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二百四十六章 父子

    陸曈和裴雲暎的親事進展的很順利。

    大梁婚配行「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

    因陸曈與裴雲暎爹娘都已不在,由裴雲姝做主,請了媒人上門,互換庚帖。又請西街何瞎子排完八字,只說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於是開始議親,選定吉日。

    這些日子,裴雲姝和裴雲暎都忙著擬聘禮單子。

    青楓偶然瞥過一眼聘禮單,看過之後不禁暗暗咋舌,雖說自家大人家底豐厚,但也沒見過這樣下聘禮的,與將裴府打包拱手相送有何區別?

    裴雲暎不以為然,大手一揮,又往禮單上加了一處田莊。

    青楓:「」

    算了,他高興就好。

    日子就在這忙碌的準備中過去,這一日晌午,裴雲暎正在屋裡作畫,赤箭從門外進來,道:「大人,裴二公子求見。」

    裴雲暎提筆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他在外不依不饒,前些日子您在宮裡值守時,他已來過兩回。」

    對於裴家的人,裴雲暎曾下過令,但凡踏足他與裴雲姝府邸,不必客氣,直接趕出去就是。然而如今裴棣已過世,裴家潦倒敗落,連針鋒相對瞧上去都算是給他們臉面。

    默了默,裴雲暎擱筆,道:「讓他進來。」

    裴雲霄很快被帶了進來。

    昭寧公共有三個兒子,三子尚年幼,二子雖為庶子,從前卻也溫文爾雅、相貌清俊,然而許久未見,這位翩翩公子已不如從前從容,衣裳皺巴巴的,眉眼間隱含幾分焦躁。

    裴雲霄站定,看向座中人。

    裴雲暎,他的兄長坐在案前,神色平靜。新帝登基、朝中動盪對他沒有半分影響,他還是如此光鮮,甚至比當年在裴府時更加有恃無恐。

    他更有底氣。

    「來幹什麼?」年輕人低頭看畫,渾不在意地開口。

    「你要成親了?」

    「裴二少爺過來,莫非是為與我敘舊?」

    裴雲霄忍了忍:「父親過世,這麼久了,你難道都不回去看一眼嗎?」

    裴雲暎神色微冷。

    裴棣走了。

    宮變那日過後,裴府中傳來消息,裴棣聽聞宮中消息傳來,心中急怒,氣急攻心,引發從前舊疾,不過幾日病重而故。

    而裴雲暎,自始至終,都沒有回去看過一眼。

    「回去幹什麼?」他笑了起來,抬頭看向裴雲霄,語氣漠然,「拿我的名字給裴家撐場面嗎?」

    裴雲霄語塞。

    昭寧公府與太子走得很近,太子是輸家。

    那位蟄伏多年的寧王一朝登上龍椅,毫不留情地開始清理舊人。唯獨殿前班安穩如山。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這是為何,裴家自然也瞧得出來。

    若如今能利用裴雲暎的關係,裴家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思及此,裴雲霄的語氣軟了下來。

