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官讓過姜貴妃,回身吩咐小內侍道:「去把官家床頭柜子上的黃花梨長匣子拿來。」姜貴妃聽到是到官家床頭的柜子上去拿,一下子頓住腳,猛回身緊盯著鄭大官,鄭大官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貴妃且等片刻,都是官家早年畫的舊畫。」姜貴妃聽說是官家的畫,腳下的猶豫又被心裡的好奇壓過,輕輕嗯了一聲進了倒座間。
小內侍小心放下狹長的黃花梨匣子退出去,鄭大官打開匣子,取了個捲軸出來,解開遞一頭給姜貴妃拿著,往後退了半步拉開捲軸。
這是一幅仕女圖,圖上的女子十歲年紀,面容清秀,神情柔婉,微垂頭坐在窗下繡花,姜貴妃愕然看著畫中的女子,這女子和她有六七分象,卻比她更加寧靜溫柔。
「這是?」姜貴妃茫然中又有幾絲明白,她早就隱隱聽說過,她的得寵是源於她和某位真正的貴人有幾分神似。
「這是大爺的生母,姚貴妃。」鄭大官側著身子,懷念的看著畫中的女子道。
「這是,」姜貴妃聲音微抖:「官家的畫作?」
「嗯。」鄭大官仿佛陷在了往事中,好一會兒,姜貴妃才強笑著打破了沉寂:「從前常聽父親說官家琴棋書畫俱精,尤其畫的一筆好山水,連山水大家左先生都讚不絕口的,沒想到官家仕女圖也畫的這麼好。」
「可不是,我也覺得官家這仕女圖比山水畫的好,您看這畫中的氣韻,神比形更足,外頭光知道官家擅山水,那是因為沒人看到過官家的仕女圖。」鄭大官許是被回憶左右了,話多的明顯比平時不同:「我記的清楚,官家是從姚娘娘來了以後才開始畫仕女圖的,也只畫過姚娘娘一個人,十幾年裡畫了不知道多少,這一幅還不算是好的,還有十來幅,或嗔或喜,或惱或驚,那才真叫意境十足,栩栩如生,一畫出來姚娘娘就愛不釋手,裝裱好了就掛在屋裡,後來娘娘走的時候,官家都給她畫了帶去了,唉!」鄭大官輕嘆了口氣:「貴妃肯定不知道,官家也擅畫工筆花鳥,說來好笑,貴妃也知道官家的性子,最不耐煩那些水磨細功夫,學畫學大幅山水,寫字寫的潑墨狂草,都是因為姚娘娘找不到好看的繡樣,官家只好耐下性子照她說的一幅幅給她描畫出來,我記得有一回,官家足足花了半個多月的功夫,細細給姚娘娘描了幅榴綻百子紋樣繡裙子,姚娘娘穿著那裙子真是好看……」
姚貴妃初時聽的新奇之極,聽到後來卻心驚肉跳,越聽越驚恐,拿著畫的手止不住的顫抖,鄭大官目光冷厲的看著抖如篩糠的畫軸,從另一頭不緊不慢的捲起,恭敬的重又收進黃花梨匣子裡,退後半步,恭恭敬敬的沖匣子行了個大禮,直起身子,看著姜貴妃卻不說話,姜貴妃心驚肉跳中被他看的毛骨悚然,直直的挺身而起道:「官家給我看這個做什麼?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麼?你跟我……跟我說這些……這不是我該知道的!」
「貴妃惜福守份,這才有了這十幾年的大福。」鄭大官的聲音聽起發自上而達於下,仿佛他才是位更尊的那個:「官家常說,貴妃這良善性子也和姚娘娘有幾分象,大爺心裡極念著娘親,想來以後必不至於虧待了貴妃。」姜貴妃驚恐的眼瞳都放大了,這話什麼意思?
「官家怎麼了?官家他?」姜貴妃幾乎叫起來。
「官家睡著了。」鄭大官神情語氣都安祥非常:「貴妃且安心。」姜貴妃緊張非常盯著鄭大官,警覺的問道:「你要幹什麼?官家到底怎麼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貴妃是聰明人,」鄭大官微微躬身:「聽說姜六郎和五爺比從前還要好,為了姜六郎想見貴妃的事,五爺還託付到老奴這裡,貴妃知道這事嗎?」姜貴妃腳步往後退了退,面色沉凝的盯著鄭大官咬牙道:「大伴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這是官家的意思,還是大伴的意思?官家……到底怎麼樣了?」那句是死是活姜貴妃到底沒敢出口,話到嘴邊又換成了另一句。
「老奴是官家身邊的一條狗,從來沒有自己的意思。」鄭大官目光穩穩的迎住姜貴妃的目光:「官家好好兒的,貴妃且安心。老奴這是為了貴妃好。」
「有話,你就直說!」姜貴妃實在忍不住道,鄭大官吸了口氣,又嘆了口氣:「老奴不過想問問貴妃的意思。」姜貴妃緊咬著嘴唇,心亂如麻,官家死活不知……自從避到這離宮,她就有了準備,這是早晚的事,可這隻老狗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大爺的人,這事她也想到了一點,可他這會兒想幹什麼?是了,這會兒若真是山陵崩了,大爺遠在北地,四爺可正正在京城裡監著國!就是有遺詔又能怎麼樣?等大爺回來,這江山早變了色!
