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二百二十八章:遮日

    光和六年,七月二十日,許多人的生命停止在了這一天,也有許多人此生永不會忘記這一天,但更多的人將會感謝這一天。

    但無論如何,命運齒輪在這一天暫停了,然後就向著另一個角度飛速旋轉。

    潁水西岸戰場上的黃巾軍們先是驚恐的發現代表著渠帥彭脫的中軍大纛被砍斷,但緊接著對面漢軍,那代表著皇甫老賊的大纛同樣飄落。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不過他們都知道,這一場戰爭結束了。雙方都在有意識的脫離,預想中的哪一方潰散都沒有發生。

    汝南黃巾這邊,看到渠魁彭脫出事,左右兩翼的黃巾軍小帥都想第一時間趕到中軍,那裡汝南黃巾最大的遺產,正等待著人去繼承。

    離中軍最近的是何儀,因為他所部都在和漢軍糾纏在一起,所以他拋開了旌旗,只帶著十餘名扈兵就奔了過去。

    隨後而來的是龔都,隨龔都而來的還有一隻近千人的戈矛隊,這是龔都一隻留在手上的預備,沒想到現在要用到這裡。

    右翼最慘的就是吳霸,這會他正帶著一萬太平道在潁水東岸廝殺,在汝南黃巾繼承人這一爭奪上,吳霸毫無疑問出局了。

    而在左翼三健將中,情況其實都差不多。黃邵帶著預備決死衝鋒,這會還陷在漢軍陣內,而何曼倒是還得空,但他壓根就沒往奪位那方面想,還在那調度部下,維持著陣線。

    左翼唯一趕到中軍的就是劉辟,但他一來就知道,自己沒戲了。

    只見斷落的大纛邊,渠魁彭脫面色雕枯地躺在那裡,他的幾個扈兵用杏黃旗幟覆在彭脫身上。

    而渠魁邊上跪著的就是何儀,他抓住彭脫的手,不斷抽噎。而在他們外圍,是龔都,此刻他也面色凝重,好像不斷權衡什麼。

    劉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膝行至彭脫面前,放聲大哭:

    「渠帥,天不假你年,使你英勇早逝。你這一走,丟下弟兄們,讓我們該怎麼辦呀。」

    邊上一扈兵難過的扶起劉辟,就說:

    「劉魁,渠帥臨死前遺命,要將六節仗傳給黃邵大魁。」

    劉辟心中一驚,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邊上的何儀,就笑道:

    「好啊,有人帶頭就好。」

    說完,就不再說話了,至於黃邵被漢兵圍了,他一句話沒說。

    ------------

    張沖斬斷漢軍大纛後,並沒有多少時間確定皇甫嵩的死訊,北面已經有一隻騎軍飛速奔馳而來,那是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酈,他這這時候終於趕了過來。

    張沖沒時間理會已經瘋豬的皇甫酈,而是匯合了身後的關羽等突騎,開始兜抄正在潰退的漢軍方陣,擴大戰果。

    西北面于禁率領三千泰山軍甲兵用長戈大戟不斷擊潰、擠壓著漢軍的後方陣線,他們像一塊砧板,而潰退的漢兵就是一塊魚肉,至於張沖等千騎突騎,就是砧錘,將這塊魚肉錘得四分五裂。

    漢軍在前面廝殺的一共有五個校尉部,其中左軍校尉鮑鴻因為和汝南黃巾接觸短,又距離泰山軍較遠,在皇甫嵩大纛斷落後沒多久就帶著校尉部撤了下來。

    鮑鴻沒有時間清點自己到底具體損失了多少兵力,他只看旗幟,還成建制的,就剩下兩部兵力。他撤出戰場後,並沒有向皇甫嵩中軍靠攏,而是繼續北撤,很快就消失在了視野里。

    中軍校尉趙融和前軍校尉馮芳是一起撤下來的。因為中路黃巾軍已經被打崩,這兩部也很輕鬆地退了下來,但因為之前馮芳部一直扛著彭脫的猛烈進攻,損失太大,此時已經無力再戰,倒是中軍校尉趙融部損失很小。兩部退下來後,趙融裹挾著馮芳部殘兵回到了中軍壁壘。

    等二部一來,就看到護軍皇甫酈已經找到了一輛馬車,將重傷的皇甫嵩安置在了那裡。最後幾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撤往陽翟,從長計算。至於東岸的朱儁部,沒人再提及他們,隔閡已在,說再多也是無用。

