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六百三十三章:求活

    如果說樊稠南奔後,是既怕又悔,那率先拔營的甘寧這會卻頗有仰天長嘯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的豪邁和恣意。

    娘的,受夠了涼州那幫土狗,這一次我老甘要為自己活,要帶兄弟們活。

    當夜的軍議上,甘寧可以說一言不發,就聽各方為了自己那點利益你爭我奪的,最後弄出個明日決戰的荒唐方略。

    甘寧很清楚,那呂布說得是對的,真要戰那就當夜就戰,大家一起絕了後路置之死地而後生,而不是猶猶豫豫像個婆婆。

    所以等軍議結束,回營路上的甘寧只有一個念頭:

    「我決你奶奶個腿。」

    甘寧回營後,就將軍中什將以上的軍吏全部喊到大帳中。

    這些人幾乎已經涉及到甘寧軍最基層的吏士了,這一次也悉數到場。

    等這些人來的時候,整個大營一片寂靜,人馬無聲,只有星光點點和那一輪弦月掛在天上,照得人間心慌慌。

    這些人入帳後,正看到甘寧在上首發呆,他們不敢打擾,皆默契的退到帳外等候。

    這些久隨甘寧的板楯勇士和益州遊俠們非常了解,每當這個時候,甘寧一定是做什麼重大決定。

    是的,今夜甘寧的這個決定,可以說是他此生做的最大膽的一次決定。

    那就是,連夜拔營。

    這個決定讓涼州那些人來做可以說毫無心理負擔,但對於驕傲如甘寧來說,這卻難如登天。

    他非常清楚,一旦自己這邊拔營,很可能就出現不可測的後果。到時候,縱然甘寧有再多原因,在事實上,他就是出賣友軍去苟活。

    這讓自負豪氣的甘寧如何做得到。

    但不這樣做,甘寧是真的不甘。

    如果是先帝在,他就是拼死了也要戰到最後。縱然不是先帝,就是小皇帝在,他也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但他後面的是誰?是胡軫,是董卓,他們算什麼東西,要我甘寧去給他們賣命?

    等他抬頭一看,又看到自己的弟兄們默默守在帳外,心頭就是一暖,再不猶豫。

    甘寧將大夥都喚入帳中,輕嘆一聲,問了句:

    「你們可知如今是什麼局面?」

    眾弟兄們相顧無言,實際上他們這些板楯蠻和川地遊俠是真的不清楚局面變化。在他們看來,現在不過就是和往日一樣,可能敵人是比較強,但打就是了。

    但他們不傻,從甘寧的樣子,就知道必然有什麼危局在等著他們。於是一個黝黑的板楯蠻漢子上來就用漢話說道:

    「渠魁,你就告訴咱們怎麼打吧。你只要下令,咱們赴湯蹈火。」

    甘寧點頭,不再解釋今夜帳中的事情,而是如是道:

    「我決定今夜就帶著你們拔營。」

    在場的軍將們倒吸一口涼氣,當然明白這意味什麼,但沒有一個人吭聲。

    半晌,有人問道:

    「咱們一走,沈校尉那邊該怎麼辦?會不會受我軍連累。」

    沈校尉者,沈彌也。其部向來和甘寧軍同氣連枝,共同進退,是以有軍吏如此問。

    甘寧回道:

    「老沈這人向來機靈,我這邊一走,他肯定是跟著我後面,不要擔心他們。」

    又有一個想得比較深的遊俠,問了這樣一個憂慮:

    「無令拔營,朝廷肯定是要治我們大罪的。到時候校尉該如何應對呢?」

    甘寧搖了搖頭,半是輕蔑半是自嘲道:

    「朝廷的格局我已經看清了,如今是誰有兵就照顧誰。我要是真能帶著大夥安然撤下去,沒準還無罪呢?再且說了,我等現在是逃命,眼前都顧及不到,又哪管得了以後?」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

    這事對於這些沙場的漢子們來說委實有點艱難了。

    最後的最後,甘寧的刎頸弟兄婁發問了最後一句:

    「咱們退下去一定是要過李傕、郭汜的轄區的。我軍沒有中軍的檄書,這兩軍如何能過?」

    甘寧其實也在頭疼這個,但事情從來不是萬事俱備了才做,從來都等不了這個時候,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於是他看了一眼婁發,突然就大聲下令:

    「眾將聽令……。」

    接著甘寧就調度各部,哪一部先走,哪一部護衛,哪一部居中,哪一部殿後,將撤退事布置得井井有條。

    就這樣,眾將皆看出甘寧的決心,再無雜慮,依令而行。

    很快,這些軍將分流去往各營,也不張旗幟,也不吹號角,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向著南面集結。

