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二百五十六章:惡諡

    隨著張沖帶著泰山軍主力入駐衍氏小城,黃巾軍的整個軍氣都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開始安穩起來了。畢竟,沖天大將軍那戰無不勝的金字招牌,早已經成了諸多軍士的底氣,更是一種信念。

    說實在的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泰山軍諸多將士的安全感和信念感只是由張沖不斷的勝利所編織的話,那未免也太脆弱了。沒有誰能永遠戰無不勝,如果不能接受勝敗乃兵家常事的事實,那現在贏多少,那後面輸一戰就要加倍還回去。就好像楚漢爭霸中的項羽和劉邦的故事。

    而張沖這次對張旦的處理也是基於這個原因。現在軍團上下瀰漫一個風氣,就是好像只能打勝仗,不能打敗戰,好像誰打輸了就要吞金自盡才好。但誰能一直打勝戰,不打敗戰?這既不現實也無多少可能性。

    不過打敗仗可以,但必須知道自己輸在哪,吸取的經驗教訓在哪,如此才有下一階段的成長。

    但張沖也不是說鼓勵將領打敗仗。張沖知道人的那種偏激性,只要你不干預、不作為,人就會從一種偏激直接搖擺到另一種偏激。就比如,如果張沖不處罰張旦,下面估計會有不少人會說,哦,原來打敗戰也無所謂嘛,所以盡情打爛戰。這自然也不是張沖允許的。

    那很多人就奇怪了,渠帥你既說打敗仗也行,只要能所得,又說打爛仗是不能接受的。那這能接受的敗仗和不能接受的敗仗的界限到底是在哪裡呢?

    張沖告訴他們沒有明確的標準,一切裁定由他來定奪。

    張沖和眾弟兄們說:

    「眾弟兄們隨我張沖轉戰天下,不避矢石,不是因為我張沖有什麼多高貴的血統,也不是因為我張沖有萬貫家私。我想來,只是因為覺得我張某有幾分公心,會打點仗,有幾分不值一提的威名。那既然眾弟兄們因這些而相信我,那就請再相信我會秉公而斷,由我來為大夥功過做定奪。」

    見眾將都沒有什麼反對,張沖並不意外,這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張沖覺得還是要將一些事講清楚:

    「有些事不是能用一兩條標準就能說清楚的。就好比,你們認為什麼是淫蕩?有人會說不穿袴子是淫蕩。但我看就不見得嘛,咱們不少窮苦人,一家子都沒一條大袴,人家那是淫蕩嗎?而相反我聽說以前梁冀的媳婦全身上下穿的嚴嚴實實的,但作愁眉、折腰步,全天下都以為她最是淫蕩。所以那淫蕩的標準是不是有點說不清,但說不清不代表辨不清。就現在,如果有人騷眉弄首站在大夥面前,大夥一眼就能分辨,哦,這就是淫蕩。這就是心證,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確實存在。」

    張沖想完又覺得不妥,又補充了一句:

    「現在制度草創,一切從簡。但在以後,我會努力將這類心證細化成條例,好讓後來人有條可循。」

    這過程,眾將領和幕僚們都耐性聽著。

    但實話說,大部分人並沒有太當回事。他們理解不了,這又是心證,又是有條可循的,就不能直白點?反正都聽渠帥你的不就行了嗎。

    但幕僚中不少人聽懂了張沖的潛台詞,以及言猶未盡的意思。

    他們覺得,張沖這短短一段話幾乎可以是自己施政、執政的要義。就是在早期,渠帥將會以自己的個人威望來決斷整個泰山軍的大事。但到了中後期,就會不斷加強法條的說明,避免出現個人權威失衡的情況。

    因為說到底,張沖他畢竟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而如果他犯錯的時候,沒有任何成文的條例的約束,那錯誤就必將發生。

    這種執政思想無疑是相當開明且先進的。在文明的早期,關於罪罰的說明從來都是宣之於口,不留文字。這一方面確實是因為不好概括,但另一方面是讓執法者壟斷對法律的絕對解釋權。後面,晉國趙盾將刑罰記載於鼎,才開始逐漸明朗。但真的願意講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君主,依然是少部分。畢竟誰也不想被一個規矩給束縛了權力。

    所以當張沖說完這些後,全然明白的董昭就用一種非常複雜的神色看著這賊魁。他發現自己可能要淪陷了,因為越看這賊魁越像是聖主。

    像董昭一樣「明白」的幕僚不在少數,他們一方面是欽佩,但更多的是開始遐想,到時候豈不是就會放權給他們?由他們作為那個約束渠帥的人?

