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以左 98.長生服(4.3k)

    江南,姑蘇城。

    暴雨漫天,漆黑的雨幕籠罩四面八方。行人們儘量不往遠方看去,那是看一眼便會感到陰暗壓抑的畫面。暴雨構成牢籠,他們是牢籠中的魚肉。

    狂風呼嘯,豆粒大的雨點敲擊在屋頂,窗戶,還有那些撐開的傘上,聲音響的像滾雷。

    蘇誘鳶收回看向天空目光,撐起一把黑傘沒入人群。

    天空上藏匿著尋常人根本看不見的東西。一頭盤踞的巨獸,形狀如虎,它俯瞰這座城市,目光是灼灼燦金。漆黑的暴雨穿過它的身軀,落入城市,雨點在接觸到它的一瞬間溢出縷縷黑氣。它多數時候是沉睡的,只是蘇誘鳶抬頭看它,讓它醒來,投下目光。

    狴犴,傳說中的神獸。

    蘇家祖地圖錄第八頁繪製了它,並寫下了「狴犴好訟,亦曰憲章。」

    傳說中狴犴不僅急公好義,仗義執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斷,再加上它的形象威風凜凜,因此除裝飾在獄門上外,還匐伏在官衙的大堂兩側。每當衙門長官坐堂,行政長官銜牌和肅靜迴避牌的上端,便有它的形象,它虎視眈眈,環視察看,維護公堂的肅穆正氣。

    行人的感知沒有錯,這座城市化作了牢獄,由神獸狴犴構建的牢獄,牢中的人再不能走出這座城市,以此換來姑蘇城在暴雨中的佇立不倒。並非沒有咆孝的黑潮妄圖將這座城市吞沒,但它們都失敗了,死在狴犴的爪下和牙間。

    族中長輩喚醒了它,讓它醒來,以靈的形式駐守人間。

    蘇誘鳶走遠了,遠離人群,穿過小巷。城市和行人都在她身後模湖,傾瀉而下的暴雨仿佛將每個人變成了孤島,再也看不清他人的臉。

    天空中的狴犴靜靜地注視著蘇誘鳶的背影,直至她登上青石板階,踏入林間,走進了一座陳舊的廟宇。當廟宇的朱紅大門合上之後,狴犴低下頭,那灼熱如陽的目光消失,它再度陷入了沉睡。

    蘇誘鳶將門合上,走過庭院,邁入這座廟宇的正殿。

    大殿裡空空蕩蕩。

    石柱佇立四方,上面凋刻著低吟的身後。蘇誘鳶站在大殿中央,比起這座建築,她顯得太渺小了。大殿也顯得太過空蕩,仿佛大殿的中心本該擺放著什麼。尋常所見的恢宏廟宇的正殿之中多是擺放供奉的佛陀金身,佛陀金身正面大門,目視眾生。

    但這座大殿中心什麼也沒有,唯一可以稱的上物件的是牆壁上放置的畫卷。

    「巨靈贔屓,高掌遠跖,以流河曲,厥跡猶存。」蘇誘鳶緩緩讀出畫卷上的文字,隨著她話音的落下,畫卷中繪製的古老之物在活動,龍一般的頭顱在低吼。伴著它的流雲與水霧竟然逐漸從畫卷中溢出,很快積水便漫上蘇誘鳶的腳踝。

    可突然,大殿內響起一聲清脆的木杖砸地聲。

    畫卷的活動停止了。

    畫卷上被點亮的文字逐漸熄滅,龍首緩緩收了回去,瀰漫的水霧散開,露出了蘇誘鳶身後的人影。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留著山羊鬍,穿著洗的發白的中山裝。

    「蘇澤爺爺。」蘇誘鳶喚道。

    「誘鳶啊。」老人輕聲說,「還不是喚醒他的時候,是你姐姐讓你來的吧?」

    「蘇家不存在的廟宇,這麼多後裔,能走到這座廟宇中的人少之又少,這一代中能有你和你的姐姐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事了。你看這贔屓,傳說中贔屓是背負石碑鎮海的神靈,他們可不是所謂的獸啊,是神靈,早已化為某種概念,哪怕本體早已消失,可描繪出他們的模樣,便帶來了威能。」

    「你接觸那些老舊東西接觸的少,很多事情你並不知曉。其實每一個踏入這座廟的人能喚醒的圖都不一同,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樣。」老人笑笑,走到了蘇誘鳶的身前,他抬頭注視著那張陳舊古老的畫卷。

    「就比如你能看見並喚醒那副贔屓圖,而你的姐姐,則可以喚醒那頭赤龍。」

    「赤龍圖毀了。」蘇誘鳶說。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畢竟是一位無可撼動者啊,如果只是少幾幅圖庫便能平息這些災厄,拿這廟中的所有的圖錄去換個安寧又何妨呢?只可惜,世上沒有這樣的交易。大丫頭也是古靈精怪,過世了都不讓人省心,她知道你的是贔屓,是不是說了讓你喚醒圖錄,帶著贔屓的靈去東海?」

