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宮裡來人召葉七進宮。葉七坐車到了側宮門,然後徒步進宮,來到麗妃住的凝暉宮。
與麗妃見禮以後,麗妃親熱地招呼葉七到近前坐下,說道:「好長時間沒有見你了,怪想的,找你說說話。」
說著便問起了近況,特別說起了薛湘雲,麗妃便讓葉七得閒了也帶湘雲入宮見見。
說話時間不長,有女官來報:「金陵王世子魏綜請見。」
麗妃問道:「說什麼事了嗎?」
女官道:「說了,一是問娘娘安,二是想送給娘娘一個南曲小班,讓娘娘解悶。」
麗妃高興道:「江南的南曲可是有名,我也是聽過。難為他有孝心,讓他進來吧。」
葉七便站起身告辭,麗妃道:「算起來也不是外人,你們見面無妨。再說了你也剛來,別急著走,等會我們一起聽聽南曲。」葉七隻好重新坐下。
不一會,魏綜走了進來,向麗妃跪拜行禮道:「侄兒叩見麗妃娘娘。」
麗妃道:「快起來。」
等魏綜起身後,又道:「你來得真巧,今天我正喊了七姑娘進來說話呢。」
魏綜轉身對側旁的葉七抱拳施禮道:「有幸見過七姑娘,」
葉七蹲身還禮道:「見過世子。」
麗妃道:「都坐下吧。綜兒你上次送來的蒸香爐真是好,一點菸氣也沒有,人聞了心裡透亮。」
魏綜道:「這在冬天是最好,如果是夏天,難免有奧熱之感。」
麗妃道:「那香料也是極好,我也是從沒見過。」
魏綜道:「蒸香的香料都是用各種鮮花製成,有的幾種花合制,不同的時辰蒸不同的花香料,感覺各自不同。」
麗妃好奇地問道:「有什麼不同,你能大致說說嗎?」
魏綜道:「蒸菊,就像踏著落葉走入深山一古寺;蒸芍藥,香味嫻靜,如遇大家閨秀;蒸橘葉,如登秋山望遠,層林盡染;蒸梨花,如春風得意,不知離人情懷;蒸紫蘇,如老人曝背南檐之下,昏昏欲睡;蒸薔薇,如讀小詞,艷而柔,輕而媚;蒸梔子花,如海中蜃氣成樓台,這世間無物可比擬。」
麗妃不禁咂舌,葉七似乎也有些難以置信地望了眼魏綜。
魏綜道:「品香一道,就像品茶,各人各滋味。就像江南的鰣魚,江南人喜歡新鮮剛出水的,不加任何調料,只吃本味;而進到京城,各種大料紅燒,亦是滋味無窮。」
麗妃咯咯笑道:「你是笑話我們北人不會品味嗎?鰣魚出水即死,又不耐久藏,用大塊的冰鎮著,運到京城也有些變臭,只能加大料紅燒。」
魏綜正色道:「侄兒不敢。原先侄兒也以為如此,後來有江南的官員長期在京城,一開始也吃不慣臭鰣魚,吃習慣以後,便覺得別有滋味。回到江南,再吃新鮮鰣魚,卻覺得寡淡無味,非要將鰣魚擺放一陣後,等出了淡淡的臭味以後再吃。如今在江南,臭鰣魚也算一道名菜呢。」
麗妃點頭道:「也是一理。我曾聽說過,京城有官員到江南,地方上用新鮮鰣魚招待,京城官員不知其理,說鰣魚都是帶臭味的,讓他吃的不是鰣魚,埋怨地方上糊弄他,為此被人恥笑。」
魏綜道:「習慣使然,如果不明其理,反生誤會。」
麗妃道:「這次你帶的什麼好班子,有什麼好曲子?」
魏綜道:「近來江南流行話本、傳奇,有的全本要唱幾天幾夜。侄兒帶了一個小班,揀選了一些詞曲清麗、略有文藻的小曲,給娘娘解解悶。」
麗妃高興地說:「好啊!快讓他們進來唱唱。」身邊的女官忙出去引人。
魏綜道:「聽此曲也宜於焚香,我特意帶來一束香,請娘娘取個香爐。」
麗妃忙讓女官取了個香爐送給魏綜,又問道:「要不要銀屑覆香?」
魏綜搖頭道:「不用,只燃香即可。」
