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六百一十三章:奪軍

    太武二年,十月二十三日,陽曲縣寺,也是駐節地。

    「升帳!」

    隨著這一聲令下,節堂外的點將鼓起,早已在兩廂等待的軍吏們紛紛魚貫而入。

    在堂上,此時的王允一身青衣紫綬,頭戴進賢大冠,腰系玉帶,將漢家二千石的威儀盡顯。

    在他的身後有兩武吏,一人持天子授予的節度,一人持王允的印表,肅然而立。

    外面的武吏們進來後,按照品秩分左右肅立恭候,悄無聲息。節堂外也站立著兩行武士,各個頂盔摜甲,手持大斧,同樣是鴉雀無聲。

    於是,氛圍一下子就肅殺起來了。

    等眾人立定,王允輕咳一聲,隨後拿眼睛掃視下面的群吏。而下面這些人也各自低頭,不敢輕犯王允威嚴。

    也不怪這些人怵王允,只因為此時的王允哪還有之前和郭琳的談笑風生?整個人一下子冷厲威嚴。

    今天是王允第一次升帳見眾將,他也不想說什麼虛話,他看了一眼下首的郭琳,示意他說話。

    此時的郭琳坐在王允的下手,實際上就已經是軍中主導權交給了王允。

    這會王允是第一次見眾人,很多人是認不清的,所以郭琳先開口破冰,為後面的任務布置做鋪墊。

    郭琳第一時間並沒有說話,而是舉起案几上的帛書,對下面眾人道:

    「此為陛下親筆詔書,是王監軍謁者帶來的,大夥都看一看吧。」

    說著就將詔書傳下去。

    在場的并州將們都沒見過皇帝的手跡,這會既是激動又是興奮,一人看完就傳給後面的人看。

    這詔書的內容很簡單,就是講一些振奮人心,鼓勵士氣的話,小皇帝對并州的戰事很看重,說抗擊泰山軍賊不僅是為國更是為家,讓他們誓死抵抗到最後。

    但即便是這麼毫無實質的話,一些軍吏還是看哭了。他們只覺得自己的肩頭上肩負重大,看來死戰到底才能以慰陛下殷切之望。

    從這些并州武人的態度來看,他們對漢室還是非常忠心的。也對,相比於涼州武人的不公正對待,漢室確實對并州要好太多了。

    也無怪乎在另外一個位面中,并州武人總是匡扶漢室的主要力量。

    而這會,上首的王允一直在關注這些軍吏的表情,看見這些人流露的情感很是滿意。你說這些人有沒有表演的成分,王允認為肯定是有的,但他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這個時候,一員將領站了出來,直接對王允道:

    「謁者,你放心,上有陛下和您督戰,下有我們弟兄用命,必能守我三關,護太原一地平安。彼輩最擅長蠱惑民心,關北民眾多與賊互通聲氣,但我三關防長不同,從上到下都忠於漢室,矢志殺賊。所以請謁者放心,我等不僅要守住三關,更要讓泰山賊有來無回。」

    這話說得很壯氣,但也非常大言不慚,王允面上有問詢之色,顯然是問這是哪位。

    一直看著王允的郭琳反應過來,忙解釋:

    「這就是打贏沂口隘戰的關防長荀成,剛剛下來就面見謁者您了。」

    王允一聽這人就是荀成,大喜,上下打量了荀成說道:

    「果是我漢家忠臣,你打得好啊,為了我太原百姓,你受委屈了。」

    所以說王允會說話呢,這番話說得荀成一下子就灑淚當場,其人更是泣曰:

    「末將不辛苦。守土護民本就是末將的職責所在。末將明白,如果讓泰山賊入關太原,那就是一郡皆哭,和這個相比,我一家哭又算得了什麼呢?」

    王允聽得這話,直接高興的拍案而起,他甚至走了下來,牽住荀成的手,將他的手掌握住,輕拍:

    「好啊,說得好啊。一郡哭不如一家哭,如果人人做此念,這山河永固,漢室萬年還遠嗎?諸君,爾等都要效仿荀君啊。」

    在場并州將們無論心裡是何想法,場面上倒是不斷附和。

    王允給足了荀成面子,然後才問:

    「荀君,現在前線戰事如何了?」

    荀成趕緊回答:

    「自前日末將挫賊於關下後,彼輩又發動了幾次攻擊,但皆被我軍吏士挫敗。再之後,關下的泰山賊突然就燒營離去。但末將並沒有輕忽,而是繼續讓下面謹守關防,交代一應事才南下的。」