    「兄長,」他試圖拉起從前情誼,「就算你和父親曾有誤會,可這麼多年,心結早已該解開。你搬離裴府後,父親日日在府中念叨你,他是念著你的,臨終時,還一直叫你名字」

    「是嗎?」裴雲暎打斷他的話,諷刺地笑了一聲,「他是怎麼死的?」

    裴雲霄臉色一僵。

    「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愚蠢到相信他是病死的吧。」

    猶如被陡然揭穿某個最隱秘的角落,裴雲霄驀地心虛。

    「是誰殺了他?」

    年輕人盯著他的目光平靜而銳利,「江婉,梅姨娘,還是你自己?」

    裴雲霄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

    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其實在宮變之前,裴棣就已有些自亂陣腳了。

    昭寧公府和太子綁得太緊,偏偏梁明帝看中的儲君人選是三皇子。那時他們還不清楚裴雲暎是寧王的人,以為他在為三皇子做事。然而三皇子一旦登基,裴家勢必遭到打壓。

    誰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的贏家是寧王。

    寧王。

    元朗和先太子元禧手足情深,可先太子元禧的死並不清白,昭寧公府雖未直接參與,卻也是順水推舟的幫凶。寧王登基,比三皇子登基的後果嚴重得多。

    裴家大禍臨頭。

    裴棣的確在得知此事後急怒攻心,病倒在床,但並未危及生命。反倒是昭寧公夫人江婉被江大人匆匆叫回娘家,到了第二日才回。

    她找到了裴雲霄。

    想到那一日江婉在自己面前說的話,裴雲霄忍不住發抖。

    「二公子,」一向溫婉嬌美的嫡母將自己拉到屏風後,低聲地道:「你爹恐牽連先太子一樁舊案,為今之計只有先罪己求今上開恩。」

    「罪己?」他茫然。

    江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夫君,目光再無過去半分柔順溫情,唯有冷酷:「他死,我們才能活。」

    三少爺裴雲瑞尚且年幼,梅姨娘從前只知爭風吃醋並不知情勢危急,這府里尚能算聰明人的只有江婉和裴雲霄,他二人這時便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江婉要以此罪名拿捏他,他竟掙脫不得。

    他也想活。

    於是他把被子蒙在了父親頭上。

    裴雲霄驟然打了個冷戰。

    裴雲暎盯著他,忽而勾了勾唇,仿佛殺人誅心似的,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啊。」

    「不是我!」他驀地反駁,聲音激動得變了調。

    不是他。

    怎麼能是他呢?

    他在昭寧公府中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庶子,這些年,也無非是因為裴雲暎離家後方才能入裴棣眼。即便如此,他仍趕不上裴雲暎在裴棣心中地位,後來又有了裴雲瑞,他不甘自己所有努力為弟弟做嫁衣,然而到最後汲汲營營空空如也。

    或許他將那方絲綢的毯子悶上父親臉時,也曾有過片刻報復的快感。

    所有裴家人一起見證了父親的死。

    這不能算在他頭上。

    裴雲暎看著他,宛如看一隻可笑掙扎的螞蟻,唇角諷意更濃,「裴大人像養狼一樣養兒子,沒想到最後,真養出了一窩狼。」

    「裴二公子,」他起身,慢慢走到裴雲霄面前,平靜道:「沒有裴家了。」

    沒有裴家了。

    裴雲霄恍惚一瞬。

    昭寧公府已然落敗,曾經的兄長先他一步看清這府邸光鮮下的骯髒與自私,於是憎惡,於是離開。如今父親已不在,不會有人再庇護昭寧公府。父親的死或許能讓他們留下一命,但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們只能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活著,等待將來某個時候,或許當頭砸來的鍘刀。

    裴雲霄跌跌撞撞出了門。

    裴雲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背影,直到門口漸漸挪來一個人影,那人在日頭下抬起頭,沉默地望著他。

    他微怔。

    來人是陸曈。

    她像犯了錯般,小聲開口:「抱歉,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說話。」

    裴雲暎默了一下:「沒關係。」

    他轉身走回屋裡,第一次面上沒能擠出笑容,陸曈跟了進去。

    裴府里的護衛都已認識她,先前她來過幾次,如今一來幾乎如入無人之地,又或許是青楓故意沒攔,因此一走到門口,就撞見裴雲暎與裴二少爺對峙的一面。

    她從裴雲姝嘴裡已聽過裴家的事,但親眼見到又不一樣。裴雲姝所言,裴府中爭鬥只限於一些小打小鬧,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時日已快至傍晚,初春晚霞透過窗落到屋中,灑下一片柔紅。陸曈看向案幾前人,裴雲暎取來杯盞給她倒茶,卻並不看她的眼睛。

    陸曈沉默。

    一直以來,裴雲暎都沒提過自己的事,其實他做的事,陸曈大致也能猜到。他不提,她便不問,人人都有心底不可對外人言說的隱秘,這滋味她比旁人更明白,他不想說,她便不會刻意地問。

