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一百六十五章 紀珣的質問

    翌日雨晴。

    常進清晨過來檢查宿院時,聞到陸曈屋裡濃重的酒氣,最後在林丹青床下發現兩個空酒罈,還有幾個油紙包好的雞骨頭。

    醫正大人勃然大怒,罰她們二人俸銀,還要包攬宿院門前院子掃地一月。

    林丹青常被罰罵,二話不說,立即坦坦蕩蕩地接受了。

    陸曈卻沒在屋裡,一大早不知去了何處。

    醫正罵歸罵,到底操著份老父親的心,罵畢自己叫廚房裡煮了蘿蔔豆芽湯來醒酒。見林丹青烏黑著兩個眼圈,滿眼睏乏地遞給他一個空碗,便接過碗,舀了滿滿大半碗湯水,又往裡按了一勺蘿蔔菜,皺眉問:「陸醫官呢?」

    提起陸曈,就想到昨夜裡那些醉酒胡話,林丹青不由忸怩,只閃躲著心底那點尷尬,尋了個矮桌坐下,捧著碗心不在焉道:「醫正又忘了,今日是該給金侍郎施診的日子嘛。」

    常進握勺的手一頓。

    戶部金顯榮的病拖拖纏纏,都多久了還沒徹底痊癒,也虧是陸曈性子好,要換了旁的醫官,早已私下抱怨聲起。

    平人醫官,還真是不容易。

    心中這樣唏噓著,常進把鍋蓋蓋上,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身後人:「真是不知輕重,宿醉後還去給人施診,也不怕吃醉給人治出好歹,你要是再把酒買回醫官院喝,我就回頭告訴你爹!」

    林丹青一張臉幾乎要埋進蘿蔔湯里,聽得只想發笑。

    宿醉?

    昨夜她又吐又哭,陸曈卻像沒事人一般,一大早背著醫箱出門,臨走時還幫林丹青把昨日買吃食的賬算了,賬本端端正正放在桌頭。

    簡直比現在的常進還要清醒。

    要不是她自己也喝了一壇,真以為跑腿的是給她買了假酒。

    陸醫官看著柔柔弱弱跟個紙糊美人一般,酒量卻頗有豪傑英雄之態,那麼大一罈子喝下去跟喝水似的,連臉都不紅一分的!

    林丹青惡狠狠地咬著筷子頭。

    春試就算了,連喝酒也輸了!

    林丹青為自己偶然展露的酒量震撼一事,陸曈並不知曉。

    那點酒對她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或者說,世間大部分吞進腹中的東西,於她而言效用都十分有限。

    一大早,陸曈就去了司禮府。

    金顯榮正仰在躺椅上美滋滋地喝茶,見她來了,忙起身相迎,邊嘴上恭維道:「知道今日陸醫官要來施診,我早早就來司禮府候著,生怕晚了耽誤陸醫官差事嘖嘖嘖,幾日不見,陸醫官又似美麗了幾分,翰林醫官院有您這樣的明珠,真是千年修來的福氣」

    他病情一日好過一日,便對陸曈尊重一日賽過一日。於他而言,陸曈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菩薩娘娘,對待菩薩娘娘,總要顯出幾分虔誠。

    可得罪不得。

    陸曈對他點點頭,平淡地應付過了。

    行至金顯榮桌前時,見那桌上擺著的香爐正往外裊裊散發輕煙,整個屋子都漫著股幽馥甜香。陸曈停下步子,問:「金大人換了香後,近來身子可覺好處?」

    「好,好得很!」金顯榮一提此話登時來勁,得意一笑,竟有幾分意氣風發之意,「自打用了陸醫官這『春草池塘夢』,我這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有所起色,陸醫官之前與我說可偶爾行房,於是我試了一次,嘖嘖」

    他沒說下去,但怎麼看,應當比先前「遇敵倒戈」的慘狀好上許多。

    「這東西好,又不貴,不瞞陸醫官,那聞慣了好東西的戚大公子,前些日子還問我要了幾顆呢!」

    陸曈神色微動,往戚玉台的那間屋子看了一眼,見屋門大開,並無人在,邃問:「戚公子今日不在?」

    金顯榮擺手:「再過些不久是京郊圍獵的日子,戶部沒什麼事,我就讓他早些回去,準備下圍獵的騎服射具。」

    梁朝皇室素有秋獵習俗,後來先太子因秋洪故去,當今陛下繼位後,將圍獵改成夏日,稱之為「夏藐」。

    圍獵當日,皇子貴族們狩獵出行,十分壯觀。

    陸曈只從別人嘴裡聽說過秋獵,就道:「圍場一定很熱鬧了。」

    金顯榮面上即刻顯出幾分得意來。

    「那是自然能去圍場狩獵的都是盛京貴族裡年輕勇武男子,有些貴族子弟還會帶著獵鷹獵犬之類助獵。」

    金顯榮輕咳一聲,竭力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然而許是因為容顏緣故,使得那雲淡風輕看起來也有些小人得志的虛榮,「只是狩獵雖盛大,騎服獵具卻很講究,我今年的騎服裁縫還沒做好,也不知合不合身」