    蘇誘鳶沉默了片刻。

    「蘇澤爺爺,我更想知道蘇家,究竟是什麼?」

    「我們的眼睛又是什麼?」

    老人愣了一下,隨後便聽到蘇誘鳶繼續說道:「在東海,我就站在太行山神的身後,那頭來自蒼茫海的鬼類說我和姐姐是雙子,喚來太古赤龍的雙子。」

    「左眼,右眼,過去,未來,還有那副沒有雙目的赤龍圖錄。」蘇誘鳶頓了頓,「太行山神失去了化龍的機會,他新生的血在搏殺中流盡了。我,還有姐姐,是不是能幫他?如同古老時代的祭祀般,獻上祭品,得來神靈的垂愛。我們是祭品麼?」

    「我親眼見過太行山神的眼睛,太像了,是我看見如同照鏡子的相像。世上哪來這麼多的巧合,更多的,不過是早已定下的命數。」

    「命數啊命數。」老人嘆了口氣,「鳶丫頭,你曾經說過從來不相信命數的,你說這每一步都是由自己踏出來的。所以你在長大之後不再聯繫家族,不再信奉古老,不再去關注那些暗地裡發生的事。」

    「是什麼,讓你說起了命數呢?」

    「這不是命數。」老人走上前,揉了揉蘇誘鳶的頭髮,「是你想做的事,做的你認為對的事。其實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不是嗎?你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孩子,又怎麼會是祭品呢?」

    「那這個眼睛」蘇誘鳶伸手,撫摸她的右眼,那裡蕩漾著金光,燃燒的刺目的火焰。

    她很不安。

    從某種方面,蘇誘鳶和自己的姐姐蘇瓏完全相反,她看上去堅硬,但那不過是護住她真實面目的保護層。而蘇瓏,每當她們站在一起,都會說蘇誘鳶更像姐姐,因為蘇瓏看上去很柔弱,巧笑嫣然的,像位小公主。蘇誘鳶則是站在公主身旁的騎士。

    但哪裡又八面玲瓏,看破人心的公主呢?那將他人視作玩物,化作自己樂趣的人,該是惡魔才對。

    「這對眼睛。」老人沉吟,他似乎想要說什麼,可他止住了。

    震撼的色彩在他蒼老的面容上延伸。

    蘇誘鳶愣愣地將手放下。

    因為她再也看不到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了,仿佛一道利刃從天而降,斬開了所有迷霧,讓她的雙腳終於落在地上。

    在老人的視線中,蘇誘鳶右眼的金色火焰在退去,在熄滅。

    但這亘古不滅的火是不會熄滅的,這炬火,只會在另一處地方被點燃!

    老人在顫抖,話語打戰,「它真正的主人來取回它了!」

    崑崙神宮,老槐樹下。

    青鳥愣愣地看著那對眼睛。

    金色的,宛若流動熔岩的眼睛。

    「你」

    這一刻,仿佛那威嚴如山的君王重臨。

    「你瘋了?」青鳥喝道。

    這根本不是赤蛟再度尋回自己的力量,而是他在燃燒。化龍的過程未曾停止,這個過程將一直維持到他生命燃盡。赤蛟很強大,於是這個過程變得很漫長。

    難怪,難怪!青鳥想明白了,赤蛟本不該如此迅速的衰老。

    他只是將自己的生命壓縮了,以此榨取出遠超超過去的力量。這只是赤蛟向她展露的一絲,等到他徹底將火點燃,他會登臨那個境界,踏破那道坎,但在踏破那道坎的同時,他會被燒死,燒死在這個過程里!

    身軀,靈魂,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復存在!


    青鳥蹭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漂亮的眉眼間儘是怒色。

    「南燭!」

    「消消氣。」一截枯瘦的指尖按住了青鳥的眉心,將死鎖的眉宇舒緩了。李熄安輕笑,「我本來就會死,早死晚死不都沒什麼區別嗎?」

    「你在糟蹋你自己!」青鳥不吃這套,一手揮開了李熄安的手臂,「本來,你會有一段十分漫長的時間供你想辦法,供我們想出法子,但你硬生生地將死亡的終點提前了!」

    「你究竟想做什麼?」

    「喏。」李熄安指了指青銅城方向的巨大石柱。

    「把它扔進蒼茫海,然後將那頭鬼給釘死在上面。殺了真龍,想來再殺頭鬼類也不算什麼。可無論如何,我現在都做不到,只能出此下策啦。」

    「我之前推不開那扇青銅門,是你乾的吧?」

    青鳥面無表情地點頭。

    「我其實猜到了。」

    「猜到你想做什麼,這次抵達崑崙神宮,你本該見不到我,只需要取走那根鎖龍柱就好。在招搖攬星將這根柱子送到這的那一刻,我便猜到你會來,為此而來。」青鳥垂下眼帘,「但我不甘心啊。」