    然而今日,在他剛剛冷漠回應了找上門來的庶弟後,在他刻意避開的眼神中,陸曈卻從他的逃避里窺見出一絲難得一見的脆弱。

    她忽地開口:「裴雲暎,你已經知道我的所有秘密,怎麼從來不說說你自己的事情呢?」

    他頓了頓。

    晚霞斜斜照過窗戶,灑下一絲暖色在眼前人身上。女子語氣認真,望著他的眼眸分明,是一個認真的、想要聆聽的姿態。

    他默然片刻,垂下眼帘,有些無所謂地笑笑。

    「覺得丟臉。」

    「哪裡丟臉?」

    「父子相殘,自私自利,為一己私慾對髮妻見死不救」他自嘲一聲,「這樣的出身,與戚家有何分別。」

    他平靜道:「我也厭惡自己。」

    從未見過這樣的裴雲暎,陸曈心中一軟。

    「我不明白。」她道。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裴雲暎轉頭看向她,目光滿是苦澀,「我娘真正的死因。」

    他是在母親死後開始反應過來的。

    如果說亂軍擄走母親只是偶然,那外祖、舅舅宜家的相繼離世,足以給少年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他偷偷潛回外祖家,通過外祖親信,終於外祖留下來的信件中窺見蛛絲馬跡。

    先太子元禧的死疑點重重,那場秋洪喪生的「意外」或是梁明帝所為。

    外祖一家作為先皇「肱骨」,暗中調查舊案,終於招來滅頂之災。

    梁明帝,他設計害死了兄長,又親手解決先皇,磨刀霍霍向所有朝中舊人,將他們一一誅殺,正如如今寧王一般。

    昭寧公夫人,他的母親或許隱隱察覺到什麼,然而母親一向良善單純,怎麼也不會想到枕邊人竟已決定將自己當作皇權的犧牲品。

    那根本不是什麼亂軍,那是梁明帝對裴棣的一場考驗。裴棣完成得很精彩,他做了「正確」的選擇,眼睜睜看著妻子死在亂軍手上,成全大義之名。

    梁明帝接受了這場投誠。

    昭寧公府繼續榮華富貴。

    裴家有了新的夫人,裴棣有了新的兒子,他的母親被所有人漸漸淡忘,人人提起來時,也只是那場亂軍「大義」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唏噓幾句,也就過了。

    唯有他不平,憤怒,耿耿於懷。

    不對,也不止他一人。

    還有他的老師,還有寧王。

    元朗與元禧幼時情深,兄長與父皇死得蹊蹺,這位看似溫吞年少的寧王殿下自請於國寺供奉長明燈三年,實則暗中培養積蓄力量,查探當年秋洪一案。

    裴雲暎還記得嚴胥第一次將自己帶到那位「閒散王爺」面前時,那位年輕的、看上去很和氣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看著他道:「喔唷,還是個半大孩子,這麼年輕,吃得了苦嗎?」

    寧王提醒:「這條路可不好走啊。」

    「好不好走,試了才知道。」他答。

    寧王笑起來,像是對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很是滿意。

    「嚴大人,這小子就交給你了。」

    他於是有了同路人。

    艱行險路,好在同行不孤。他有老師,有同伴,還有藏在暗處的,數不清一同努力的人。追索多年,終於求得一個結果。

    即便這結果來得有些晚。

    「所以,」陸曈看著他,「你曾讓我看過的那兩道方子,是先皇曾用過的方子?」

    裴雲暎點了點頭。

    陸曈恍然。

    那兩道方子原本都是些補藥,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金屑混合,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皇室之中皆用金器,梁明帝換掉藥膳的藥方,以金器相盛,補藥變成催命符,日日飲下,難怪不久撒手人寰。