    但如果張衝要是知道上面那些幕僚們的想法,只會感慨一句,你們文化人真的是想得多。

    之後,張沖又開始在大營整編各部伍。之前一路上招納了不少營頭,這些三五百人的營頭顯然不適合應對接下來的滎陽大戰。所以張沖就決定在衍氏壁壘好好休整一番,也將這些個營頭好好編練編練。

    張沖帶著泰山軍枕戈待旦,積蓄力量的時候,漢庭那邊也迎來了一番大的調整。

    此時的滎陽城再不是之前何儀攻打時的凋零殘破,在滎陽令楊懿不恤民力的催逼下,一座堅固的滎陽城重新坐落在這大河之畔。

    而比堅固城防還要讓城內大姓們安心的是,這幾日從京畿各縣開來的漢兵源源不斷。城外駐紮的營盤每日都在擴大,一時間,滎陽城下再次成了絳紅色的海洋。

    而這一切都是由振奮精神後的劉宏調度的。

    前些日子,劉宏面對各地守臣一封接一封的失利軍報,整個人都在灰心喪氣,一度覺得漢室宗廟社稷就要毀於他手。但後面在阿父張讓,阿母趙忠的撫慰下,劉宏重新振作。

    他將自己手上的兵力重新梳理了一遍。現在幽州、冀州的兵馬在圍攻河北太平道,青州的兵馬指望不上。兗州的兵法已經殘破,豫州的兵馬正和左中郎將張溫,右中郎將朱儁一起絞殺汝南太平道。荊州的兵馬正與南陽太平道對峙。徐州的兵馬在各自為政,與州內的黃巾軍互相絞殺。至於涼州的兵馬,現在因為羌人反叛,既指望不上也不可信。

    那現在算來算去,也就是益州、并州、司隸、揚州、交州。其中後面兩個又太遠一時間也指望不了,所以能用的就是益州、并州和司隸了。但并州邊兵有個問題,就是它需要防禦塞上的鮮卑人,一時間也調動不得。

    最後也就只有司隸和益州了。司隸三個郡,河南、河內、河東、弘農、京兆尹、馮翊、扶風。其中後三郡是關中,要配合益州兵一起夾擊羌人叛亂,這是一個配置。前三郡中,河內主要配合河北方面,那只有河南、河東兩個郡能再挖掘一下多餘兵力,來支援滎陽了。

    這樣籌算後,劉宏也是這麼做的。他和趙忠、張讓商議一番後,就想調動兩郡剩下的郡縣卒支援滎陽。

    但張讓和趙忠互相看了看,說出了一個劉宏始料未及的問題。二人這樣道:

    「陛下,這兩郡有不少縣實際上並無多少兵馬?」

    劉宏皺眉,問什麼意思。

    之後張讓和趙忠就為劉宏講了這事的原委。這兩人是最靠近漢庭中樞核心的,他兩對大漢的了解甚至比劉宏這個名義上的主人都要了解得多。


    在二人講解下,劉宏才知道什麼是賬面上的兵馬,什麼又是實際上的兵馬。

    在京畿地區,明面上的兵馬是拱衛南北二宮的兩軍,這是皇帝面前能看到的,也是需要為國御辱的核心武備,所以即便已經到了現在近二百年,但實力依舊保持。

    但京畿內賬面上的兵馬還有另一個部分,那就是各郡縣的郡縣卒。一般而言,每郡千人是基本的,而像京畿內的核心地區,人口繁盛,所以每縣都有百名縣卒。但這一切都是明面上的。

