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章豪賭
安效良有些驚惶失措了。原本以為這么小的一座破城,大可以一鼓而下,便把手裡所有苗兵一口氣全壓了上去,根本就沒想到連牆頭都沒摸到便被揍回來,因此,也沒留什麼阻擊追兵的預備隊。
一般而言,攻擊失利發生潰敗的時候守軍通常會開門逆襲:敗局已定,誰也不想這時候野狗一樣毫無意義地死在城下,因此都會一個勁兒地拼命逃。除了後方觀戰土壘上的將領,又都沒有能夠俯視戰場的上帝視角,大頭兵們誰也不知道到身後到底有多少追兵——而將領偏偏又不能及時通知到前面的潰兵!所以,哪怕只有二三百追兵,往往也能把成千上萬失魂落魄的傢伙攆個狼奔豕突雞飛狗跳。故而攻擊一方的主將總要在手裡扣一支預備隊,這時候頂上去,阻住追兵掩護大部隊後撤。
不過出乎意料之外的,這次潰敗之際,據守陸廣的那些精銳明軍並沒有乘勢發動反擊,城頭上熱鬧了一陣子便又安靜下來,甚至沒人縋下牆割首級——雖說與東虜相比苗蠻的首級不怎麼值錢,但再少也是錢啊!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安效良又認真琢磨了一番,最後得出結論:這些守軍都是精銳不假,但肯定還是人數太少——否則,他們為什麼不敢追一下呢?這道理,簡直跟一加一等於二一般明顯呢,可休想瞞過聰明的安頭領!
想明白這一層,安效良放了心,於是留了兩千人堵門——嗯,記得麼,以前堵東門的只有千把人,從這個舉動看,安頭領還是很謹慎的,對吧?其他人繼續打發去收莊稼。至於攻城不利,「小挫」一場這事,有點太丟面子,反正損失也不是很大,就沒跟安邦彥匯報——所以,陸廣突然冒出來一股陌生的精銳明軍這事,安長老完全不知道!
安邦彥的優點是腦筋活絡,缺點是重大選擇面前不敢下決心,以前把貴陽圍成一座死城還捨不得投入重兵攻擊以致功敗垂成便是最好的例證。以現代視角看奢安聯軍,如果由奢大王做總司令、安長老做參謀長,可能會是最佳搭配;然而事實上正好相反,安家勢大,安邦彥便順理成章地成了統帥。雙方的聯盟也較為鬆散,在受挫時彼此固然能夠相對比較無私地支援抱團取暖,但其他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各打各的,缺乏協調配合,更談不上什麼研討制訂共同的戰略目標,這是一個先天的短板。
不管怎麼說,安效良總算對陸廣發動了一次進攻,而這些天安邦彥則一心一意忙著搶收莊稼,同時提心弔膽生怕孫杰突然出現在響水河北岸。所幸前幾天風平浪靜,安長老看著已收了大半的田野,漸漸地放了些心。
沿著張芳給安邦彥送糧拓出來的山路,孫杰的行軍走得很是輕鬆。幾炮過去,織金寨的粗木寨門便成了四處橫飛的木頭渣渣,絕大部分精銳青壯都跟了安邦彥北上,留守的老弱如何擋得住蜂擁而入的鐵甲銳士?老寨里的人們四散奔逃,但寨外的山腳下,安雲翱的四千鎮雄兵早已嚴陣以待。大家都是山民,但一邊是以逸待勞的青壯,一邊是心膽俱裂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幼,老寨的苗民們又悉數被趕了回來。
所幸孫杰並不嗜殺,試圖抵抗者自然都被盡數當場格斃,其他人則大多保住了性命——當然,孫杰也不是聖人,寨民們被刀槍逼著填平了寨外的壕溝、拆毀了所有殘存的寨牆、一把火燒掉全寨唯一的土碉樓,有勞動能力的最後都被抓了做隨軍苦役,拉車挑擔地在輔兵們的鞭子棍棒底下,把屯在織金寨里的海量糧草向外運。安邦彥的家財盡數入了孫杰的軍庫(給安雲翱分了一些),至於其他金銀銅錢布匹之類的零星財貨,自都落入漢、土各級軍官和兵士們的腰包。
孫杰對織金周邊的環境一無所知,從手裡山水畫一樣的輿圖上看,寨子周圍全是山,因而原計劃打下安邦彥的老巢後立即揮師北上。但進了老寨意外地發現,除了山民們進山蹚出來的幾條羊腸小道,竟有一條不算窄的道路向東面蜿蜒開去。審問過俘虜,此路原來是安邦彥為了攻擊劉超曾占據的柔遠所組織人力所修,得手後兩地往來更加頻繁,而織金寨距離柔遠所也僅僅不到百里之遙。
織金寨里繳獲的軍糧堆積如山。為了保證大軍的行進速度,在任何時代,通行的做法永遠都是帶不動的物資統統要一把火燒掉,絕不能留下資敵。正在感到心疼的孫杰聞訊眼神一亮,琢磨了片刻招手喚過來安雲翱仔細交待了一陣子,後者便押上幾名腦筋比較靈光的俘虜領著一千多鎮雄兵直奔柔遠所而去。
看守柔遠千戶所的頭領祿昭被俘虜輕而易舉地騙開營門,一個多時辰不到,三百苗兵守衛便被安雲翱盡數斬殺。果如孫杰所料,奢崇明東逃時搭乘的那些捨不得毀棄的大船都被他駛來這裡,在隨後的幾天裡,安雲翱和他手下的鎮雄兵有條不紊地逼著織金寨的男女老幼把糧草裝船,只需等待孫杰的命令,近百艘滿載的糧船便將順三岔河而下駛向鴨池。
收到柔遠所已下的消息,孫杰立即整軍北返。不過,他並沒有從距離鴨池最近的以著則溪渡河,而是在匯合了上官飛的馬隊和劉鐵牛炮組後向西走了一段,在奢香驛的正南,化角則溪一帶搭起浮橋,不僅避開了安邦彥留在北岸的耳目,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陷了奢香驛,兵鋒直指水西驛,最多再有四五日便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安邦彥的背後……不過,此時,鴨池城外的莊稼已被後者收割殆盡,對城池的攻擊已然展開。
