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虎。
兩層樓高的龐然巨物仰頭慢行在竹林間,山石般稜角分明的肌理堆簇成常識中老虎的形狀,表面的毛髮卻如針尖般肆意生長,泛著神聖的金光。
毛髮上的花紋在歲月的打磨下淡化,全身上下多處破損,露出皮肉下的森然白骨,卻絲毫沒有削減其威嚴,反而更添恐怖。
它一步步向玩家們走來,身遭原本密密匝匝的竹林向兩側退去,讓出一條足夠讓它通過的道路。
就連霧氣也瑟縮著蜷入角落,生怕觸碰到它的身軀一分一毫。
形容猙獰的虎妖在玩家們面前停步,緩緩低下三個人寬的頭顱,傲然俯瞰下方四人。
高聳的顴骨上是兩汪綠色的火焰,構成巨大的虎眼,鼻息呼出的氣牽動山間的風,剮蹭玩家們的皮肉,帶來隱隱的刺痛。
那已經不僅僅是一隻兇猛的動物了,更像是執行神罰的工具,亦或者大自然的怒火誕生的天災。
山林的偉力凝結於山中最可怖的生靈,個體在其面前有如撼樹的蚍蜉,無法抗衡,無法觸動。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真真切切明白了「山神」二字的意義。
將虎妖稱作山神並非敬辭,而是客觀的描述。
腳下支配整座山林,腹中歆享白骨血肉,背後蒸騰萬千亡靈,這樣的存在居於這座小山中,自是神明。
玩家們打一見到虎妖,就收了對付虎妖的心思,趨利避害的本能告訴他們逃離才是惟一的保命選項。
「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有人迅速扯住林辰的袖子,轉身沿來時的路狂奔。
林辰被拉得一個趔趄,如夢初醒,抬腳欲要奔跑,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拉他的人是唐煜,見他不動,恨鐵不成鋼地喊:「跑啊!還杵著幹啥?餵老虎嗎?」
林辰再度嘗試抬腳,卻依舊無法做出行動。
他抬眼望向頭頂,看到血色的藤蔓虛影從高天之上垂下,越過肉體的阻隔深埋入靈魂,意念在傳遞的過程中被無形之物吞噬,終究沒能轉化成行動。
這是什麼東西?是觸發了什麼機制嗎?沒有線索提到過啊
林辰心底陣陣發涼,儘量平靜地對唐煜說:「唐哥,我可能走不了,你看我頭頂」
「屁!嘛都沒有!」唐煜罵了一聲,不再搭理林辰,拔腿就跑。
說到底,命都是自己的,危難關頭,沒人有義務冒險對其他人施以援手。
林辰除了最開始被唐煜拽出幾米,便再也不曾移動。
老虎一步步逼近,他反而冷靜下來,仔細打量將他纏絡的血色藤蔓。
外形和落日之墟的世界樹相仿,無法被唐煜看到,效果類似於「傀儡絲」,直接作用於靈魂
該不會
林辰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向齊斯所在的方向。
後者一身紅衣如鬼,靜靜地站在白霧深處,被模糊的面容和身形的輪廓,好像一個一吹就散的夢。
如此氣定神閒,如此運籌帷幄,漫不經心的態度恰是最好的佐證。
是靈魂契約
齊斯發動了靈魂契約的效果,阻止他離開
齊斯想讓他死
可是為什麼?
無數思緒的氣泡在腦海中飛竄又炸開,林辰的大腦在紛亂過後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聽過的一句話——
「如果在森林裡遇到熊,你只需要確保你跑得比隊友快就好了。」
所以,齊斯是想讓他當替死鬼嗎?
「齊哥」
林辰在心裡喚了一聲,卻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齊斯說過的話語在耳邊迴響:『任何人對於你來說也無法信任,包括我。』
原來這句話是這個意思嗎?可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林辰不願意相信,在玫瑰莊園中耐心給他分析線索,將武器類道具借給他的青年,會故意害他的性命。
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是齊斯在一次次的副本中異化了,還是他從來沒有認識真正的齊斯?