    京畿地區有三多。人口多,富戶多,宦族多。尤其是後者都是從大漢各地來京都定居仕宦的官族,不是公卿之家,就是世出二千石。

    這類豪族出身的京官,從各地入京後普遍會帶著一大幫仆隸宗族。一方面是物質享受,一方面是提契親族鄉黨。而人一多,自然就需要營建大的塢壁鄉墅。這營建呢,就需要人手。

    而不知從哪一代開始,這些官族就將主意打到了京畿這些郡縣卒頭上。這些人有氣力,有組織,而且最重要的是,存在感非常低。於是,這些郡縣卒陸續開始轉行坐起了營建的活。

    而這些卒子也樂意,因為官場腐敗的原因,這些郡縣卒的錢糧時時不能發到,反到不如給那些豪族做奴做隸,倒也有份溫飽。

    但現在問題來了,現在劉宏要用兵,而八關京畿內的郡縣卒又都是虛兵,那現在該怎麼辦。

    最後,劉宏想到了之前左中郎將張溫的一個辦法,那就是發豪強兵助軍。但就在他說出這個方案後,張讓、趙忠再次搖頭。

    這一次,張讓二人的理由是:

    「京畿內的豪勢多是第一次黨錮之亂的子弟,萬不能讓他們重新入仕。」

    劉宏惱怒:

    「不是已經赦免了這些人嗎?」

    張讓搖頭,繼續解釋:

    「陛下,咱們之前赦免的是被牽連的,但黨人核心的一些,尤其是隨大將軍梁冀舉事的一幫,都不在內。」

    劉宏還是不懂:

    「這些都二十年前的舊事了,當事的都死了,現在都是那些人的子侄,又和當年的事有何關係呢?他們的父輩是父輩,自己是自己,不能一概而論。」

    這次是趙忠回答了:

    「陛下,萬不能做此想。」

    劉宏疑惑:

    「為何?」

    「陛下,親親倫倫人之常情,便是像我這種無胤嗣的,也會對父輩的聲名,後輩的前途操心。那人同此心,那些家族繁茂的是不是比老奴更做此想呢?」

    趙忠這話說的在理,劉宏不禁點頭。

    然後趙忠接著講:

    「既然有此情此理,那當年鬥爭失敗的那批人的後嗣是不是也一直想著給自己父輩們翻案,好恢復他們的身前生後名?以往他們是做不到的,因為他們已經被罷黜,屬於永不得做官的一類。但現在如果我們將他們再次錄用,老奴恐我等百年後,彼輩盈朝,恐要給陛下你一個惡諡,給老奴等一個萬世之罵名啊。所以我等堅決要禁錮黨人,就是不想日後爆發黨爭,反覆傾軋以至國將不國啊。」

    好傢夥,趙忠好個利嘴,任是將私利說成了公心。

    但甭管張讓、趙忠是否真的公心,聽了這話的劉宏卻悚然了,因為他意識到阿姆說的話,不是可能,而是有極大可能成事實。

    但,還是那句話,他劉宏能怎麼辦?此時的他還有的選嗎?擺在他眼前的現狀就是,他手裡沒兵,而豪強有人有兵。如果不與這些人妥協,那大漢真的能挺過這次嗎?

    而讓劉宏選,是做劉氏子孫的罪人還是背負身後的罵名,這對劉宏來說並不是一個選擇。雖然他貪財、荒淫,愛寶馬,但劉宏依舊覺得自己是個好皇帝。大漢不能毀在自己手上。

    最後,劉宏到底下發了令京畿豪勢助兵的詔書。但一想到自己日後要在歷史上背負一個惡諡,劉宏的眼淚就還是流了出來。

    但他也安慰自己,不用想那麼多沒用的,他死都死了,哪還管的了後面。

    這邊既然已經籌措好了兵馬,那就要敲定統帥了。

    那選擇誰來統帥呢?劉宏思來想後,最後實在夾帶無人,又調兗州牧黃琬作為東面行營中郎將,假節鉞,都督京畿諸軍。

    那黃琬畢竟忠於任事,又是黨人大佬能和這批援兵親善,而且他帳下還有千餘殘兵,也能做起扈兵了。

    最後就這樣,劉宏拼拼湊湊了一萬援兵,讓黃琬從河內繞回洛陽,再次帶兵去支援滎陽。

    漢軍最後一波援軍是九月三日到達的,之後兩邊又各自修整了七日,然後就在九月十日這一天,滎陽方面的漢軍和衍氏營壘的泰山軍竟然不約而同選擇此日出戰。

    於是,光和六年,九月十日,第二次滎陽之戰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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