    「我剛進醫官院不久,有一次你夜間潛入醫官院的醫庫,也是為了此事?」

    「先皇醫案未曾記錄此頁,但醫官院藥單中還有留存,我來尋藥方,沒想到遇到你。」

    想起當時畫面,裴雲暎微微一笑。

    那時他去找先皇病故前的藥方,而她在找戚玉台的醫案,苦苦尋覓的兩人在那一刻撞上,各懷鬼胎,各有心思,短暫交手間,又心照不宣的默契止步於此,不再繼續往前一步。

    未料許久之後的今日,才徹底將話說開。

    陸曈問:「你一直替寧王做事,都做些什麼?」

    「很多。」裴雲暎答,「一開始只是去找些人、線索,後來去了殿前司,皇城裡,行事會方便得多。」

    「宮宴上護駕也是你們的計劃?」陸曈問。

    當年裴雲暎得以升遷得這般快,是因為在皇家夜宴中捨身相護遇襲的梁明帝,正因如此,他很快做到殿前班指揮使的位置,惹人紅眼無數。

    「有得有失吧。」他不以為然地一笑,「不是你說的,復仇,從來都很危險。」

    陸曈不作聲,只想起當年蘇南破廟初見那一日,雖然他看起來若無其事,還能拿匕首威脅她,實則身上傷痕累累,她還記得疤痕是從後背襲來,又深又長的一條,的確很是危險。

    她問:「你當初去蘇南,也是為了此事?」

    「是去找人。先太子之死牽扯不少人。有人提前得了風聲逃走,皇帝要殺人滅口,我的任務,就是找到他們,帶回盛京。」

    他說得輕描淡寫,陸曈卻從這話里聽出幾分艱辛。

    她有心想叫他輕鬆,於是玩笑:「這算撥亂反正?」

    裴雲暎搖頭。

    「其實沒那麼大志氣,一開始,只是想復仇。」

    他只是不甘心母親就這麼死了,想要討一個公道。只是他要對付的人是天下間最尊貴的人,這復仇的希望便顯得格外渺小。

    後來一步步走過去,走到高處,牽連的人越來越多,身上背著的擔子越來越重,漸漸身不由己。若非遇見陸曈,遇到這世上另一個自己,他險些要忘記,最初發誓討回一切的自己是何模樣。

    原來就是如此,孤注一擲,決絕又瘋狂。

    「昭寧公其實有一點說得沒錯,」他淡淡開口,「我身上畢竟流著母親的血,皇帝對我仍有猜忌。當年,是他一力保下我性命。」

    誠然,這保護或許是因為他是裴家繼承人的緣故,而梁明帝在亂軍一事後對裴棣很放心,所以他多活了這麼多年。

    裴雲暎自嘲一笑:「他應該很後悔。」

    袒護的人最後離開裴家,對裴家拔刀相向,裴棣曾為了裴家犧牲一切,最終,他的妻兒也為了裴家犧牲了他,輪迴因果,不外如是。

    陸曈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他從回憶中驟然回神。

    「你已經做得很好。」她說。

    手背上傳來微微暖意,曾幾何時,這雙對他拔刀相向的手如今也會握住他溫聲安慰,他低頭,語氣很淡。

    「出身、行事,說出去到底不光彩,所以不想告訴你。」他將她的手反握進掌心,「但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好啊,」陸曈側過臉看他,一本正經開口,「其實你早就應該說了,你知道,我殺人埋屍很在行,若是早就知道若是在蘇南那次就知道,我一定想辦法幫你殺回盛京。」

    裴雲暎望著她,她說得一臉認真,忍不住失笑。

    他以為這些難堪的過去說出來很艱難,但原來也不過如此,那些往日的陰謀、算計、羞辱和眼淚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仇恨變得模糊,他已記不清更久前悲恨的滋味,或許傷痕還在,但總會痊癒。

    都過去了。

    「陸曈,」他垂眸,親了下偎在身側的女子額角,「明日我帶你見見我娘吧。」

    陸曈抬頭。

    「也讓我,見見你的父母兄姊。」

    他們會成為彼此新的家人。

    她怔了怔,隨即笑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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