    甘寧走在前頭,帶著其部一千六百人悄然向南。

    他們的防區是在戰場的東北面,一路向南的過程中,自然遇到了龐延、楊阜他們這些西園友軍。

    當時一個軍吏看見甘寧向南,奇怪詢問:

    「甘校尉,敵在北面,何故向南?」

    甘寧簡簡單單回了一句:

    「我軍久戰,大帥檄書,退至南面,重新布陣。」

    軍吏沒懷疑,直接回營去稟告了,很快對面就返回,給甘寧軍放行了。

    甘寧向著遠方黑暗處抱了抱拳,然後帶著大軍繼續向南。

    此時,他身邊的婁發再忍不住:

    「這令是真的?」

    甘寧白了一下自己這個義兄,嗤道:

    「當然是假的,那龐延和我一同參加的軍議,我有沒有新的軍令,他會不知道?我就知道這龐延是要跑的。」

    婁發嘖嘖嘴,再不說話。

    之後甘寧繼續向南,在穿過龐延的轄區後,轉道向西南,一頭扎進了雀鼠道。

    而等甘寧他們走後不久,沈彌所部和嚴顏、張任也一同南撤,還是走的龐延的轄區。

    沈彌和嚴顏走的不奇怪,但張任這個敢戰派也走了就少見了。其實張任經歷過和李蒙等涼州軍的鬥毆後就明白一個道理。

    真有難了,會幫你的還是咱們這些益州同鄉。所以他決定和沈彌、嚴顏他們一同進退。

    當他們過龐延轄區時,也被攔住了。

    如果說前面甘寧給的理由還像回事的時候,那沈彌他們給的理由幾乎就是敷衍。

    黑暗中,龐延的護關軍吏臉憋得通紅,看著前方密密麻麻的益州軍,蹦出一句話:


    「你們說,你們都是要去南面樵採?打水?」

    沈彌他們都沒見他,就讓一個中軍吏給了這樣一個答案。

    自覺被羞辱到智商的護關吏當即就準備吹號,就在這時後面來了一人,和他說了些話,那軍吏才恍然大悟,隨後高喊一聲:

    「放行。」

    於是,益州軍三部就這樣堂皇向南。

    而等益州軍一撤,營內龐延對著帳內的楊阜、龐淯、張恭、周烈、傅巽五人,嘆氣一聲:

    「行吧,咱們也走吧。不管最後結果如何,禍是益州軍闖的,我等也只是被裹挾了。」

    場內的五將,除了傅巽臉紅耳燥,只覺做了一件腌臢事,辱沒了家族。但在其他幾人都達成共識的情況下,他也只能隨波追流。

    就這樣,益州軍系走後沒多久,五營的雍州兵也南奔了。只是他們並沒有和益州軍同走雀鼠道,而是向東南走了千里陘。

    而那邊,甘寧不僅順利撤出了度索原戰場,臨走時還順走了後方不少涼州軍的軍馬。

    在多了數百匹軍馬和騾子後,甘寧所部一千六百人全部變為騎軍,向著雀鼠道飛速撤退。

    在他們的身後,度索營大營已經大亂,一些已經意識到甘寧他們有問題的涼州軍將已經帶兵追擊過來。

    但還沒追到甘寧他們,就被後方殺來的沈彌、嚴顏、張任三將帶人殺崩了。

    甘寧剛帶人折身回擊,一看到三將到了這裡,大喜。

    於是,兩方一回合,又清點了一下人數,最後發現四營合兵也不過七千餘人。

    想當日,他們四營益州軍,合計一萬二千精兵出雀鼠道,卻如今只有七千子弟折回,真可謂悲涼。

    也正是這番清點,本還猶疑的張任也對撤兵向南沒有意見了。

    就這樣,合計八千不到的益州軍系統一了思想後,就順著雀鼠道,蜿蜒向南。

    至此,度索營大營的關西兵崩潰。這四萬多人馬一共分為四大股,一股就是甘寧他們這些益州軍,走雀鼠道。一股就是雍州諸將,走千里陘。一股就是呂布他們并州軍,向東,意圖去往上黨。

    最後一股就是樊稠他們了。他們是走的最亂的,有走雀鼠道的,有走千里陘的,甚至還有覺得呂布勇猛,意圖跟著他們殺出去的。

    總之,諸軍狼奔逐突,各自亡命。

    但你要說裡面最齊整的,還就是最先走的甘寧他們。

    甘寧臨走的時候,布置得非常妥當。即便後面匯合了三將後,也因為他首先移營,三將皆願聽他的。

    所以一路上,各軍各營皆能緊緊跟隨旗幟,一個不落,一路沿著雀鼠道行軍。

    這一走就走到了天色將白,這七千多益州軍走得是又累又餓,這雀鼠道足有百十里,往日走要走三天。

    但只一個夜晚,他們就已經跑了一半,可見他們有多急多累。

    最後沒辦法,他們只能原地休息一會。

    此時甘寧、沈彌、嚴顏、張任四人圍坐一起,就著沁涼的汾河水,嚼著干餅子。

    這會氛圍並沒有多沉重,畢竟大家再怎麼說也帶著弟兄們殺出來了。

    只是四人心頭還是有一絲陰霾。最後還是嚴顏說了出來:

