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蔣鴻話說的極委婉,這半年可不就是多事之秋,春夏間江南各地水患頻發,官家病重避養離宮,京城四爺監國,寧乾府又水淹了永靜縣糧庫,也不知道冷大郎怎麼樣了……
武思慎看著又有些失神的蔣鴻,掂量著怎麼往下說,他說起糧草,不過是要提起個說話的由頭,五爺在京城調度糧草的艱難不用蔣鴻說他也知道,他這趟來並不是為了糧草。
「後天寅初就啟程。」武思慎思前想後,決定實話直說,對上蔣鴻,這是最好的辦法,蔣鴻眉頭微皺,曲下幾根手指又抬起,按手止住武思慎,站起來幾步轉進後帳,轉眼又出來,手裡捏了一把蓍草出來,沖武思慎擺擺手還是示意他先別說話。武思慎覺得很是好笑,在椅上子挪了挪坐安穩,等著看蔣鴻玩什麼把戲。
蔣鴻神情嚴肅的卜了一卦,收了蓍草,臉上露出笑容道:「卦上說,這一戰雖難卻大吉,放心去吧。」武思慎眉頭挑的幾乎要飛起來,拿把蓍草扔扔就想堵了他的嘴把他安撫回去?這蔣鴻越來越滑頭了!
「我從來不信這個!」武思慎斷然道:「要是扔扔這幾草就能有所決斷,那倒是天下太平了,大家什麼也不用做了,扔好草等著就是!」蔣鴻一根根細細理好那把蓍草,掃了武思慎一眼笑道:「不是做決斷,這是看看一個人、一件事的有沒有機遇,說個最簡單的比喻,你看我桌上這盆水仙,我知道怎麼養它,也天天用心養好它,進了臘月,它就會開出很好的花,這就是吉卦,我和它今冬有相見的緣份。若是凶卦,那我今冬就無緣看它開花,我還是我,還是一樣養它,可也許就在臨開花的那幾天,偏偏來了只野貓,一撲砸了它,或是小廝換水,失手砸了它,或是其它種種,總之,我是無緣見它開花的,努力做事能有結果,就是有機緣了,這麼說你該懂了吧?」蔣鴻邊說收好蓍草,站起來送進內帳,留下武思慎聽的沉思無言。
蔣鴻出來,重新沏了茶,斟了一杯給武思慎,武思慎端起來晃了幾下,瞄著青白細膩若玉的杯子裡微黃的茶水,抿了一口搖頭笑道:「真不知道你怎麼偏偏喜歡喝這種古法茶,一點味兒也沒有!我還是覺得擂茶好喝。」蔣鴻悠深的目光里透著傷痛,垂目看著手裡清沏的茶水,慢慢綴了一口咽下,武思慎仰頭一口喝乾杯中茶,放下杯子看著蔣鴻道:「我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武思慎直盯著蔣鴻,蔣鴻目光平和的看著他抬了抬手,示意他說,武思慎站起來,走到帳蓬門口,側耳聽了聽,這才回來坐下道:「我不放心。」
蔣鴻眉頭微皺,沉默了片刻道:「咱們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可彼此很是投契,有句話,你就當閒話聽聽,雖然我不知道你和大帥有何淵源,」蔣鴻頓了頓,沖張口欲言的武思慎擺手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世事如此,這不用解釋,你如今是大帥最信任的近身侍衛,若能一戰功成,往後這武將路上就差不多能一路坦途了,可有一樣,身為侍衛,非你份內事,你不可多想,不可多做。壽王身邊有小廝有護衛有幕僚,有文有武,要的就是個各司其職,再說,」蔣鴻目光幽幽:「壽王只是奉行無為而治,絕不是無能無為之人,你既跟了他,凡事就要相信他,你要跟我說的話,非你份內事,不必多說,以後也要戒之慎之。」