「我的意思,姜家的意思,大伴早就看到知道了,若不是早有了意思,大伴也不能幫六郎過來見我,若不是早有意思,我這會兒再說什麼,只怕大伴也不能信。」姜貴妃迅速整理了心緒,謹慎非常的答道,鄭大官眼睛往裡眯了眯,讚賞的看著姜貴妃,這是個真正的聰明人,她能十數年獨寵專房,可不光是因為有那麼幾分象姚娘娘,這樣的聰明人才是可以攜手合作的人。
「北邊的信報今天早上就遞進來了,北邊大勝,全殲了旺丹和北庭殘部,大爺已經在返京路上。」鄭大官的話清晰無比的落進姜貴妃耳朵里:「長安侯戰死,長安侯世子祝明銳已扶棺返京。」鄭大官話里聽不出半絲情緒,姜貴妃身子劇烈的抖了下,長安侯戰死,一軍之統帥戰死!
「官家這兩天累著了,睡得沉,太醫的意思,這離宮更利於官家養病,可這會兒已經是臘月了,官家無論如何得安安穩穩的回到禁中,還請貴妃侍候官家平安回到禁中。」鄭大官的話聽起來平平常常,姜貴妃卻聽出了話中的驚濤駭浪,官家只怕不中用了……
「我要見官家一面!」姜貴妃語氣堅定,不等她再多一句,鄭大官就點了點頭,側身讓了讓姜貴妃,引著她往官家寢宮進去。
姜貴妃在官家床前慢慢跪倒,下巴抵著床沿,仔仔細細看著呼吸平穩,仿佛只是睡沉了的官家,一顆眼淚湧出來,又一顆眼淚湧出來,眼淚越涌越多,在臉頰上流成了河。
鄭大官緊盯著姜貴妃,心裡又多放下了一絲擔憂。
五皇子聽了小內侍傳的話,呆怔了片刻吩咐道:「在這兒等我!」說完,轉身就往內院奔。
李恬正靠在炕上和瓔珞對過年要送出的禮單子,五皇子一頭扎進來叫道:「瓔珞出去!在門口守著!別站在門口,到院子裡守著,任誰也不准靠近半步!」瓔珞被五皇子這一聲吼嚇的手裡的禮單子掉了一地,李恬忙推了她一把道:「別撿了,快去!」瓔珞急忙提著裙子奔到院子正中守著,提心弔膽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五皇子側身坐到炕沿上,三言兩語將小內侍來傳信的事說了:「……只怕是出大事了,照離宮傳過來的安排,阿爹後天一早從離宮啟程,傍晚就能回到禁中了,這中間就還有明天一天,若不是出了大事,鄭大官絕不會這麼急打發人叫我趕緊過去。」
「官家不好了?」李恬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難道官家真趕著這個節骨眼上沒了?
「只怕是……」五皇子突然哽住了,抬起雙手捂在臉上,眼淚順著指縫流下來,李恬急忙挪過去,伸手摟著他,頭頂著他的頭柔聲安慰道:「且想開些,長輩總要先我們而去,這會兒也不是難過的時候。」
「我知道。」五皇子低下頭,在李恬肩上蹭了蹭眼淚,又順手拿起李恬拿著帕子的手舉到自己臉上,李恬忙用帕子給他拭了眼淚,五皇子微微仰頭,深吸了口氣道:「阿爹若真是趕在這個當口……還不知道會怎麼樣,我這就去離宮,管先生留在府里,你讓孫六做好萬全準備,若有什麼不對,你別管我,自己先走,你放心,我肯定能趕上你,你也別等我。」
李恬有些哭笑不得的看著五皇子,如今不過鄭大官讓人傳了句話,萬事不明,他倒先擺開架勢準備逃之夭夭了,不過這也是自己的想法,備好了退路,也就好放手一搏了。
「我知道了。」李恬順從的應了句,五皇子垂頭默然坐了片刻,站起來低頭看著李恬:「我過去了,你別等我。」李恬心裡微微一動,看著他微笑道:「你放心,我會找處安全的地方等你,若沒有你,我一個人有什麼意思?」五皇子神情糾結卻眼神歡喜瑩亮,抬手撓著眉間想了想道:「那你到海邊上了船再等我,千萬小心!」見李恬點了頭,這才放心的轉身出去了。
李恬急挪到窗前,開窗看著五皇子出了垂花門,這才關上窗戶,愣愣的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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