說完,從袖中取出一隻楠木小盒,小心翼翼地打開,雙手取出一束兩寸來長的線香,讓女官拿來另一隻燃著的線香,對著了香後,插入香爐,蓋上爐蓋,吩咐女官不用放在近前,只選一處上風口放著就行。
這時,進來了三個妙齡女子,一人手拿檀板,另兩人一持簫,一持笛。三人一起向麗妃叩拜行禮,起身後一起望向魏綜,等候吩咐。
魏綜對麗妃道:「娘娘,今天只唱幾隻安靜點的小曲,因此除了簫、笛,其餘一概不用。」
麗妃點頭道:「都聽你的。」
魏綜轉頭對三個歌女示意,隨即清越的笛聲響起,婉轉的笛聲中,幽幽的簫聲如泣如訴,檀板一敲,唱道:
「隨身攜玉斝,稱體換青袍,裙屐丰標,羞把那峨眉掃。」——【新水令】
「優孟衣冠,憑顛倒,出意翻新巧,閒愁借酒澆。」——【步步嬌】
「你道女書生,直甚無聊,赤緊的幻影空花,也算福分當消。怎狂奴樣子新描,真箇是命如紙薄,再休題心比天高。」——【折桂令】
「平生矜傲骨,宿世種愁苗,休怪我咄咄書空如殷浩,無非對旁人作解嘲。」——【僥僥令】
「題不盡斷腸詞稿,又添上傷心圖照。俺啊,收拾起金翹翠翹,整備著詩瓢酒瓢,呀,向花前把影兒頻吊。」——【太平令】
「黃雞白日催年老,蝶夢何時覺。長依卷里人,永作迦陵鳥。分不出影和形,同化了。」——【清江引】
三名歌女隨著歌聲,輕邁蓮步,款扭腰肢,眼光脈脈。葉七儘管聽不懂曲詞,但那婉轉迴旋的曲調,卻深深吸引住了她。
這時,一陣若隱若現的香息裊繞而至,葉七的心神似乎完全放開。她仿佛回到童年,坐在媽媽的懷中,媽媽用鼻音輕輕哼唱著童謠。葉七的母親在她5歲時便被仇家所害,在她長大後,母親的形象就一直模模糊糊,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晰。
她仿佛回到了神雪峰,師傅把她帶到了最高處,望著雲捲雲舒,雲一下飄過來,裹住了師徒二人,連腳下的雪似乎也變成了白雲。
她仿佛又回到了奶奶身邊,依偎在奶奶的懷裡,聽奶奶給她說姑姑小時候的故事。
如痴如醉中,歌聲又起:
「雙槳打橫塘,何限江鄉,綠波爭似別愁長。最憶前宵曾剪燭,同話西窗。無計共離觴,踠地垂楊,數聲風笛斷人腸。從此天涯明月夜,各自淒涼。」——【浪淘沙】
「一年年花開花謝,春來還又春去。無人會得東皇意,錯怨枝頭杜宇。春縱住,問簌簌殘紅,可有安排處?春應笑語,說碧奈花開,黑罡風起,也合作香雨。銷魂路,楊柳千絲萬縷,絲絲難綰飛絮。天涯何必多芳草,門巷綠蔭如許。誰復主?君不見月樓花院留春寓,茫無意緒。但流水聲中,夕陽影里,添了送春句。」——【邁陂塘】
簫、笛和歌聲至此緩緩消散,眾人也仿佛慢慢清醒,葉七迅速打量一下,見魏綜一直閉目凝神,麗妃則一直望著三個歌女的舞姿。葉七稍稍定心,有些奇怪剛才的心神搖曳。
麗妃贊道:「好,好,是真好,歌好曲也好。南音我也聽過,只是沒有這般的打動人。」
魏綜道:「也要有知音之人。如果娘娘覺得這小班還能入了耳,就留下,隨時侍候。」
麗妃笑道:「宮裡也有樂坊,只是沒有這麼好的南音。七姑娘,你覺得怎麼樣?」
葉七道:「我聽不懂南音,只不過光是這曲調確實好聽。」
麗妃對魏綜道:「既是綜兒的一片孝心,那我就留下了。」
魏綜躬身道:「是侄兒的榮幸。」
葉七趁機站起身對麗妃道:「感謝娘娘召我進宮,又有幸聽到世子進獻的南音。時候不早了,民女先告辭了。」
魏綜緊接著說道:「耽誤娘娘很長時間,侄兒也告辭,順便幫著送送七妹妹。」