「你知道我想跟你說什麼?」武思慎帶著幾分悶氣道,蔣鴻的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還真是把他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全數堵了下去,武思慎滿腹沒等出師身先死的挫敗感,為了能稍稍挽回些處處被人搶了先機而喪失怠盡的臉面,飛快的轉著心思,為自己這趟拜訪尋了個理由:「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自以為是了!」武思慎先惱怒的挖苦了一句:「我找你,是有件私事想託付給你。」
武思慎將春節後在北安城偶遇俞志宏和翁先生的事說了:「……先是翁先生病的重,翁先生病癒後,北安城已經不怎麼安穩,我正要讓人把他二人送走,誰知道俞大郎突然病倒,高熱不退,不停的大哭說胡話,還沒等我尋到合適的人送他們離開北安城,北安城就失守了,我只好把他二人帶上一起撤出來,俞大郎這一場病直纏綿了半年才好,病好之後,」武思慎頓了頓:「翁先生說他性情大變,俞大郎病前我和他沒說過幾句話,倒不知道他從前性情如何,只看他現在沉默寡言、很知道進退,翁先生的意思,是要啟程趕回京城,可俞大郎卻私下找到我,說想留在邊關,一來長長見識鍛練心性,二來,也希望能藉此機會為國盡力。我和翁先生說了這事,翁先生倒極是贊同,就這樣,俞大郎就和翁先生留在我那裡幫辦文書雜務,翁先生文書上極好,俞大郎雖說才幹上差了些,好在年青肯吃苦,倒也幫了我不少忙,這一趟我要跟大帥出征,他們倆個想跟我去,可我想來想去,他們二個還是不去的好,留下他二人,也只好託付給你。」
「俞大郎原來在你軍中!」蔣鴻驚訝道,武思慎挑眉疑惑的看著蔣鴻,蔣鴻笑道:「北安城失守後,俞大郎就和京城清江侯府失去了聯絡,清江侯府和徐夫人娘家可急的不輕,原來是你把人藏起來了。」
「這也怪不得我!」武思慎忙解釋道:「北安城失守的事……這你知道,說不得的事多,他二人跟在我身邊幫辦文書,自然要避嫌,不好與京城書信往來。」
「我知道,」蔣鴻一邊笑一邊擺手止住武思慎的解釋:「你若放心,就讓他二人過來我這邊,我這裡正好少人用,再多說一句,你放心,也請俞大郎和翁先生放心,在我這裡,若有功勞,我必依實上報。」武思慎哈哈笑道:「都說玲瓏七竅心,你這顆就是!不過你剛才可猜錯了,你看,我尋你是這事,可不是你說的那事,你們這些生著玲瓏心的,凡事都想的太多太複雜!」
「噢!」蔣鴻長長的噢了一聲,看著武思慎但笑不說話,武思慎被他那簡直洞徹一切的眼神看的渾身不自在,撐著椅子扶手跳起來道:「行了行了,我可沒你這麼多閒功夫!我得趕緊回去準備了,就此別過,你備著好酒且等我凱旋歸來!」
「一定一定!」蔣鴻跟著站起來,一邊笑應,一邊將武思慎送出帳蓬,站在帳蓬外,眯著眼睛盯著英氣颯爽的武思慎看了好一會兒,長長呼了口氣,轉過身,慢悠悠圍著帳蓬轉了一圈,叫進小廝吩咐道:「把昨天京城送來的那幾餅茶取一半給祝將軍送過去,再跟他說一聲,我這裡還有幾罈子玉堂春酒,一條極品雲腿,問他什麼時候得空過來品嘗品嘗。」小廝答應一聲,進去分了幾餅茶放進匣子裡,往長安侯世子祝明銳處送過去。
京郊外那處不知名的莊園裡,李恬燒的渾身發紅髮燙,青枝雙眼摳陷,跪坐在李恬身邊,焦慮的盯著李恬伸在厚紗簾外的手腕,銀樺一隻手端著只極小的銀碗,一隻手用濡濕的棉布細心的濕潤著李恬的嘴唇。
帘子外,一個身形乾瘦的老大夫一隻手捻著鬍鬚,一隻手按在李恬蓋著絲帕的腕上,微微閉著眼睛正凝神細診,內侍黃明垂手侍立在旁,滿是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老大夫,恨不能伸手掰開他的眼睛,看看他的眼神到底是輕鬆還是緊張。李姑娘這樣高熱不退已經持續了一天半加一夜了,從聽到她發熱那一刻起,他就焦灼的如同在火上生烤,爺已經說過了,李姑娘病,必是自己伏侍不周所致……黃明咽了口苦澀至極的口水,李姑娘這燒今天再不退,明天早上也許自己就性命不保,這裡就會換一個人過來侍候。
