每一次說話胸口都會傳來劇痛,就像有刀片卡在了其中。
「首先你需要手握利劍,其次你才能心平氣和地和人談什麼仁愛與寬恕。」
阿黛爾朝著伯洛戈丟了把槍過來。
「沒有武力的善意,只會任人欺凌。」
那時伯洛戈覺得自己就像重新認識了阿黛爾一樣。
「我之前還和莫爾聊,真遇到戰事時,你會不會一邊尖叫,一邊跳進我們懷裡,尋求我們的保護。」
伯洛戈咬牙翻過身,抓起了阿黛爾丟來的槍械。
前不久剛有一枚炮彈在伯洛戈的身旁炸開,當他醒來時便在這病床上,渾身劇痛不說,視力也受到了影響,眼前的世界模糊在了一起,就像被水暈染開的油畫。
大抹大抹的色塊拼接在了一起,宛如精神病人的夢境化為了現實。
「現在呢?」
阿黛爾過來拉起了伯洛戈,扛起他的肩膀,兩人的步伐踉踉蹌蹌。
「我覺得角色互換了,這擁抱還真有力啊。」
伯洛戈開始胡言亂語了,在阿黛爾的懷裡,他居然有幾分小鳥依人。
到處都是槍聲,火焰熊熊燃燒,好在他也當了有一陣的兵,對於這種要命的情況,他已經開始麻木,而不是驚聲尖叫。
「你的反應真讓我意外,我一直以為你們這種信徒蠻虛偽的、爛好人什麼的。」伯洛戈說。
阿黛爾扣動扳機,隔著營帳射殺了一名敵人,鮮血浸透了布料,她回答道。
「這也是要分情況的,如果是在教堂,我就對他們講公正與憐憫,歌頌神的慈愛與榮光。
可現在是在戰場上,大家已經殺紅了眼,你覺得殺紅眼的人,能聽進去什麼禱文詩歌嗎?別開玩笑了,伯洛戈。
更不要說,如果我雙手祈禱,你這傢伙就會倒下去!」
阿黛爾努力攙扶著伯洛戈,她矮了伯洛戈一頭,卻死死地撐起了這具狼狽的身體。
伯洛戈意識有些模糊,只能用力地點點頭,大力贊同阿黛爾的話。
他想、自己如果能熬過這一夜的話,沒事聽阿黛爾講述她那些繁瑣的教義,也不是不行,更不要說去教堂做什麼義工了,如果允許的話,伯洛戈都想和阿黛爾一起準備聖餐了。
活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頭一回感受到神的榮光。
身處黑夜,伯洛戈卻覺得有聖光照在臉上,在這種要命的情況下,這光芒把伯洛戈烤得淚流滿面。
喧囂的聲音逐漸遠去,漸漸的、寂靜里只剩下了伯洛戈翻頁的聲音。
每一次翻頁,回憶里的景色都在變化,日期不斷地更迭,將歲月緩慢地推進。
伯洛戈一度以為阿黛爾在深夜裡是在抄錄禱言,實際上她只是在記日記,她一直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直到不久前她去世。
每一本日記都是如此地厚重,記述了阿黛爾所經歷的每一天、每一秒,看了眼手提箱裡的日記,伯洛戈明白勞森為什麼捨不得了。
這記錄了他母親的一生,現在他卻把它交付給了自己,越是翻閱,伯洛戈越是能感受到這份禮物的沉重。
他就這樣翻看著阿黛爾的日記,從阿黛爾參軍,到漫長的軍旅生涯結束,她開始了新的生活,告別了舊的地方。
她曾走過很多地方,最終又回到了這裡。
這感覺很奇妙,就像另一個人將她的一生完全地展露了出來,毫無保留,也無所隱瞞,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人生是正直的、光明的,就此她不懼怕任何人的目光。
伯洛戈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在看一本本日記了,更像是在讀一個人的自我告解。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伯洛戈窩在沙發上,看完一本日記後,將它合起放在一旁,再拿起另一本。
阿黛爾不怎麼和自己提起過去,但現在伯洛戈從她的日記里看到了一切。
在戰爭結束後,阿黛爾退出了軍隊,但她沒有返回自己的家鄉,而是跟隨萊茵同盟的部隊留在了焦土廢墟上,和很多人一起重建著這座城市。
經過戰爭的洗禮,阿黛爾變得成熟且穩重,她繼續著醫生的職責,幫助了很多飽受戰火摧殘的人,不久後新的城市在廢墟上建起,它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誓言城·歐泊斯。
城市建立後,阿黛爾繼續著她的善行,她基本不和人提起她從軍的經歷,也少有人知道這位虔誠的醫生有過那樣的經歷。
接下來的日記內容變得瑣碎起來,儘是一些日常生活,還有亂糟糟的人際關係,阿黛爾的抱怨話也多了起來。
「有些人與其用言語與行動來拯救,不如直接賞給他一發子彈,這種人活在世上只會弄得大家都不開心。」
「為什麼打仗的時候,這些人沒有死啊。」
「神啊,這是您給我的考驗嗎?這有些太過分了吧!」
伯洛戈看到這些時笑出了聲,看樣子仁愛的阿黛爾,也有耐心被消磨光的一天。
往後的日記里,這樣的抱怨話逐漸少了起來,阿黛爾習慣了這一切,又或者說成長。
伯洛戈臉上洋溢的笑容消失了,接下來阿黛爾經歷了諸多的坎坷,好在她都挺了過來,她在日記又寫到,她參加了老兵們的聚會,去看看曾經的戰友們。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還好好地活著,也有些人倍受那段經歷的折磨,也有些人銷聲匿跡。
「有人見到伯洛戈了嗎?」
「很久沒見到了。」
「你不知道嗎?他所在的部隊是最先進入的……」
「……」
聊到這,阿黛爾神情有些黯淡,她還記得那個叫伯洛戈的人,之前的混戰中,兩人一起經歷了奇妙的歷險,先是狼狽不堪地逃出營地,然後是野外求生,折騰了大半個月,兩人才和部隊匯合。
阿黛爾本以為伯洛戈會來的,還想和這位奇妙的朋友聊一聊最近的經歷,可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這位奇妙的朋友說不定已經死了。
她覺得有些難過,但也沒有那麼難過。
自那場奇妙的歷險後,阿黛爾和伯洛戈已經很多年沒見了。
很不想承認,但有時候時間與距離,真的會削弱一些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東西,無論它們曾經有多麼堅硬,乃至鐵石也難以擊潰。
然後阿黛爾繼續她的人生,她仍在追求她所想的生活,在工作之餘阿黛爾在孤兒院做義工,她見到了很多人,又經歷了很多事。
阿黛爾也並非伯洛戈想的那般強大,在日記里她無數次對生活失去了希望,但又再次堅強了起來。
戰爭沒有打垮她,她覺得生活更不可能將她擊潰。
她沒有結婚,一心追求著自己崇高的理想,她在工作的孤兒院收養了一名孩子,他叫勞森。
然後阿黛爾的孩子逐漸多了起來。
伯洛戈眼神柔……他很少展露這麼溫和的一面。
時鐘上的指針也臨近了午夜,他把大部分的日記都看完了,旁觀著阿黛爾的一生,現在只剩最後一本日記等待伯洛戈翻閱。
伸出手,伯洛戈拿起了那最後一本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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