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賢心中暗驚,穆宗素日雖然也有此類嫌棄他不事弓馬的話語,但是說到傳之皇位,卻是第一遭,當下忙一陣急咳,又陪笑道:「咳咳,主上言重了,兒臣何德何能,怎麼敢承擔此重任。您看我一年倒有四五個月臥病在床,我只求多活幾年就心滿意足了!」說罷,長嘆一聲。
罨撒葛皺眉道:「胡說,你年紀輕輕的倒說這些話,豈不叫我們這些長輩聽了傷心。」
耶律賢深知罨撒葛素日便以皇儲自居,方才穆宗說出這樣的話,他留心觀察罨撒葛反應,見他毫無異色,知是兩人間有默契,當下笑道:「皇叔說笑了。主上和您正當盛年呢。我聽迪里姑說,主上能夠一口氣飲上一二十斤的酒,每次打獵群臣加起來都不及主上一人多。明扆對你們只有羨慕和仰望的份兒,這輩子只怕連主上的十分之一也趕不上呢!」
穆宗這幾年其實因為酗酒過量,弓馬已經遠不如從前,但被耶律賢這樣一說,還是受用,想著自己怎麼也比耶律賢強上百倍:「哎,哪裡的話。不過喝酒打獵,本來就是咱們契丹的男兒本色嘛。」
罨撒葛見兩人說得熱鬧,便指了藥碗問身後帶來的御醫迪里姑:「迪里姑,這是什麼藥?」
迪里姑忙答:「是臣開的寧神之藥。」
罨撒葛皺眉:「怎麼,你又做噩夢了?」
耶律賢低頭不語,神情中卻似有些難言之隱,罨撒葛看著他的神情,忽然想到一事,轉頭看了看穆宗。穆宗亦是想到,自己拍了拍額頭,陪笑道:「怪我,我那天拉他喝酒,叫鹿人去取鹿血,沒想到讓幾個賤奴掃了興。是我殺了幾個人,沒想到竟是嚇到了你。」
耶律賢苦笑:「主上亦是好意,只怪兒臣膽小無用。」
罨撒葛問:「怎麼會這樣呢,迪里姑,你是御醫,都過這麼久了,明扆的身體怎麼還沒治好?」
迪里姑忙答:「稟太平王,今年冬天大王的症狀好像更嚴重了,經常噩夢連連,最近又驚悸昏厥過好幾次。」
穆宗頓時又不悅起來:「迪里姑,朕讓你好好治療明扆的病,你怎麼越治越嚴重了?朕說過,要不惜代價治好明扆。只要能夠治好他的病,要什麼樣的藥,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宮中所有的奇珍異寶都可以拿來用,宮中沒有就下旨全國進貢,我大遼沒有的,到其他各部落甚至是到大宋吐蕃去找都可以!」
罨撒葛亦道:「對啊,說白了一句話,明扆,只要你的病需要,就算是活人腦子,主上也可以現殺了給你用!」
耶律賢聽到「活人腦子」時渾身一震,這些日子他隱約聽說,穆宗為了治療隱疾,竟是聽信了女巫之言,殺活人取心膽入藥,心頭惡寒,忙掩飾道:「主上的恩德,兒臣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只是兒臣自那年受驚之後,這身體就沒有辦法恢復。迪里姑已經很盡力了,只是這也是明扆命中注定的事,怪不得御醫!」
穆宗搖頭:「男子漢大丈夫怎麼一點心氣也沒有。整日說什麼命中注定,身體不行。我看你的身體不好,肯定是因為騎射太少,這病才越養越差。此番春捺缽,我看要讓你跟著韓德讓多去跑跑馬,免得在室內沒事看這些漢書,越看越呆。」
耶律賢苦笑:「這……」
穆宗擺手:「就這樣定了。」
耶律賢無奈,只得應是。
穆宗忽然想到一事,嘿嘿笑了:「你今年也不小了,趁這次春捺缽,找個可心的姑娘吧,早早成家立室,也教你父皇在天有靈,能得些安慰。」
見耶律賢面紅耳赤,穆宗大笑,便擺擺手走了出來,其餘諸人,自然也是隨他一起而出。兩人走出永興宮,穆宗方站住腳步,對弟弟罨撒葛道:「好了,我也依著你的話,去看過明扆了,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罨撒葛與穆宗本是同母所生,這些年也一直是他的左臂右膀。穆宗登基之後,宗族不服者甚多,他一口氣平了數起謀逆案,將一眾叔叔侄兒堂兄弟親兄弟殺的殺,關的關。這些年來皇族人人自危,不免你咬我,我咬你,便是連罨撒葛也不免被掃進案中。事情澄清之後,穆宗方收了一些手,對罨撒葛卻是更加信任倚重了。
罨撒葛沉吟了一下,嘆道:「明扆這孩子雖說是養在宮中,但終究你我都忙,我也是才聽說,他自你那日酒宴之後便不能入眠,這件事竟無人來報。這是宮裡有人懶怠於他,還是他自己蓄意隱瞞呢?」