    「娘娘離開了,大姐成了活靈,二姐我現在都未尋到。現在,連你都要離我而去了。」

    「大姐她,已經醒了吧?」

    「嗯,但我這副狀態無法祭出載天鼎。畢竟一旦開始,就再也沒法停下了。我得珍惜那短暫的時間。」李熄安看向鎖龍柱,「其實無論鎖龍柱在哪,我都會來一趟崑崙。」

    「為什麼?」

    「我答應了大鵹要帶她來看你。」

    「我至今未曾食言。」

    「不。」青鳥搖頭,她將李熄安的話否定了。

    「你違背了我們之間長生的約定。」

    「這樣啊」李熄安苦笑。

    「沒有辦法了,你只能原諒我的這次失約了。」

    青鳥沒有回應。

    「那麼,既然已經原諒我了,能否將青銅城的門打開呢?」李熄安難得的厚臉皮。

    青鳥抬起頭,凝視那對流淌熔岩的金色雙童。

    過了很久,很久。

    那目光莊嚴肅穆,沒有半分悲傷。這個凝視直到槐樹葉子落在兩者之間,天青的色彩才從李熄安視線中消失了。

    「我還為你準備了件東西,你用的上的。」少女輕聲說。

    她走上前,按住李熄安的雙肩,就像過去為他插上長生釵時一樣,讓李熄安轉過身去。

    「等我一下。」

    「好。」

    李熄安能感受到青鳥起身離開了,他便這樣坐在槐樹下,靜靜地等。

    又是很久,似乎青鳥總喜歡這樣。

    李熄安老了,身體很衰弱,等待許久的寂靜,他竟然昏昏欲睡起來。老人在槐樹下打著盹,伴著微微的鼾聲。

    鳥雀嘰嘰喳喳的聲音將李熄安吵醒。

    他睜開眼,有金色的靈化作鳥雀銜起他的玄色衣裳。飛鳥圍著他,玄色衣袍被叼起,離去,而後輕輕提起他玄衣裳下泛黃陳舊的衣物,露出衰老的枯黃身軀來。

    金色的飛鳥們離開了。

    在空中,它們銜著的衣物成為純粹的靈,消散在天地間。鳥雀們盤旋環繞,似乎在疑惑為何衣物沒了蹤跡。

    李熄安被逗樂了,笑起來。

    笑聲戛然而止。

    因為冰涼細膩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同時攜來了一件衣裳。

    朱紅古袍垂下,其上繡著金色的枝葉和鳥雀。李熄安注意到了幾處不同尋常,在袖口的地方,有三隻神鳥停留。枝葉延伸,仔細看便會發現枝葉上呈現出鱗片的脈絡。

    「長生服。」他聽見身後傳來很輕很輕的聲音。

    「可我快死了。」李熄安笑了笑。

    「崑崙也會將長生服給個將死之人麼?」

    「這不是崑崙給的長生服,是我給的。」身後的聲音平靜的表述,「古蠶為絲,加捻成線,引瑤池水穿針,塑身起型,再既以青銅城之後的星月旭光,最後金色枝葉生長,伴來長生的鳥雀。袖口是三青鳥,便是我們,崑崙中保留了我們姐妹的靈,我以此繪製了上去。」

    「記住了,赤蛟,這是我給的長生服。」少女的聲音陡然堅硬起來,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細膩的手掌離開了李熄安。

    前方,青銅城的大門緩緩打開。

    通天石柱倒垂於青銅城正中心,殷紅的血順著熔岩脈絡滴落進青銅城乾涸的水池中,將其填滿了。

    李熄安緩緩起身。

    他的身軀很衰弱,可他的嵴梁隨著行走越發筆挺。

    青鳥的聲音消失了,但李熄安知道她就站在自己身後,安靜地看著他。赤服從拖地到離地,李熄安越來也挺拔,他的氣息也越來越強大。

    龍尾生鬃,形如炬火。龍角生叉,形如古木。

    青銅城中的是龍血,是世間致毒的藥。一頭墮落的真龍,他的靈魂和怨恨至今盤旋於此,企望有朝一日重臨人間。

    飲下龍血,就如黃河中那頭黑蛇一般,畸變扭曲,心神皆被那冤魂占據。這一池龍血在近十類眼中是無上至寶,但在李熄安眼裡,它是能讓自己多走一段時間的燃料。

    李熄安走進了那一池血水中。

    有水沸騰,悶聲如雷。

    赤色的龍影順著石柱盤旋而上,他鱗片舒緩,眼眶中閃耀著太陽般的金色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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