    「三位,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在原先的布陣中,這雀鼠道是李傕的轄區,但我們走了快一半了,竟然還沒遇到這人,你們說,這李傕是在幹什麼?」

    沈彌是這四人中最混不吝的,聽了嚴顏的話,順嘴就道:

    「能幹什麼,怕不就在兩邊山壁上看著咱們呢?」

    這話說得嚇人,嚴顏真的就信了,忙站起身看向兩側高嶺。

    但除了將要噴薄欲出的朝陽和那山脊還未驅散的陰寒,彷佛毫無一物。但嚴顏又再看,卻見那嶺上歪斜的草木彷佛就是一個個涼州軍,正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

    嚴顏的精神早就高度緊張,整個人都處在應激之下。那甘寧見嚴顏精神不對勁,忙推了一下他。

    卻不想嚴顏抽出刀就向著甘寧砍去,這一刀來得有多塊,總之自覺武勇的張任都沒捕捉到刀的軌跡。

    但甘寧卻一個側聲,整個人揉進嚴顏懷裡,腋下夾著嚴顏右臂,一個扭身就將嚴顏按在了地上。

    嚴顏赤著雙眼,嘴裡含著土,不斷噗嗤喘氣。而將他按住的甘寧,罵了一句:

    「老嚴,發什麼癲?」

    說著,單掌變錘,輕輕敲在了嚴顏的腦殼上。

    被這一敲,嚴顏回了神,看見這姿勢有點羞赧,說到:

    「老甘,還不下來?」

    見嚴顏回了神,甘寧才鬆開了他,但腳下依舊踩著八字步,隨時應對。

    那邊嚴顏覺得不好意思,又坐在地上,拿起餅子在啃。

    見嚴顏是真的沒事了,甘寧才一腳揣在了沈彌的大腿上,罵道:

    「都什麼時候了,還賣你那張嘴,你收斂點,下一次老嚴拔刀砍你,我看你怎麼躲。」

    被罵的沈彌也有點難為情,訕訕一笑,將懷裡一塊肉餅遞給了嚴顏,算是賠罪。

    只有張任卻意識到甘寧那一下的厲害,心裡對甘寧的武勇有了更高的評價。

    心裡這麼想,張任喉嚨咳嗽了一聲,解釋道:

    「這雀鼠道就是百里一孔,自北向南就這一條道。所以如果那李傕還在這,只需落一壁壘就能攔住我們,壓根用不到爬上那山嶺。而我軍現在走了半個晚上,卻還見不到李傕的一兵一卒,說明此人並不在雀鼠道上。」

    甘寧三人想了想,是這個道理。

    至於李傕不在這裡又會在何處?他們就不想費腦子了。

    之後,四將布置了一下輪替守夜的部隊,隨後各部就依次休息了。

    一夜沒睡,再加上幹了這般大的事,四將都很累,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而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這個時候,負責值守的軍吏忙奔來搖醒了四人。

    睡眼惺忪中,甘寧他們知道了一個噩耗:

    「你說咱們後面出現一支泰山軍突騎?」

    見這軍吏再次點頭,甘寧四人一陣沉默,他們復又打量了一下後面的吏士們,看他們也如自己一樣身子發軟,內心就一陣悽苦。

    熬夜睡醒後的狀態,誰都知道有多差勁。

    但後面追兵已經到了,再怎麼差也是要起來拼命了。

    於是,再喚醒各部後,甘寧四將一同走到了隊伍後方,去觀陣對面的那支突騎。

    說來也奇怪,這支騎軍在距離他們差不多二里不到的地方就停了,看他們的狀態好像也很差勁,排頭的那些個騎士有的衣甲都殘破了,掛滿了鮮血。

    聽後面的婁發匯報,這伙騎兵非常奇怪,就停在這裡也不來戰。他之前選了一彪人去逆擊,他們也只是遠遠後退並不應戰,彷佛就是看看自己,並沒有戰心。

    甘寧想了想,對張任道:

    「老張,一會你作為排頭繼續帶著弟兄們向前,我留在這裡作為殿後。我倒要看看這幫泰山軍要賣弄什麼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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