穆宗不以為然:「那又如何?」他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可就是這幾年酗酒之後,變得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了,只是有些關鍵的時候,他的直覺又如野獸般有著詭異的敏銳。
罨撒葛亦是這幾年越來越為穆宗倚仗,因此也越來越陷入舉目望去諸事可疑的境地來,聞言嘆道:「所以我才勸主上來看看他。若是別人怠慢,見了主上過去,也當會有改善。若是明扆有心隱瞞,那也要看看他是什麼樣的居心?」
穆宗看了弟弟一眼:「你懷疑他?」
罨撒葛點頭:「如今一看,倒也放心了。看來他的身體的確不太行,這性子也孤僻膽小,倒是不妨的。」
遼穆宗亦搖頭:「他們這一支,也真是……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個個都喜歡漢學。跟他那祖父父親一樣,天天就知道讀書寫字,喜歡那些漢人的東西。哼,這又有什麼用,咱們契丹人,是靠弓馬取得江山的。玩那些漢人的東西,誰會理他。倒是李胡還有那些宗室野心不小,這次春捺缽的時候,你幫我看著他們一些。」
罨撒葛道:「皇兄,事情交給我,您就放心吧。」
遼穆宗忽然嘆了一口氣:「明扆……還記得當年,屋質和思溫逼得朕不得不發誓,有朕在一天,定保得他平安無事。所以,這些年朕好吃好用地養著他在宮裡,這些年呢,還真養出一些感情來了!朕希望他能夠好好地活著……」
他看了罨撒葛一眼,眼中的含義,罨撒葛看得明白,他活著,明扆自然也能活,若是一旦有危機,那麼,明扆便不能再留。
這十幾年,這個孩子從四歲到十九歲,在宮中漸漸長大,固然是他自己足夠溫馴低調,也是穆宗雖有殺他之念,但終究種種原因一再猶豫,還是活到了今天。
遼穆宗拍了拍罨撒葛的肩頭:「你得給朕多看著點。」
他沒有兒子,而這些年來,已經將罨撒葛視為繼任之人,罨撒葛自然也是明白。當下兩人並肩走著,說起朝中事務,罨撒葛便將自己對群臣的一些疑問拿來請教穆宗:「思溫最近似有些異動,幾次三番阻止皇兄行事,我總覺得他一直不曾真心跟從我們。」
他既是知道穆宗有心許他繼承皇位,自然開始觀察群臣,卻總覺得北府宰相蕭思溫不冷不熱,似乎隔著一層似的。但見穆宗對蕭思溫卻一直委以重任,不免心存試探。
遼穆宗卻不以為意:「蕭思溫是後族難得的才幹之士,這朝中每天幾百份奏章,要沒有他處理這些,朕還不得把它一把火給燒了。他的性子就是如此,這樣的人,朕反而放心。」他的關注點,只在於誰對皇位有所企圖,而事實上,他對於繁雜的國家政務十分厭惡,所以一骨腦地全丟給下面的臣子。這幾年在國政上更多地倚重蕭思溫,所以蕭思溫雖然態度始終那麼不冷不熱,但反而令得他更為放心。
罨撒葛又勸道:「皇兄亦是太過信賴韓匡嗣,但我看他這些年來常常出入明扆宮中,我覺得他對明扆投入的時間超乎他應盡的範圍了,難道不會有什麼其他的內情?」他是疑心,明明穆宗已經如此倚重韓匡嗣,而韓匡嗣還對耶律賢如此上心,莫不是……這個漢人也存了幾分投機的心理?
穆宗笑著擺擺手:「你太多心了,匡嗣的出身如此,又沒有多少土地奴隸兵馬,能有什麼作為?匡嗣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情,看著誰弱了,就多關照著些。再說,韓家小子和明扆一起長大,自然也是處出感情來了。」
他沒有說的是,當年在祖母述律太后帳下,他與韓匡嗣的結識,便是因為如此。這個漢家臣子,或許是學了醫術的緣故,對於弱小之人特別關愛。雖然他如今身為皇帝,性子日益暴戾,但是對於這少年時便始終關心照顧他的人,終有份不一樣的容忍度。
「再說,如今朕也不過是用他的醫術罷了。」穆宗沉默片刻,又徐徐道。
罨撒葛見狀,忙道:「皇兄,既然蕭思溫和韓匡嗣你都能容忍,那太保楚阿不的事……」
遼穆宗表情忽然轉冷,陰鷙地說:「我知道楚阿不是你的老師,可是,你不要為那些叛逆求情,以免壞了我們兄弟情義。」後族、漢人,他可以輕饒,世間最可怕的,其實還是來自於自己親族謀算。
罨撒葛臉色一僵,在遼穆宗的瞪視下,無奈低頭拱手道:「是,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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