    最慘的就是右軍校尉淳于瓊和後軍司馬夏牟。本來淳于瓊部就被劉辟、黃邵、何曼三部包圍,已是絕望,但突然黃巾軍中路大崩,淳于瓊看到了生機。但隨後己方大纛也落了,然後他就見到原先還在外圍救援他的後軍司馬夏牟部竟然撤退了。

    而劉辟、黃邵、何曼三部卻還死死將他咬在這裡,尤其是黃邵部和瘋子一樣,死不鬆口。

    但淳于瓊到底是活了下來,他躲在滿地的屍首中,等廝殺遠去後才艱難地爬出。隨後他找到了一匹遊蕩在戰場上的戰馬,但卻被一個重傷的黃巾軍死死抓住了韁繩,淳于瓊砍斷其人小臂,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黃巾軍將他圍起來就是一頓亂斫。

    一刀砍中了淳于瓊的頭盔,打腫了他的額頭;又一刀砍在了他的右腿,直接砍破裙甲,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再一刀砍中了淳于瓊的肩胛,幸好甲冑擋了一下,不然一條膀子就要被卸下。其餘幾刀都被淳于瓊的鎧甲給擋住了。而最後一刀則砍中了馬鞍,直接捅進了馬背。

    淳于瓊應該要感謝這一刀,正是這一刀,驚了他胯下馬,不然那時候無數雙手早就將其拽下馬了。受驚的戰馬縱身跳起,從黃巾軍的復仇中逃脫。載著流血、昏迷,但仍活著的淳于瓊來到了中軍。最後中軍校尉趙融將他安置了一輛空馬車上,其人才能逃出升天。

    淳于瓊很慘,所部全軍覆沒,身中數創。但和後軍司馬夏牟一比,其人又幸運多了。原先就是淳于瓊自己貪功冒進,後軍司馬夏牟勸了幾次都沒用。後面淳于瓊被包圍,這後軍司馬夏牟也是盡心盡力去支援。

    但最後,淳于瓊活了,夏牟死了。

    只因為夏牟所部就在戰場的右後方,正當泰山軍步騎夾攻的位置。於是夏牟部慘了。其部一個加強的校尉部四千眾,最後上至夏牟,下至部將,全部戰死。戰後,跪著向泰山軍投降的,就剩千人不到。可謂慘烈。

    戰事進行到未時,戰場上已經沒有完整陣型的漢軍了。不斷是跪地投降者,或者玩命向東奔逃,想要游過潁水,去東岸的朱儁部的。

    皇甫嵩麾下三個校尉撤離戰場後,潁水西岸的漢軍算是徹底失敗了。戰場上,漢軍的屍體推擠如山,三河騎士中已經崩掉了河東騎士團,其餘二部也緊隨著中軍校尉趙融一起撤離了戰場。成群的逃兵結隊追隨其後,但他們要面對泰山突騎的掩殺。

    這一路的逃亡,必將是屍橫遍野。

    替天行道的杏黃大纛下,張沖看著戰場,默然無語。他並沒有去追擊,而是停留在這片戰場,在觀察汝南黃巾軍的動向。

    此時張沖並不知道汝南渠帥彭脫的死訊,但他已經料到汝南黃巾軍的不對。說實話,張沖對這一仗並不十分滿意。

    他冒著巨大的風險南下,不是要擊潰漢軍一兩個校尉的,而是要盡最大可能殺傷漢軍的有生力量,和這個戰役目標相比,就是殺了皇甫嵩都比不上這個。

    因為皇甫嵩就算死了,漢庭只要主力還在,隨時可以再委命一名邊帥,這對人才濟濟的漢庭來說,易如反掌。


    但要是他能在這場戰役,消滅皇甫嵩的主力軍團,沒數月,漢軍根本緩不過來。本來這戰役目標眼見著就要實現了,當他放棄確認皇甫嵩死訊的機會,爭分奪秒兜殺漢軍撤退兵力時,漢軍眼見著就要上演大崩潰。

    但這時候對面的汝南黃巾軍卻在收縮兵力,並沒有乘勢掩殺,最後才讓漢軍三個校尉部撤離了戰場。

    大憾!

