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一夜,直至天明,韓德讓略一睡著,便被侍從叫醒,旋即起身,如往常一樣入宮。他如今名義上的身份,是皇子耶律賢的伴讀。
耶律賢,就是當年察割之亂中那位倖免於難的小皇子明扆,賢是他的漢名。
察割之亂以後,耶律璟繼位為帝,是為穆宗,世宗僅餘的兩個兒子也被穆宗收養於宮中。
十幾年過去,這兩位小皇子的成長,似乎脫離了人們對他們的印象。蕭後撒葛只所生的次子耶律賢體弱多病,喜歡漢學;而甄后所生的三子耶律只沒卻未曾表示出喜歡漢學的傾向,反而熱衷於各種騎射之術。
韓德讓走進耶律賢的宮室,便見近侍楚補迎上前來,低聲道:「韓郎君?」
韓德讓一抬頭,看到人聲寂寂,便有些明白:「大王昨夜沒睡好?」
楚補苦笑一聲,道:「這兩天大王都不曾睡好。」
韓德讓長嘆一聲,他自是知道原因,十幾年來,耶律賢身上發生的變化,明顯可見。可不變的就是,那自四歲起,就纏繞不去的噩夢,以及因為噩夢不斷所帶來的病弱身體。
韓德讓擺了擺手,由楚補迎著在耶律賢寢殿外間坐下,透過屏風,見耶律賢還在睡覺,深色的帳子放下遮住外面的光線,好讓他能安心睡覺。
韓德讓靜靜地坐著,將春捺缽可能發生的事,再細細想了一回。
一帳之隔,耶律賢臉色扭曲,牙關緊咬,滿頭大汗,仍陷於噩夢之中。
他已經整整兩天無法入睡了,今日天快亮時,他才有些朦朧睡意,但睡著後,就又回到了那個夢境。
十幾年來,他永遠在做這樣的一個噩夢。漆黑的夜裡,無窮無盡的營帳,他在營帳中跑著,可一個活人也找不到。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四歲的孩子,在無盡的恐懼和望不到頭的營帳中跑著,後面似乎有著極為可怕的東西在追著他。
他想喊:「父皇,母后,甄娘娘,大哥,皇祖母,你們在哪兒……」可是,他喊不出口,每每他想喊的時候,就有一種力量扼著他的咽喉,讓他喊不出聲來。
他一直在跑,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動,摔倒在地,然後忽然間,黑暗中,出現了他所期盼的親人,他的父皇、母后、甄皇后、哥哥吼阿不、還有太后祖母,他們都躺在棺材中,棺材直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卻是面色發青,一身是血,死狀悽慘地漂浮在半空中。
他們似在看著他,但又似沒有在看著他,眼神空洞。
一個恐怖的獰笑聲連綿不絕地傳來,無所不在,無處逃遁:「他們都已經死了,都已經死了……」
耶律賢抱成一團,發出尖銳的慘叫,一聲又一聲。
如同過去許多年無數次噩夢中醒來一樣,一個溫暖的手扶住了他:「明扆,你沒事吧?」
耶律賢仍閉著眼睛,但卻熟練無比地接過遞到口邊的苦藥,大口喝了下去,半晌,方緩緩地睜開眼睛:「沒事,只是又做噩夢了。」
這是韓德讓,自他四歲那年就在他身邊的人。多少次他從噩夢中驚醒無法入睡,想著父母親哭號不止時,永遠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溫暖的手安撫著他。是他餵他吃飯、陪他喝藥、教他握筆寫字、帶他騎馬射箭……
所有的人都死了,為什麼你還活著?活得這麼痛苦,為什麼還要活著?每每自噩夢中驚叫著醒來,他經常會湧起這種自我厭棄的感覺。多少次,如果不是身邊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他是不是早已經在那種情緒的控制下崩潰了。
然而,就算是在這人面前,他仍然無法完全坦言那種自厭和自責,甚至是對自己的痛恨。他是如此地軟弱無能,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不管有過多少籌劃和抱負,現實中,他依舊只是個深宮中一言一行都被監控著的皇子,而在夢中,他永遠只是一個四歲小兒。無法逃離的黑暗,無法掙脫的魔爪……
耶律賢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緩緩抬起頭:「德讓,你來了?」
韓德讓點點頭:「是。」他看著耶律賢蒼白的臉色,有些懊惱:「早知道你這兩天狀態如此,我昨天就算再晚,也應該進宮來。」
耶律賢擺了擺手:「我這是十幾年老毛病了,你難道還不知道?你來與不來,都沒有影響。何況……」他頓了一頓,道:「你昨天見到過思溫宰相了?」
韓德讓點了點頭:「已經與思溫宰相說過了,春捺缽的時候,想辦法讓你們見面。」
