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陽曲,臨汾驛。
此時臨汾驛的接待亭外,各色旗幟、蓋傘、儀仗將直道擁得水泄不通,數百披甲兵也頂著烈日,高舉著這些牌面肅然站立在亭驛的桑林下。
十月的太陽照著暖人,但依舊曬得眾人後衣襟都濕透了,尤其是那些披甲士,有幾個被曬暈了,然後被人拖到了亭驛內休息。
但即便是這樣,還是沒有動。
因為他們的將主郭琳就在他們的面前,和他們一樣戎裝頂著烈日。
郭琳要等的人是王允。
這個并州卿士到底還是來了太原。此既是丁原所請,也是他眷念鄉梓。
而王允在到了太原後,和丁原都未寒暄多久,就聽說郭琳這邊打了勝仗,然後自告奮勇來酬軍。
現在郭琳就是在等王允的車輿。
說來郭琳也是被意外的功勞砸在頭上的,誰能想到一個本不看好的關防守長竟然異軍突起,是能殺侄子穩定軍心的狠人。
荀成殺侄子一事早就傳遍了後方,郭琳聽到了也是心裡咋舌。
要知道此世豪門大家的基礎是宗族血親,可以說是先有家再有國,所以也自然是先為家再為國,未聞為國而毀家者。
而現在呢?荀成為了守關隘,竟然能自己的親侄子都能殺,這就是決棄自己的家族啊。
郭琳自覺是做不到荀成這麼狠的,要不是他和對面的泰山軍有血仇,家族也不為泰山軍所容,他是不會這麼死戰的。
但現在荀成為何要如此?這就好像為了一個不起眼的東西,你直接就和人家玩命,不理解。
不過郭琳也不打算去深究這人有什麼樣的動機,他現在主要的任務就是接待好王允。
王允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太原豪勢、并州軍、關西朝廷三方勢力共同信任的人。
有他在,丁原就知道太原豪勢們會繼續支持自己,關西朝廷的援軍也會抵達。所以丁原早就去書給郭琳,讓他務必保護好王允。
於是,郭琳將自己的鐵甲扈兵都帶了過來。
但時間一點點過去,卻仍然不見王允車架的影子,這個時候郭琳已經有點焦躁了。
他邊上的侄子郭淮看出了叔叔的不安,主動請令:
「叔父,我帶幾騎先去探探。」
郭琳扭過頭,看了一眼衣甲比身量還大的侄子,內心的柔軟被碰觸到了。
他溫言道:
「不用,既然王尚書不讓咱們配,那我們就聽著。至於王尚書的安全卻也不用多擔心,你可能不知道,咱們這個王尚書騎射功夫不比你叔父差呢。」
郭淮驚奇,但還是遵行軍禮,沒再多問。
看到自己侄子這麼懂事,郭琳既是欣慰也是傷感。
之前他回族內要兵,當時還未及冠的郭淮也要從軍,郭琳覺得自己這個侄子太小了,又是亡兄留下的唯一骨血,自是不肯。
但郭淮卻說出這樣一番話:
「我郭家兒郎生不能報父仇,死不能捐國家,縱苟活於世又能如何?」
一番話盡道武家子弟的錚錚烈氣,於是郭琳再不勸,讓族長給郭淮提前及冠後,就帶著他從軍了。
而郭淮在軍中的表現,更讓郭琳堅信,能興我郭家者,必此人。
就在郭氏叔侄說話的空,南面的直道上捲起一陣塵土,一面天子特賜的節度正迎風飄揚,十餘架車馬乘輿正向著驛站這邊駛來。
郭琳趕緊帶著陽曲一縣的諸曹長和麾下的重將迎了上去。
遠遠的,郭琳就看見王允那高大健碩的身影正立在頭車上,連忙就要伏拜。
卻在這個時候,王允那并州人特有的大嗓門就傳來:
「俊卿,你我之間何來這些虛禮。」
郭琳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遲緩,依舊帶著一眾人完成了對天子特使的朝遏。這不僅是因為王允代表著漢家僅剩的權威,更因為郭琳太了解這個人了。
就像王允那句話說的一樣,兩人的關係非常親近,他們二人都是當年郭泰的門生。郭泰是郭蘊、郭琳兩人的同宗叔父,兩人自小就求學在郭泰身邊,而王允也是如此。
所以郭琳和王允實有同門之誼。
而且郭琳還對王允有過恩,當時他所在的邊軍隨丁原一道南下,之後被滯留在河東。
王允當時在劉宏面前豪言他和丁原莫逆實為假話,他真正有莫逆關係的是郭琳,而他相信郭琳會助他。