    他有心炫耀,只盼著陸曈順著他的話頭繼續說下去,譬如「大人也要去圍獵場?」,他才好把這炫耀接得圓滿,然而陸曈聞言,只是隨意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沒再繼續問下去。

    金顯榮的男子自尊於是還是沒能在她面前重建起來。

    陸曈未察覺他眼中哀怨失落,只轉過身,如平常般放下手中醫箱:「時候不早,下官還是先為大人施針吧。」

    這一日,待陸曈給金顯榮施完診,從司禮府回到御藥院,又將先前手頭積攢的一干整理方冊之類的事物做完,天色已然不早。

    醫官院門口的柳樹在傍晚的涼風下吹得東倒西歪,陸曈抱著醫箱從製藥房出來,打算去小廚房尋點剩飯菜,剛出堂廳,就見門口的柳樹下站著個人。

    紀珣站在樹下。

    他今日身邊沒跟著那個活潑的提燈小藥童,是以便沒有燈,遠處那一點日頭已經全部落下,月亮卻還沒有全然升起來,在淡藍的夜空中映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影,把樹下的人影襯得清冷寥落。

    聽見動靜,他便轉過身來。

    陸曈頓了頓,上前道:「紀醫官。」

    她入醫官院近半年,和紀珣加起來說過的話也不到十句,平日裡鮮少見到這人。紀珣不愛和醫官院中其他醫官集聚,習慣獨來獨往,大部分時候也不在醫官院——入內御醫要常入宮的。

    他點頭,卻未如平日般尋常打過招呼就走,而是看著陸曈,開口道:「白日你去給金侍郎施診了?」

    「是。」

    「聽人說,金侍郎病情已有起色,不日將痊癒。」

    陸曈心中生疑。

    紀珣並不是一個喜歡打聽旁人事宜之人,今日這番模樣,竟是要與她閒談之意。

    她便謹慎地回:「病症每日都有變化,不敢說滿。」

    紀珣聞言看了她一眼。

    女子微微垂著頭,語氣恭敬,帶著兩分恰到好處的疏離。她很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施診或是製藥,因身邊有個明媚開朗的林丹青,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只是所行之事卻不似外表規矩。

    紀珣話鋒一轉:「先前我見你在藥庫挑選藥材,問過你是否用過紅芳絮,你否認了。」

    陸曈心中一跳,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你為何否認?」

    月亮此刻又在雲里亮了一點,只是那亮也透著幾分昏暗,樹下風燈被枝葉掩藏,把他的神情也映得不甚清楚。

    紀珣望著陸曈。

    「你很聰明,紅芳絮有毒,除了御藥院醫工,尋常醫官無法隨意使用。所以你只讓御藥院的醫工何秀取來紅芳絮殘枝碎葉,這些碎葉不會記錄在冊,用了也無人發現。」

    「但你忘記,何秀出身貧苦,紅芳絮除去毒性後可入藥,即便碎枝殘葉,賣到御藥院外亦能換做銀兩。」


    「你只讓何秀提供少量碎葉,剩下的何秀捨不得丟,攢在屋中,趁旬休時托人倒賣於盛京醫行。」

    「陸醫官,」他聲音也藏著股剛正的冷意,「你還要否認麼?」

    陸曈心中一緊。

    她確實讓何秀幫她拿過紅芳絮碎枝,為了做出那一日在司禮府迷暈戚玉台的迷香。

    但她忽略了何秀家境窘迫,那些紅芳絮的殘枝碎葉雖只能換一點點銀錢,但對於平人來說,也沒有把錢活活往外丟的道理。

    何秀把那些剩下的碎枝攢在一起,反而成了證據。

    紀珣見她沉默不語,神色隱現怒意,「你身為醫官,明知紅芳絮有毒,卻為一己私慾無端用在人身上,貽誤性命,有損醫德。」

    抱著醫箱的手微微捏緊,陸曈面上卻仍一派平靜,抬眸看向他。

    「紀醫官,你有證據麼?」

    他在詐她。

    那顆香丸早已被戚玉台燃盡,香灰她都倒在司禮府的窗台下,連日雨水大風早已沖刷乾淨,隔了這麼久,紀珣不可能還有證據。雖然不知他是怎麼得知的,但僅憑何秀那一點紅芳絮,實在定不了她的罪。

    《梁朝律》中也沒有這一條。

    「我當然有。」

    陸曈瞳孔一縮。

    紀珣的聲音很冷。

    「雖然你給金侍郎的藥方里沒有紅芳絮,但我讓人尋了他的藥渣。」

    「藥渣里,仍有紅芳絮的殘絮。」

    陸曈一怔,短暫的迷惑過後,全身驟然放鬆下來。

    金顯榮的藥渣

    紀珣說的並非戚玉台的香丸,而是給金顯榮的藥方!