「焦大夫,怎麼樣?」焦大夫鬆開手,輕輕吁了口氣睜開眼,黃明急忙問道,帘子內,青枝和銀樺一起挺直上身,側著耳朵凝神細聽。
「從脈象上說……」焦大夫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黃明打斷了:「焦大夫只說要不要緊,說說什麼時候這高熱能退了!」一句話把焦大夫堵的幾乎打個呃,焦大夫也只好陪笑道:「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急是急不得……」黃明張了張嘴又忍回去,不耐煩的盯著焦大夫,等他往下說,焦大夫也不敢多繞圈子,很快切入正題道:「這位姑娘自幼保養得好,這病雖說兇猛,照老夫看來,倒也無礙,至於這高熱,」焦大夫極其慎重、來回斟酌著道:「若是快的話,今天夜裡許就能退,若是慢一慢,到晚後天一早也該退了,只是各人體質不同,有人體寒,有人體熱,姑娘底子雖好,可這高熱……老夫頭一趟給姑娘診病,不知道姑娘往常發熱幾日方能退,比之常人是快是慢,實在不好說啊。」
「你這糊塗大夫!說了半天全是廢話!」青枝從帘子里叱呵道,不等焦大夫答話,黃明急忙厲聲厲色訓斥道:「不得無禮!當心家法!」青枝和銀樺對視了一眼,不敢再多話,姑娘交待過,只可尋機試探,萬不可硬碰上去,若她和銀樺帶來走漏風聲的危險,他們絕不會吝嗇她們倆個的性命,可姑娘說了,姑娘捨不得她們,更離不開她們。
焦大夫被青枝這一聲極不客氣的斥責說的滿臉通紅,他可是成名多年的名醫!焦大夫連喘了好幾口粗氣,看了眼臉色陰沉的黃明,一肚子氣卻不敢發作出半分,他被人從京城請出來,車子堵的嚴嚴實實轉了不知道多少圈送到這裡,一路上除了這個黃明,所有的人都只聞聲不見人,偏這個黃明渾身陰沉竟明顯是位中貴人,這中間的詭異蹊蹺讓他不敢多想,不想都噤若寒蟬了,他不停的求神念菩薩,只求保佑他平安回去,哪裡還敢多計較什麼客氣不客氣。
送走焦大夫,黃明背手垂頭呆呆站在二門裡的那棵大槐樹下,想出了神。爺說過,一個時辰報一趟信,這眼看又到報信的點兒了,姑娘的病情沒半分起色……
京城戶部那間小院裡,四皇子一張臉憔悴的仿佛正高熱不退的是他,趕的一身大汗的別院護衛戰戰噤噤的垂手退出,還沒退下台階,就聽到屋裡一聲沉重的響聲後,又是一片刺耳的瓷器破碎聲,不知道四爺把什麼踢翻了。
傍晚,落日的餘暉透過窗欞落在炕上,站在台階下的黃明背著手敲著後背,姑娘的高熱總算下來些了,暖暖的落日餘暉照在身上,讓他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激動和感恩。
窗欞後,青枝透過一絲窄窄的縫隙盯著黃明出了垂花門,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轉身示意銀樺遞個墊子過來給李恬墊在身後,李恬半坐起來,被餘暉映照的窗戶讓她不由自主眯起眼睛,銀樺忙拉上半邊窗簾,李恬就著青枝的手喝了幾口清甜的湯水,輕輕嘆了口氣道:「好象芥末吃得多了點。」青枝和銀樺沒想到李恬高熱醒來,頭一句說的竟是這個,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答什麼才好。
「好多年沒吃過芥末,怎麼越大越厲害了?」這一場昏迷讓李恬意識恍惚的太厲害,有一陣子,她幾乎分不清自己身處哪一世,抑或不管哪一世都是在虛幻的夢中:「下次得少吃點。」
「還有下次!?」這回青枝驚叫出聲了,這一次差點把她和銀樺嚇死,還有下次?這日子沒法過了!