林辰自嘲地笑了。
說到底,他的命是齊斯給的,現在將命還給人家也沒什麼好不滿的。
只是可惜,他終究不能給父母養老送終了。
賬戶里還餘下一些積分,不知道能不能趁生命最後時刻換點什麼,留給父母。
不過還是算了,和詭異遊戲牽扯上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生命最後半小時,趕回家已經來不及了,先給父母打個電話,然後找個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地方安靜地死去吧
林辰在一秒間考慮好了後事,苦笑著閉上了眼。
老虎口腔散發的腥臭兜頭罩下,劇烈的有如撕碎靈體的疼痛自脖頸處橫亘,大抵是被老虎一口咬掉了頭顱。
林辰閉著眼,等待最終死亡的到來。
淺灰色的系統界面在黑暗中悄然顯影,邊緣處滲漉出大大小小的血滴,蠕動著向一處匯流。
【您的陣營已變更】
銀白色的提示文字緩緩浮現,血滴凝成雕鏤精緻的卡牌,在視野右上角懸掛。
卡面上,血衣垂地的骷髏沖林辰咧開猙獰的微笑,眼中兩汪綠油油的火焰跳躍著戲謔的光。
【您的身份:倀鬼】
【身份效果:①在您與單個人共處一室,且距離不超過三米時,您可選擇將其殺死;
②在任意地方,您可通過直接觸碰他人肩膀的方式,將其殺死;
③您每天必須殺死一個人,否則您將魂飛魄散,化為希夷;
④如果錯殺同為『倀鬼』陣營的玩家,您將被山神抹殺。】
原本寫著主線任務的字行散成銀色碎屑,在兩秒間重新組成新的文字:
【主線任務已變更】
【主線任務:消除玩家中的全部人類】
林辰睜開眼,看到老虎和血色的藤蔓皆已消失不見,竹林間只剩下一地細碎的白骨和滴血的殘屍。
什麼情況?他沒死嗎?
不對,他已經死了,只是變成了倀鬼,還能繼續參與遊戲
竹葉簌簌地飄灑,有幾片輕飄飄地落在林辰肩頭。
林辰脫力地蹲在地上,盯著前方的一處發怔。
齊斯無聲地走到他身邊,微微彎腰,拂去他肩上的竹葉:「怕什麼呢?我說過,我一定會讓你活下去的啊。」
見林辰沒有回應,他嘆了口氣,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看,這回你又不相信我。」
林辰仰起頭看著一襲紅衣的青年,後者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麼惡劣,理所當然地說:「現在我們都是倀鬼了,後續的計劃也都可以告訴你了。
「不過看你現在的狀態,應該也沒心情思考問題,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說吧。」
沒有情緒,沒有憐憫,好像只是在精準地執行既定計劃,所有人都不過是可以算計的棋子。
林辰莫名地感到心驚,好像居於非人生物的齧齒間,通體生寒。
他還存了幾分幻想,訥訥地說:「齊哥,你是後來才被轉化成倀鬼的嗎?我記得昨天我們推測出仇心是倀鬼,找出倀鬼的支線任務就完成了」
「那個啊」齊斯笑了,「你還記得當時,我拍你肩膀的那一下嗎?」
「記得,你說我的肩膀上有葉子。」
「嗯,那一刻你被驚了魂,心裡閃過對我的懷疑,剛好被詭異遊戲捕捉到。所以,支線任務判定為完成。」齊斯笑著說,「至於那片竹葉,是我先前在竹林里隨手摘的,有賴於它的阻隔,我那一下才沒把你拍死。」
林辰抱膝蹲著,恍然意識到,齊斯從一開始就在布局,包括昨晚的外出、今早仇心的歸隊,都是計劃的一環。
局中人是他,在缺少信息的情況下茫然地推理,被三言兩語牽動思路。
齊斯恐怕早就想好了,要將玩家們集中在虎穴前,將他轉化成倀鬼
林辰握緊拳頭,喃喃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一句也不和他商量?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他?