    王允笑了,他拍了拍荀成的手掌,然後慢慢道:

    「荀君如此縝密,我自當是放心的。只是泰山賊到底是巨寇大僚,其首張沖更是頗有智謀,能得人心死力,實乃我漢室第一等的大患。彼輩現在頓挫關城下,是不會甘心的。所以我意陽曲大軍北上至沂口關後,為你做總預備。所以荀君,你好好打,我就是你的後盾。」

    王允的話不僅讓荀成猝不及防,在場之人包括郭琳在內皆是大驚,尤其是郭琳,這要出後方兵上前線的事,你王允也沒和我說過呀。

    但這會,為了照顧王允的權威,郭琳只是張了張口,這話到底還是沒有說。

    此時的郭琳臉上有了陰霾,很難不浮想這是不是在奪他的軍。

    那邊郭琳面色不虞,但這邊荀成卻已經感激涕零了,他握住王允的手:

    「末將敢不效死。」

    王允輕拍了荀成的背,然後環視眾將,尤其是看了一眼郭琳,隨後朗聲肅道:

    「自先帝末年以來,我漢室是內憂外患,交相煎迫,迄無寧日。百姓流離寒暑,天下水生火熱。此已經到了我漢室二百年以來之困局,危局。當此之際,又有巨賊泰山軍出,稱王建制,禍亂北國。迄今為之,下三州,殺四帥,凶危赫赫。而現在天幸之,彼輩竟然自韜死地。我已經得了確切消息,那就是朝廷的大軍已經在路上,正在此布下四面大網,意將賊軍消滅在沂定盆地。所以這裡我要激烈諸君,這一次是我皇國興廢一戰,報國恩、求富貴就當此時,而這一戰誰要是讓陛下失望,讓并州失望,那休說你有什麼家世背景,我王允第一個斬你!」

    王允一番話說得是殺氣凜然,在場之人皆噤聲。他們在消化王允這段信息,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關西兵已經來援了,而且還要打出去,這讓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神色並不是那麼好看。

    因為關西兵是外兵,而自古主客兵之間的矛盾都是化解不開的。更不用說,還要出動打出去,死的不還是他們并州兵?

    所以有些人就拿眼去看郭琳,希望他出來說說話。

    畢竟守雄關和出去野戰相比,無論是難度還是風險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郭琳確實有話說,現在的他已經很確定王允安排這麼一場就是來奪軍的。他內心怒火已經極盛,畢竟昨日兩人還把酒言歡,述說舊趣,今天你就給咱來釜底抽薪。

    剛剛那番話,他和眾人關注到的點截然不同。王允說什麼要斬作戰不力的軍將,這是什麼意思?

    賞罰之權本就是主將的權威,如果被王允褫奪了,他郭琳還怎麼領軍。

    於是他決定不能給王允這個面子了,不然真老供著他,真就以為我老郭是面人。

    所以郭琳也站了起來。

    而當郭琳站起來後,王允突然又說了一句話。只見他指著後面家將手持的節度,冷聲道:

    「此為陛下授我之節度。節度在此,如陛下親臨。二千石以下者皆可殺!」

    隨後他像是才看見郭琳站起來一樣,慢悠悠轉過身看向郭琳,冷漠道:


    「郭將軍,你站起來是反對了?」

    郭琳猛然抱拳,額頭青筋暴起,高呼:

    「願聽謁者訓示,我并州將吏必不負陛下厚望。」

    這個時候,郭琳的一干心腹黨羽也突然齊齊宣道:

    「願聽謁者訓示,我并州將吏必不負陛下厚望。」

    王允並沒有在乎這一點的示威,而是淡然道:

    「軍無頭不行,既然大軍隨後要上前線,那就要捏成一把。本來郭將軍當然是這個頭,但我不懂軍事,要留郭將軍在身邊參贊機宜,所以這前線得有一個做主的。這樣,我提議選荀成,你們誰贊成,誰反對?」

    說完王允虎目掃射眾人,在場氛圍都凝固了。

    此時的荀成滿嘴苦澀,他知道自己已經捲入了一場權力爭奪的漩渦了,這讓單純有心報國的荀成如何不苦澀?

    荀成傻嗎?他一點不傻!別人總說他迂腐,但他知道這就是信念和操守。

    別人都花大價錢,去賄賂爭取大關防長,因為那些地方靠商道油水足。但荀成偏不賄賂,他是為國守疆的,還要自己給錢?