    就在張沖還在遺憾之時,他一邊的屍堆中一陣晃動,一隻手從中伸了出來,然後是另一隻手,最後一扒,一個帶著鐵兜鍪的漢軍吏伸著頭,大力的喘著氣。許是緩過來了,其人艱難的扒開擠著自己的屍體,好不容易爬出了屍堆。

    這個過程中,張沖就一直看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制止。等這甲士終於爬出來,坐靠在屍堆邊休息,張沖才說了一句話:

    「你以為自己右手攥的鐵箭簇就能殺我嗎?」

    被叫破心思的漢軍鐵甲士並不驚慌,只把鐵箭簇扔在一邊,繼續面無表情的吸著氣。

    張沖邊上的扈兵正準備下來,梟了這甲士的腦袋,被張沖制止了。

    張沖俯視著這名漢軍甲士,冷漠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甲士背倚著屍堆,失神地望著西北方,那是家的位置。聽到上面的人問,他死寂地回了一句:

    「河東徐晃。」

    徐晃說完這話,就感覺自己視線一暗。他抬起頭,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遮擋著他背後的大日,那人抽出環首刀,架在了自己脖頸上,問了一句:

    「願降嗎?」

    徐晃死寂的眼神閃過一絲迷茫,他看清了這人,之前騎戰時,他一矟頂在這人的鎧甲上,但隨後就被這人一矟抽翻落馬。

    張沖又問了一句:

    「願降嗎?」

    徐晃搖晃著戰了起來,望了一下,西北方,嘲笑了一下。

    然後推金山,倒玉柱,對著那隱在大日裡的男人跪了下來。

    此時,這一幅場景在戰場上隨處可見,無數漢兵向昔日的奴僕黔首,跪了下來。而這一切,都被時光凝固成了一副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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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爭的悲哀就是,個人的努力和整個戰爭的走勢好像毫無關係。

    此刻,在潁水東岸戰場上的佐軍司馬孫堅就悲哀的發現,難道真的是命途多舛嗎?自黃巾起兵以來,他隨右中郎將朱儁東征西討三月了,但在這潁陽之野轉瞬成空。

    他與麾下的江淮兒郎們,勉力廝殺,終於擊破了陣前的一萬太平道,但忽然河對岸的皇甫嵩軍團就潰退了。

    他已經能想像主帥朱儁那難堪的表情,畢竟誰被拋棄在戰場,誰都會如此。說實話,孫堅對皇甫嵩還是非常尊重的,或者說他們這類江淮武人都對西州武人有一種莫名的尊敬或者直白點就是敬畏。

    本朝立國二百載,西州武人就在邊疆廝殺了一百載,孫堅他們這些荒漠江淮之地的武人,誰不是聽著這些前輩的傳說長大的。

    而現在,皇甫嵩老帥好大的名聲,然後就這?被一群汝南的黃巾蛾賊就打崩了?

    顯然,到現在,潁水東岸的朱儁軍團,並不知道泰山軍的存在,甚至對老帥皇甫嵩戰前一系列布置,也毫不知情。

    一條潁水豈能隔斷兩大軍團的聯絡,隔開他們的是人心呀。

    孫堅悲哀其命途多舛,在孫堅前方的黃巾連砦內,馬元義的悲哀也傷慟成河。

    此時馬元義頹然地坐在了胡床上,邊上是渾身濕透的波才的扈兵在那抽噎。聽著波才族人的陳述,馬元義看著案几上那雕枯的波才的首級,泣不成聲。

    馬元義對波才有知遇和提攜之恩。一直以太平道事業為使命的馬元義向來願意發掘教內的菁華,而這波才就是他馬元義發掘的,其人一直被馬元義視為天生的將才,是要在黃天大業護教的。

    而現在,直接陰陽兩隔,豈不讓人傷慟難過。

    最後,馬元義抱著波才的屍首哭了一會,再眾將的勸慰下,才緩了過來。

    看著眾將欲言又止的樣子,馬元義如何不知道他們要說什麼?

    罷了!

    一刻後,黃巾軍連砦響起尖銳的鳴金聲。

    這一場戰爭,馬元義認輸了。

    此戰,馬元義出陣一萬兵,只回來不到三千。波才率部出陣一萬兵,不僅自己丟了性命,其部萬人被擊潰後,就向著東北面潰退了。

    換句話說,此時潁陽城連帶連砦,馬元義滿打滿算只有一萬多人,再也無力與漢軍合戰了。

    但意外來得總是這麼突然,對面的朱儁軍團在黃巾軍鳴金後,也鳴金收兵。

    一個時辰不到,對面漢軍整肅部伍後,竟然連戰場都不打掃,就拔營繞開了黃巾軍的連砦和潁陽城,向著後面的汝南而去。

    馬元義疑惑,對面的朱儁軍團,撤退的何其倉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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