「原因嘛你應該已經看到主線任務了吧?」齊斯摸了摸下巴,耐心地解答,「倀鬼陣營的任務是消除玩家中的所有人類,我想,將人類轉化為倀鬼,應該也是『消除』的一種。
「接下來就是一個經典的博弈問題了:每個人都必須在紅色和藍色中選一種,如果超過一半的人選擇了藍色,那麼每個人都會活下來;如果不到一半的人選擇藍色,那麼選擇紅色的將會活下來,選擇藍色的將會去世。
「很多人以為這是一個測試三觀的心理學問題,其實不然。只要所有人都是理性人,那麼結局必然導向全員存活——你能明白嗎?」
林辰不傻,一秒間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邏輯:「只要所有人都選擇紅色,那麼所有人都會活下來。相應的,只要所有人都變成倀鬼,那麼所有人都會活下來」
他沉默兩秒,澀聲問:「可是齊哥,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們?這個方案明顯對我們所有人都有利,你直接說出來,我們一定會配合的啊」
齊斯聞言,涼涼地笑了:「我記得我在第一天就和你說過了,我信不過你,也信不過任何人。
「『倀鬼』陣營位於整個楊花鎮的敵對面,容錯率極低,一旦被鎮民們知曉身份,哪怕是我,也不敢確保能全身而退。
「第二天我也說過,我懷疑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希夷並不像它們自稱的那樣,無法看見和聽見我們的舉止言談。我不敢冒坦白身份,然後被它們通風報信的風險。
「退一萬步來講,哪怕信息不會泄露,我也不敢確保所有人都贊同我的計劃。對於『人類』陣營的玩家來說,誰也不能保證死一次就能變成倀鬼,而非直接灰飛煙滅。既然能靜觀其變,誰會願意去賭呢?
「考慮到這幾點,我若是當眾公布計劃,大概率下一秒就被鎮民們抓住。所以,我就只好自己動手了。」
這番話不無道理,理性上確實符合群體利益,但感性上,林辰依舊覺得難以接受。
是因為發覺自己不被信任,所以感到難過?
還是發現齊斯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樣美好,因而感到幻滅?
林辰想不明白。
他默然半晌,低聲問:「所以,齊哥是想讓我冒險變成倀鬼,對麼?」
理智告訴他,結果是好的,在副本里容不得太多矯情;但他不可遏制地被一種強烈的倦怠和疲憊淹沒
「想什麼呢?」
長久的寂靜中,齊斯抓住林辰的手,不由分說地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我並非讓你冒險。」青年收回手,語氣認真,「如果你出了問題,我會發動命運懷表時間回溯的效果。你不會死的。」
他頓了頓,笑道:「我怕如果換成唐煜在那兒,我捨不得耗費道具救他。這無疑很不經濟,不是麼?」
一個很不合時宜的玩笑。
林辰沒有笑,問:「如果事實證明人類無法轉化成倀鬼,我們處於不同的陣營,你會殺了我嗎?」
齊斯搖頭又點頭:「如果我還有贏的希望,那麼我會盡我所能活下去。如果我註定會輸,那麼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反正等通關最終副本,說不定就能許願讓所有死去的人復生——九州公會是這麼宣傳的,不是麼?」
他含諷帶刺地說著,不再搭理林辰,踏著凌亂的腳印朝竹林外走去。
林辰能想通最好,想不通也沒事,靈魂都已經通過契約抵押,多餘的自由只是債權人的施捨。
只要他還活著,且陣營為倀鬼,能夠算個人頭就好;接下來幾天,按部就班便可最大限度保證通關。
林辰看齊斯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由呆愣在原地。
『欸?都不多解釋幾句嗎?難不成他的做法真的沒有問題,是我太敏感太幼稚了?』
林辰懷疑人生了一秒,也恍然意識到,在詭異遊戲的副本里,太多的想法只會造成內耗。
活著才是第一位的,過程如何真的重要嗎?
說到底,他的命都是齊斯救的,哪怕齊斯真讓他去死,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更何況,身處不同陣營,齊斯非但沒有打算害他性命,反而盡力謀求讓他轉變陣營的方法,已經仁至義盡了。
他還是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以至於貪得無厭,才會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快
林辰說服了自己,快步跟上齊斯,落後半步的距離。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到底沒有出聲。
齊斯聽著腳步聲的接近,心知林辰並非解開了心結,只是出於副本大局的考慮,暫且自欺欺人地放下芥蒂。
他不動聲色,抬手撥開兩側掩映的竹葉,繼續一步步前行。
又走了沒幾步,便見眼前的道路開闊起來。
一身青衣的書生佇立在竹林外,充當錨點和地標。
唐煜被仇心按著脖子,站在書生旁邊,滿臉生無可戀。
——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仇心完美執行。
齊斯噙著笑走過去,順手拍了下書生的肩膀。
書生「撲通」一聲倒下,留下一具蠟黃的稻草人。
齊斯垂下手,轉頭沖唐煜咧開森森的白牙:「現在,這裡只有你一個『人類』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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