    金顯榮的不舉之症並非全然危言聳聽,否則當初曹槐也不會難以下手。她用一點紅芳絮做了藥引,好幫金顯榮症疾有所起色。

    方才紀珣一番質問,她以為自己露了馬腳,或許真是做賊心虛,才會第一時間想到了戚玉台的香丸。

    冷汗過後,渾身驟然卸下重擔,陸曈心頭陡然輕鬆。

    這輕鬆被紀珣捕捉到了,目色越發冷然。

    他質問:「紅芳絮有毒,以金侍郎腎疾用紅芳絮,雖立竿見影,縮短病症耗時,然而長用下去必然留下遺症。醫官院出診排方,從來以病者安危為先,你卻只顧眼前,濫用毒草,就算你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帶你的師父難道從未教過你行醫醫德綱理嗎?」

    月色陰晦,遠處有鴉雀嘶鳴,鳥鳴在寂靜院中尖利得刺耳。

    陸曈靜了一瞬。

    眼前人站在樹下,雪白衣袍潔淨不惹塵埃,在這昏黃夜色中光亮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她微微躬著腰,仍是一個謙恭的姿態,慢慢地開口。

    「紀醫官,」她說,「你是不是弄錯了?」

    紀珣蹙眉。

    「御藥院規定醫官醫工不可隨意取用紅芳絮,但紅芳絮所遺留雜碎枝葉,不計入藥材,作為廢料由醫工自行處理。」

    「既是廢料,於御藥院無用,是買賣還是自用當然由人自己。紀醫官出身高貴不知平人艱難,廢料換作幾錢銀兩足以供給平人小半月生活,人窮志短,換點銀錢也無可厚非。」

    她抬眸:「陸曈出身微賤,沒有太醫局諸位先生教導,但梁朝相關律令還是記得很清楚,就算紀醫官拿何秀髮賣紅芳絮碎葉的事去御藥院說,理應也不犯法。」

    「不是嗎?」

    她語調很平緩,聲音也很溫和,話中卻若有若無帶著股尖利的諷刺,分明是沉靜皮囊,那雙眸子似也藏幾分不馴。

    紀珣有些慍怒,似是第一次發現對方溫順外表下的刻薄。

    他忍怒道:「那金侍郎呢?」

    陸曈道:「行醫所用藥方本就不能一成不變」

    「荒謬,」紀珣打斷她的話,「你明明有其他方式可慢慢溫養他體質,偏偏要用最傷人的一種。過於急功近利。」

    「你明明在太醫局春試紅榜高居第一,卻以我之名在醫官院中仗勢揚威。」

    「醫者德首重。凡為醫之道,必先正己。你既心術不正,何以為醫?不如早日歸去。」

    心術不正,何以為醫?

    幾個字如沉鼓重錘,在夜色下沉悶發出巨響。他眼底的失望和輕視毫無遮掩,隨著身後柳樹細枝一同砸落在塵埃,徐徐鋪盪出一層難堪來。

    隔著枝葉掩映的風燈,陸曈注視著他。

    從少年長成青年,面容似乎並無太多變化,他仍是清雋孤高如鶴,然而那句「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遠得已像上輩子的事。

    陸曈的目光定在他腰間繫著的玉珏之上。

    那塊玉通透溫潤,美玉無瑕。

    他已換了一塊新的玉珏。

    她恍惚一瞬。

    方才滿腹尖利的回敬,此刻全然啞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

    四面空蕩蕩的,四周一片死寂,漸漸有窸窣腳步和人影從院後藥庫的方向傳來,當是盤點藥材的醫官快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再走過長廊,他們就會發現僵持的這頭。

    就在這一片冷涔涔的暗夜裡,忽然間,斜刺里穿出一道含笑的聲音。

    「傻站著做什麼?」

    隨著這聲音,腳下那塊昏暗被明亮陡然照亮。

    陸曈抬眼。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裡提著盞梨花宮燈,燈火清晰,一瞬間驅走院子裡的冷津津的寒意,把四周都照出一層明朗暖色。

    青年瞥一眼站在樹下的紀珣,靜默一瞬,隨即淡笑一聲。

    「怎麼,來得不巧,在教訓人?」

    樹下二人沉默不語。

    他看向紀珣,漆黑的眸子裡仍盈著笑意,可陸曈卻像是從那笑意里看出一點不耐煩。

    「要教訓不妨改日。」

    他彎唇,握住陸曈的手臂:「把她先借我片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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