這種見面,自然不是眾目睽睽之下的飲宴騎射中「見一面」,而是有所目的的單獨會談,自然要事先安排。
自這耶律璟在祥古山事變中漁翁得利,成功登上皇位後,開始對朝中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清洗。宗室親王,重臣部族,不是謀逆,就是叛逃……他總有這麼多罪名,等著那些他認為沒有完全臣服他,甚至是懷著「異心」的人。
在祥古山之變以後,世宗的同母弟耶律婁國便以謀反而被殺,並下令葬於絕後之地。穆宗的異母弟耶律敵烈亦成了婁國同謀而下獄。太尉耶律忽古質被謀逆之名下獄處死,國舅政事令蕭眉古得、宣政殿學士李澣等人圖謀南奔而被殺被杖。
次年阿保機第三子耶律李胡及其子耶律宛、郎君嵇干被密報與耶律敵烈一同謀反,又牽連至太平王罨撒葛、林牙華割、郎君新羅等,於是又一輪殺戳削權。穆宗第九年,又有耶律敵烈與前宣徽使海思及蕭達乾等謀反;第十年,政事令耶律壽遠、太保楚阿不等謀反。
宗室謀反、重臣謀逆,數年間此起彼伏,不能平息,連穆宗的親兄弟亦無法避免牽連。
而養在宮中近在眼前,又是世宗嫡子的耶律賢,能夠在頻頻謀逆的案子中一次又一次地躲過,不止是因為他自己足夠小心謹慎,也是因為有著太多的人仍然在關心著他,保護著他。
而他最信任的,莫過於眼前這人。
韓德讓沒有回答他的話,只問站在身邊的近侍楚補:「他這幾天睡得如何?」
楚補囁嚅不敢回答。耶律賢知道不能不答,只得苦笑著自己答道:「白天還好,夜裡……睡不到一個時辰,還全要點著燈……」
韓德讓皺眉:「我出去前,還不是這樣的,怎麼這幾天又惡化了。你最近又遇上什麼事了?」
楚補嘆氣,看耶律賢一眼,才敢答道:「前幾日大王與主上用宴,不想主上因為鹿苑跑了幾隻心愛的鹿,一怒之下把鹿人壽哥給親手肢解了。大王受了驚,當時雖未發作,但回來就睡眠不穩了。」
韓德讓長嘆一聲,他雖不如父親韓匡嗣醫術精深,但耳濡目染多少也知一二。耶律賢雖然年幼遭變,心思較常人深了許多,在穆宗面前一直不曾有什麼破綻露出。但畢竟年幼遇驚,本來就神魂難安,又長期病弱損了精氣,在耶律璟身邊更是精神緊張,雖然人前不顯,但飲食睡眠均受到極大的影響。
再加上穆宗近年來晨昏顛倒,往往白天睡覺,夜裡飲宴,國人皆稱其為「睡王」。而他為了昭示自己對世宗之子的恩養和慈愛,還經常召耶律賢過去一起飲宴。但他這種故作姿態的「寵愛」,反而對耶律賢的健康更加摧殘。耶律賢每經歷一次烈酒和血腥之後,就會發噩夢。可明知如此,耶律賢也得恭敬和感激地領受這種「恩寵」,韓德讓亦是無可奈何。
前日他又被穆宗拉去飲宴,回來之後,就噩夢不斷,本不欲再提此事,見楚補說起,一時激憤,冷笑:「如此殘暴,國運焉能長久。我大遼列祖列宗好不容易得來的江山,就要亡在他的手裡了。」
韓德讓大驚,忙道:「大王慎言!」
耶律賢亦是方從噩夢中醒來,一時情緒難以控制,見韓德讓勸解,擺手道:「十五年來,我事事小心,不敢說錯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到如今在自己房中,也不能說一句嗎?」
韓德讓長嘆一聲,知道這一次的事,對他刺激極大,不敢再勸,只得岔開話題,向楚補道:「迪里姑開了藥沒有?」迪里姑卻是韓匡嗣親自安排給耶律賢長期跟隨的御醫。
楚補忙捧了藥上來:「迪里姑大人已經開了藥,可是……」他為難地看看耶律賢。
這些藥從小吃到大,吃得耶律賢已經麻木、噁心,說實話,吃的時間長了,也越來越沒感覺了。
韓德讓亦知他的心事,卻不說破,只笑道:「好歹喝一點吧,我帶了東門老趙家的蜜餞給你。」說罷一指几案上一隻陶製小罐。
耶律賢看到那熟悉的小罐,對楚補笑道:「罷了,拿來我喝吧。」一口氣將楚補呈上的藥喝了,又開了那陶罐吃了幾塊蜜餞,又長長地出了口氣。
當日初回上京時,那時候年紀小,每天躺在病榻上,吃著無窮無盡的苦藥,想著父母的慘死之痛,又是恐懼又是孤獨,恨不得隨父母一起去了,免得在這世間受這許多苦楚。韓德讓便費盡心思,日日尋了上京的各種零食來哄著他吃藥,給他帶了各種各樣的玩具來哄他玩耍,每夜在他噩夢驚醒時安慰於他。
那時候,他相信自己長大了,就會病好了,就能夠不用再喝藥了,就能夠為父母報仇了,就能夠奪回皇位了。可是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他長大了,可依舊病榻纏綿,依舊每日喝著苦藥,看著仇人肆意殺戳,自己卻活得如覆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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