之後果然如此,當王允單車入丁原大營的時候,丁原驚疑的。他對王允全然不了解,自然不敢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託付於此人頭上。
這個時候郭琳力陳,他對丁原道:
「能安邦定國者,唯此人。」
丁原很懷疑:
「俊卿這話不對吧,我即便在并州也聽聞此人剛愎自用,意氣使然,這是能安邦定國的嗎?」
郭琳卻說:
「王子師此人為人方正、大公無私,是對漢室真正忠心者。也正為此人剛正,所以才有如此誹謗。將軍起兵南下是為漢室,而日後能於亂世保國者,我看朝廷兗兗諸公皆是保家者,能為漢室不顧他者,為此人。將軍且信之,任之。」
郭琳作為丁原的肱骨,對於他的決策影響是決定性的。有郭琳作保,丁原才決定見此人一面。
而一見之後,果為王允的氣度和能力折服,最後心甘情願帶著并州邊兵南下過河。
可以說,王允、丁原二人的命運就因郭琳這一言而決。
既然兩人少時相熟,在事業上又互相成就,為何郭琳還要對王允這麼拘謹呢?
無他,因為他太知道王允剛強的背後是什麼驕傲了。
王允非常不凡,他的家世在當時郭泰門下的一眾門生中並不起眼。當時世家中也只有晉陽王氏,而沒人在乎什麼祁縣王氏。
而如王柔、王澤二人就是出自晉陽王氏,為豪門。
但當時郭泰給這些人的評價中呢,沒有一個比得上王允的,王允得的是「王佐之才」的美譽。
王佐之才是什麼?那是三公之名。這是什麼評價?
公族之家的子弟要想做三公,即便能力、道德、威信非常突出也要看時運。而家族中從來沒有出過三公的家族要想位居三公,其難度可想而知。
換言之,如果王允可以真的做到這個,就可以將他所在家族從一個只出百石郡吏的郡豪之家直接躍遷到最頂級的公族之家。
可見,郭泰對王允的評價多高。
而之後王允的發展也確實如此。他少就繼承家族的職位,為太原郡吏,經學騎射冠絕太原,其性子手段也非常剛強,能人所不敢為。
當時郭泰作為黨人的巨魁,手下門生數以百計,但當要去捕殺宦官在太原的勢力的時候,其他人都在猶豫,就王允果斷接過任務,沖在了最前。
最後的結果是,黨人和宦官兩敗俱傷,最後王允卻被保了下來,之後隨保主鄧盛入司徒府。再之後,他就在汝南戰場上揚威,以功拔擢為豫州刺史。
但後面因為他在關西朝廷留任的污點,剛回關西的王允還只是尚書,之後有數有功勳,現在已經是尚書令了,距離三公之位一步之遙。
如此功勳、履歷,試問王允有何不能驕傲的。
但郭琳深知這份驕傲的背後又是什麼?那是偏執使氣,肆意妄為。
早在靈帝時期,此君就曾與劉宏就黃巾之亂的起因和禍首意見不和。當時王允在戰場上繳獲了張讓賓客和黃巾部眾聯繫的罪證,於是在朝廷上當場告發張讓。
本來劉宏對張讓不謹的行為也憤怒斥責,但當王允說黃巾之亂都是宦官集團引起的,劉宏就不高興了。
但當時黨人這些人確實在平黃巾中取得不小的戰果,劉宏不想多說就準備起身走。
沒想到王允脾性上來了,直接上來拽著劉宏的衣袖不讓他走,可以說是真正的犯上。
臣子中能做到像王允這樣的,怕也是不多的。
也正是如此,郭琳就越發明白了,縱然是他和王允關係莫逆,但還是要順著此人,擺清自己的位置,將他捧在上面。
但郭琳也為王允日後的命運而擔憂,如王允這樣矜驕傲功的,危難時刻固然可以力挽狂瀾,但一旦功成必有後患。
就在郭琳伏在地上想那麼多的時候,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抓在他的肩膀上,然後一把撈他起來。
要知道郭琳這會可是甲冑在身,全身上下加起來少不得二百多斤,但卻被王允一把抓握起來,可見王允昔日有冠絕太原的騎射本事,怕真的不是吹噓。
王允看見多日不見的好友,爽朗大笑,然後彎腰就替郭琳拍著軍衣上的塵埃。
就在郭琳溫暖的時候,卻聽王允嘆了一口氣:
「俊卿,你可知叔優戰死了?」
郭琳一懵,完全不敢相信這句話。
王允所說的叔優正是現在的護匈奴中郎將王柔,他們二人的同門,本來郭琳還給此人去書一封要援兵呢,怎麼會突然死了呢?