安邦彥打仗喜歡取巧,不怎麼擅長強攻。尤其是眼下大批糧草已然在手,雖比不得老寨所囤,但維持大軍小半年的行動綽綽有餘。換做以往,以安長老見好就收的習慣,做做樣子也就該引軍而去了。
然而這次不同,丟了老巢,幾萬人已無家可歸,而且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漢狗們最喜歡屠殺毫無還手之力的老幼婦孺,留在老寨的家人大半已遭明狗毒手,因此,群情洶洶,每個人心中都燃著血債血償的怒火——這股怒火,是安邦彥無論如何也壓不住、更不敢違背的。更何況據信使說,安效良把陸廣圍得鐵桶一樣,數量極為有限的守軍龜縮城內束手待斃絕不可能來援,歹費、烏迷、阿蚱怯和安邦彥各領所部,對鴨池四門展開了空前猛烈的攻擊,劉超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
陸廣已由勞順帶領成都衛的明軍接防,劉超得以把麾下所有戰兵全部集中在鴨池據守。饒是如此,水西軍的攻勢也足以讓他感到心生寒意:自從接戰的那一刻開始,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就幾乎沒有停歇,不僅如此,水西賊們竟全都視死如歸,第一日傍晚時分各牆下就已足足放倒了千多具屍體,但水西賊死戰不退,入暮後甚至開始舉火夜攻!這等慘烈殘酷的戰事是入黔這幾年來,哦,不是,是劉副帥入伍以來便從未遇到過的。
到了第三天,西牆下的屍體重重疊疊已有幾尺高了。不過,再害怕,劉超也只能硬著頭皮拼下去:五省督師朱燮元大人親自坐鎮鴨池,甚至時不時還會跑到各牆上興致勃勃地觀戰——別說把老頭子扔給安逆跑路肯定會喜提滅門大獎,掛了兵部尚書頭銜的朱大人就是被流矢蹭上一下,那責任一個新晉副將也絕扛不起啊!劉超完全沒想到一個文官膽子竟這麼大,可惜勞順不在,否則早就會把老爺子在成都臨危不懼的故事講給劉副帥聽了。在水西軍幾乎不計代價的輪番強攻下,劉超部的損失也漸漸大了起來,除了他本人親自坐鎮的西牆以外,南、北和東牆都曾出現過水西軍登城的危急情形。求了朱大人幾次,老爺子硬是不鬆口,總是說時候未到,把孫杰那個親衛營死死扣在手裡,所以剛剛打到第四天,劉超被逼得只能孤注一擲,把自己的親兵隊拆散了,全部打發到各牆督戰,同時心裡把孫杰的祖宗十八代翻來覆去地罵了多少遍。
有朱燮元在,損失的糧草心疼歸心疼,但肯定遲早能想辦法補回來一些、普通的兵卒嘛,死了便死了,朱大人也曾撂下死多少補多少的話——老頭子當然不可能自己生出幾百上千的兒子賠給劉超,這話的潛台詞是戰後去拉丁朝廷會睜一眼閉一眼,但自己一手從河池帶過來的那兩個營里死了人,劉超可是真心疼啊!別說親衛心腹和千把總,即便是老兵,豐富的戰場經驗也絕不是隨便拉個青壯便能夠相提並論的。
劉超在叫苦不迭,城外的安邦彥同樣也感到不妙了。這樣不計代價的打,別說安長老是第一次,即便是奢崇明也沒這樣幹過。如此小的一座城,己方傷亡已經五六千了,還是沒能突破,最大的進展也只不過是牆頭上去十來個人,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又被打下來。看著牆上那些絲毫不見減少的人頭,安長老的心裡在嘀咕:守軍傷亡過千是肯定的,甚至可能有兩千。從城上的火力輸出看,守城的主力還都是戰兵,不是只會拋磚石的奴隸輔兵!劉狗到底在鴨池屯了多少兵,難道陸廣你就沒留人守麼?
一念至此,安邦彥立即打發人去找安效良,要他不要再管剩下的幾畝地,全力攻擊陸廣,然後馬上回援,務必在孫杰出現以前把鴨池拿下來。第二天,信使帶來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那邊的田也割完了,安頭領已經對陸廣發動了攻擊,但被守軍擊退了——好吧,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幾天前安頭領就打過一次東門,但當場就被打了回來,據他說,守軍不是河池兵,而是川省的精銳明軍……
安邦彥頓時感到眼前一黑:精銳川兵協守陸廣、劉超部死守鴨池,兩地城外都留了現成大片的莊稼不燒等著自己去割……漢狗們是聯手給安某人挖了個好大的坑啊!而且,打到現在龍里新添那邊都沒有一個土司頭人有任何消息傳過來、儘管不知道孫杰此時在哪裡,但肯定離自己不會太遠了!
終於明白過來的安邦彥當即下令:全軍停止進攻,攜帶所有糧草西渡鴨池河向谷里驛方向撤退,違命者立斬!
不過,還是遲了一點點:退過鴨池河後不久,安邦彥便接到後衛部隊烏迷的急報:他們被從西面急行軍兜過來的孫杰前軍咬住了!
安邦彥隱隱地感覺到,這一場豪賭,自己怕是要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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