    所以他被發配到了無人問津的沂口隘,然後一呆就是六年。

    而當泰山軍南下的時候,人人都要運作到後方,就荀成繼續謹守關長,因為正如他說的,這就是他的職責。所以他留下了。

    而當侄子棄軍而逃的時候,他沒猶豫就殺了。道理很簡單,棄軍而逃者本就當死,和他是不是自己的侄子有什麼關係?所以他殺了。

    但現在,當王允當著眾將的面,要提舉自己做一軍主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猶豫了。

    荀成你錯了嗎?

    不,我沒錯。一直以來別人說我錯,只因我站得還不夠高。當我荀成為一軍之主的時候,我還錯嗎?

    此時的他想到自己在關下的六年歲月,也想到了自己侄子臨死看自己的眼神,荀成猛然出列,對王允叩首:

    「末將當仁不讓!」

    王允大笑:

    「好好好,這才為我漢家將種,要的就是這一股當仁不讓,迎難而上!」

    之後王允就對荀成道:

    「現在,請荀君對眾將訓示。」

    荀成耐住激動,穩住心神,對在場將吏道:

    「諸君與我是同僚,所以多餘的話我不講。某隻有一句話和眾人說道,那就是咱們武人的事情很簡單。誰下令,咱們就干,不要想那麼多。誰不死干,那就是犯我軍法,那我不管他是誰,必殺他。你們是了解我的,軍中過去是何風氣我不管,但至今日起,就要按我們純粹的武人去辦。你們也不要怨,這就是我們武人的宿命。不戰死沙場,難道還想老死於榻上?」

    一番話說得并州軍將內心是驚濤駭浪,他們當然了解荀成的為人。

    這個瘋子,是真的會殺他們。

    氛圍變得沉重而壓抑。

    這時候,王允反倒是唱起了笑臉,他拍了拍手,安慰眾將:

    「剛剛荀君的話你們也聽到了,希望各位都記在心裡,做一個純粹的武人。你們放心,當今陛下為不世英主,能三興我漢家。爾等為漢家做的一切,我都會如實稟告陛下,他日再復山河日,滿堂皆青紫華彩。諸君,努力!」

    話已至此,大家還能如何,最後由郭琳帶頭,眾人齊聲應道:

    「喏!」

    之後軍會就這樣結束了,郭琳悶悶不樂就要出去卻被王允單獨留了下來。

    等人去一空,王允看著面無表情的郭琳噗嗤一笑:

    「老郭,你不會是在怪我吧!」

    郭琳被這句話氣得整個人都發抖,都已經奪了他的兵權了,還在怪他生氣!這不是殺人誅心是什麼?

    郭琳重重將案幾一拍,罵道:

    「王允,我有沒有對不住你的?我自問幫你不少吧!你能有現在,我出力不小吧?」

    王允沒被嚇住,甚至還點頭同意郭琳的話。

    「但你王允呢?非但不感恩,還要捅我一刀,將我兵權奪了,你這怎麼這麼無恥?」

    王允沒有任何羞愧的樣子,反問了一句:

    「老郭,你是漢家的將還是并州的將?」

    郭琳愣了一下:

    「你別給我來這一套,糊弄無知武夫呢?還漢家、并州,你告訴我有什麼分別?軍中不是并州人了?背後不是并州人了?」

    王允這時候才嘆了一口氣,面露愁容:

    「老郭啊,你是不知道現在的朝廷局勢啊,咱們哪,手裡得抓住兵。」

    說完,王允還指了指天,意思很明顯。

    郭琳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掙扎了一句:

    「那和奪我兵有什麼關係?我也可以為陛下分憂!難道陛下是懷疑我的忠誠嗎?」

    王允搖了搖頭,嘆息道:

    「是啊,你的確可以為陛下分憂,但陛下更信任我,還是想讓我抓住并州兵。」

    郭琳噎住了,腦子裡一團混亂。

    在之後王允又說了些朝廷大局的事,但郭琳都沒聽進去,等他最後從節堂出來,整個人腦袋都是嗡嗡的。

    他看了一眼陰鬱的天空,扭頭看向背後的節堂,只感覺扭曲。

    外面有十餘名軍將一直等著郭琳,都是郭氏的腹心嫡系。他們見郭琳出來後,忙圍了上去詢問。

    面對眾人的詢問,良久,郭琳嘆了一句:

    「咱們并州人,這一次要血流成河了。」

    說完,他扭頭向北,那裡是泰山軍的方向,只感覺滿目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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