李恬頭靠著枕頭,閉上眼睛養了會兒神,也不睜眼,慢吞吞道:「你們倆個一直在我身邊?」
「那當然!」青枝嶄釘截鐵道,李恬眉頭微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嗯,你們倆個白天一直睜著眼的?」
「那當然!」這次是銀樺答的,以一種極其鬱悶無語的眼神斜著李恬:「天沒亮一直到天黑透,我和青枝姐姐誰也合不上眼,誰也沒合上一眼過,再說,這兩天來了不知道多少個大夫,真叫是流水一般,就是想合眼能合眼,也沒空兒合眼!」
「那就是夜裡了,」李恬眼睛還是沒睜開,她高燒了兩天一夜,燒的精疲力盡:「我好象醒過一回,好象還不只一回,就覺得有人站在旁邊,很大很黑,象一團烏雲,居高臨下盯著我……」
「姑娘說的怪嚇人的!」青枝打斷了李恬的話,看了銀樺一眼道:「夜裡我和銀樺是輪流睡的,一替一個時辰,一個看著姑娘,給姑娘潤唇,換冷帕子降溫,另一個就蜷在姑娘腳頭睡一會兒,哪有什麼人?」李恬睜開眼睛看了青枝一眼,想讓她們暈睡片刻的法子多的是,李恬看著溫暖明亮的窗戶,想了一會兒吩咐道:「去看看咱們有多少香粉。」青枝和銀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銀樺跳下炕,片刻功夫託了兩隻瓷瓶過來道:「這兩瓶都是滿的,姑娘極少用香粉,這些夠用一整年了。」
「打開我看看。」李恬吩咐道,銀樺打開一瓶送到李恬面前,李恬掃了一眼,又看了看炕前道:「今晚上咱們還歇在這炕上,晚上臨睡前悄悄把這香粉薄薄灑一層在炕前。」李恬吩咐完,青枝和銀樺就明白了,銀樺驚訝的高挑著眉頭,青枝笑道:「姑娘就是主意多,就照姑娘的吩咐,這法子最好,明天量了量鞋印,是男是女都能知道了。」
「量鞋印就能知道是男是女?你忘了,咱們府上後廚的大慶嫂子,那雙腳比男人還大!」李恬高溫退下,銀樺和青枝心情輕鬆,也有心情相互挑刺說笑了,青枝卻多想了些:「要真是有人……那就是說,我和銀樺那會兒是被人迷暈了?姑娘!這事……」青枝越想越多,一臉驚懼,李恬閉了閉眼睛苦笑道:「不用想那麼多,一時半會的沒事。」後面的話她沒再往下說,真要有什麼事,她能有什麼法子?還是先往好處想吧。
「姑娘,這芥末千萬不能再吃了!」青枝壓低聲音鄭重道,李恬嘴角彎出笑意,閉著眼睛靠著枕頭沒答話,她肯定不能只病這一場,不吃芥末,難道真把自己折騰病?不到萬不得已,她還是很想活下去的,所以至少目前為止,她不想多冒風險,這吃芥末,看似兇險,卻是最穩妥的生病法子,有了這頭一次,下回吃多吃少心裡也就有譜了。話說起來,這芥末真是個好東西,上一世配魚生無比美味,這一世用來生病更是無上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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