麗妃笑道:「也好,有空還進來說話。」
麗妃一開口,葉七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和魏綜一起出宮。二人在路上走著,魏綜在葉七側後,與葉七保持著兩步的距離,開口說道:「七妹妹,我忘了你聽不懂南音,下次我給你帶著曲本,你看著就能聽懂了。」
葉七道:「世子,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民女,當不得您這樣的稱呼。」
魏綜道:「你姑姑是我的二伯母,我們也算親戚,魏啟能喊你七妹妹,我為什麼不能?」
葉七一時語塞,頓了一下道:「您是金陵王世子,皇家血脈,而我們清家只是個商家,高攀不起。」
魏綜道:「魏啟還是親王呢,也是皇家血脈,你怎麼就能和他攀親戚?我明白了,我只是個世子,比不得人家是親王。」
葉七語噎,心裡有些惱怒,卻不知說什麼,只好一聲不吭地快步前行。
魏綜也加快腳步跟著,說道:「對不起七妹妹,我不是故意頂撞你,只是不想與你生分。我知道你跟魏啟親近,我不指望能和他一樣,只求妹妹不要把我當外人。」
葉七停下腳步,怒道:「請世子自重,不要說些親近不親近的昏話,我雖是一介民女,卻不是你們這些天潢貴胄能夠隨便調戲。」
魏綜也停步,深深地向葉七作揖道:「葉姑娘,我絕對沒有輕薄的意思,如果我言語的意思讓姑娘誤會了,魏綜真誠道歉。」
葉七沒有說話,轉身繼續前行,魏綜默默地跟在後面。
過了一會,魏綜低聲說道:「葉姑娘,我從小就被驕縱壞了,說話也總有些居高臨下的態度,但我下面說的都是真心,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是天上的一株仙草,是不可褻瀆的仙子。我從沒有這樣自慚形穢,我只求姑娘不要誤會我,以為我是浪蕩之心。我可以以我娘的名義發誓。」
葉七停步怒道:「住口!」
魏綜也停下步子,臉色變得灰白,他垂下頭低聲道:「我實在不會說話,請葉姑娘原諒,我不開口了。」
葉七看著他的樣子實在可憐,沒有再說什麼,轉身繼續走,魏綜低下頭,又拉開一步的距離跟在身後。
二人一直出了宮門,葉七剛準備上車,看見魏綜失魂落魄的樣子,忽覺不忍,便笑問道:「你說到底是新鮮鰣魚好吃,還是臭鰣魚好吃?」
魏綜就如一棵枯草突遇甘霖,語無倫次地說:「你說什麼好吃就是什麼好吃,不對不對,當然是新鮮的好吃,剛出水的鰣魚連魚刺進嘴裡就化了,那種鮮味沒有什麼可比,就像,嗯,就像是你,不是不是,不是你,比不上你——」
見魏綜又要胡說八道了,葉七冷哼一聲上了車,順著大街揚長而去。。
到了轉彎處,葉七忍不住從車簾向後望了一眼,遠處的魏綜還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這邊,車一拐彎,魏綜從視線里消失了。
葉七回頭坐好,想想魏綜的樣子不覺好笑,但心裡忽覺一動,想起魏綜望著她的眼神,憑女兒的直覺,那裡面沒有一絲淫邪,就像神雪峰上面的雲,雪白純潔。她的心裡忽然有了些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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