原來郭琳一直忙於陽曲戰事,一直沒來得及看邸報,而且并州東西之間的信息本就溝通不暢,所以他到現在才知道。
王允沉重道:
「叔優為了帶南匈奴入關,激得他們叛變了。哎。」
郭琳處在巨大的傷感中,他意識到如果王柔戰死了,南匈奴這支援兵就必然指望不上了。而在他的對面,泰山軍的兵力越聚越多,真的讓人有泰山壓頂的感覺。
這種窒息感突然又被王允打斷:
「你也不用憂傷了,這是叔優自己做事粗疏,行事不密,怨不得他人。卻相反,你這裡倒是打得不錯,我這次來這裡就是要看看陽曲防線到底被你經營到何程度了。」
郭琳苦笑,正要解釋這首勝背後的水分,卻見王允已經將目光看向了他背後的一眾將領。
他見其中有個面相普通,但氣度沉穩的軍將不驕不躁,心裡滿意。
王允自詡有識人之能,一見之就知道這是一員良將,遂笑問:
「俊卿,你身後這軍將是何人?難道就是守得沂口的荀成?」
郭琳趕忙解釋:
「荀關長還守在前線並沒有下來,而這位是我軍中校尉高順,掌我八百『陷陣』。」
這個叫高順的并州漢子默默對王允行了一禮,然後又恢復了淡漠。
王允不怪反喜,笑道:
「高校尉氣度讓我想起一人,昔日光武麾下有『大樹將軍』美譽的馮節侯。」
高順當然知道馮節侯是誰,正是征西大將軍馮異。他自然不敢當,臉漲紅,不斷擺手。
高順有著超出同僚的沉穩,但到底不善言辭,這番動作讓王允哈哈大笑。
有了高順的珠玉在前,王允又將其他一些將領誇了一遍,整個氣氛非常融洽。
誰道咱們的王子師就剛強了?明明水平很高,很圓滑嘛。
在寒暄了一陣後,王允就和郭琳單獨到驛站密聊。
在這裡,王允開始和郭琳聊一些更真的東西了。
一上來,王允就問:
「俊卿,你和我交給底,你覺得陽曲的三關能守住嗎?」
郭琳非常謹慎,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話直接影響著後面的支持力度,所以他實事求是道:
「天下從無攻不破的雄關,三關也是一樣。這三關說到底也只是坐落在通道上,但山上其他樵採出來的小道有多少,誰也不知道。雖然我已經加派人手在兩山巡弋,但做不得保證說一定能守住。」
王允摸著長髯,正在計較。他又問了一句:
「兩月能守嗎?」
郭琳意外的看了一眼,不知道這個兩個月是怎麼得來的,他按照實際情況來說:
「如果太原豪勢們能補給支持到位,兩月不難,光沂口關就可守月余,不說後面還有兩關。」
王允要的就是這句保證,他低聲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朝廷的援軍來了,但並沒有走蒲板而是從龍門過岸了。所以,我們需要堅持至少兩個月,到時候冬天來了,就是那些泰山軍的死期。」
這個消息太勁爆了,郭琳當然明白這句話背後是什麼意思,大喜。
於是,驛站內,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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