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查案有個好處, 下屬只要按他的吩咐去做,有什麼事, 他擔著。道友閣 m.daoyouge.com但, 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不許私下收錢, 穆安之把自己的規矩貫徹到刑部:
名聲比銀子值錢。
誰要是把腦袋扎錢眼裡去, 趁早別在我這裡干, 你托請著換旁的主事那裡是一樣的, 不耽誤你們發財。
不過, 安之殿下的規矩, 長吏司的官員知曉, 刑部他手下的人知曉, 外頭人並不知,於是,朱家族老花銀子打點就犯了安之殿下的忌諱, 髒銀一半沒收, 還罰了一筆。
罰沒的髒銀穆安之令人存起來,做為在刑部的小金庫。
第二天,朱家諸人被宣至刑部調查朱景遺產案。
華長史單獨訊問朱晚, 杜長史訊問朱閱, 刑部在穆安之手下的段主事訊問朱太太。
朱晚人很年輕,他比朱閱年長六歲,如今不過二十二,是上科秋闈舉人, 因有功名在身,再加上華長史年邁豁達,允他坐著說話。
華長史對朱晚的第一印象也很不過,這是個斯文俊郎的年輕人,出身豪富卻不帶半絲商賈氣,一身月白衣袍,身上一絲佩飾皆無,頭上也只用一條月白髮帶束髻。
「年紀輕輕的,這也太素了。」
「我自幼是家兄家嫂撫養長大,我心裡是把兄嫂視為父母一般看待的。家兄過逝方半載,還請大人體諒則個。」
「你對長兄一片孝心,我焉能不體諒,只是,你既念兄嫂之恩,如何會與侄女鬧到衙門來,這可不是我輩該行之事啊。」華長史上了年紀,家中兒孫亦多,故而對這種家族爭產之事尤為感嘆。
朱晚白淨的面頰浮上羞愧,他移開眼睛,低下頭去,慚愧的說,「我對不住大哥。」
「你年紀輕輕就考取了舉人,聽聞還拜了聞道堂的子玉先生為師,你以後的志向應該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如何與自家侄女打官司。這官司,你勝了,旁人得說你欺負孤兒寡母,又有何益啊。」
「大人,我實在不得已。」
華長史細問,「不得已在何處?」
「朱家糧鋪不是我們一家的事,這是族裡的生意,族裡各房都有股,每年多少族人都是指著股息過日子。朱閱年輕,不知這裡頭的利害。其實我對生意興趣不大,我大哥一直盼著我能光耀門楣,她若是喜歡,只管拿去。只是一樣,族中長輩斷不能答應朱家祖產改了姓。我把話擱下,即便由我繼承糧鋪,我亦情願把我在糧鋪中的股本讓給大嫂和侄女,男子漢大丈夫,哪裡就差一口飯了。」
華長史這把年紀,不是沒見過言語如蜜之人,可接下來朱晚拿出一張按過手印的轉讓股本的文書,恭恭敬敬的放到華長史面前,華長史細驗過,心中對朱晚不禁大有好感,華長史面上浮現讚許之色,「你這樣不貪戀錢財便很好。既如此,何妨請個中人,與你家侄女講和。她得財,你繼續功讀功名,以你的心胸才幹,以後定有一番作為。」
「我願意如此。族中長輩斷不能答應,大人有所不知,因此事,族中長輩已經要給我大嫂過繼嗣子,一旦嗣子過繼,阿閱還能得到什麼?」朱晚憂心忡忡,「我與阿閱自幼一道長大,她是個極聰慧的姑娘,在生意上尤其繼承我大哥的才智。先時我大哥年邁,我要讀書,生意基本上都是阿閱在管。我大哥過逝後,族中長輩說產業還是要先說清楚,這也在理。」
「我想問一句,」華長史突然插話,「聽說朱老爺臨終前曾握著你的手說,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可有此事?」
「有。」陽光從窗上明紙透入室內,柔軟的光線勾勒出朱晚有些憂傷的臉龐,「大哥那時已經病重,我、大嫂、阿閱,還有大族伯二族叔三族叔都在,大哥其實沒力氣握人的,他叫我的聲音都很小,我看大哥的嘴型像是在叫我,我就在他床邊,我握住大哥的手叫了他兩聲大哥,或者是三聲。大哥睜開眼睛看著我,斷斷續續的說,以後家就交給你了。」
朱晚顯然記性不錯,他說著眼圈不禁微紅,強忍淚意道,「我點頭說大哥你只管放心,我會照顧好大嫂和阿閱的。我大哥就閉上了眼睛,當晚咽了氣。」
朱晚強忍傷感仍是抑制不住唇瓣微顫,喉結滾動著咽下一口熱淚,良久方輕聲道,「我失禮了。」
華長史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遞給朱晚,朱晚的眼淚頃時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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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史這位主張男子為天女子為地的男人訊問朱閱,杜長史面部表情非常嚴肅,他的認知里女人屬於嬌弱的需要呵護的生物,於是,也讓朱閱坐下說話了。
杜長史面無表情的問過朱景臨終前的遺言,朱閱的回答與朱晚別無二致,「我父親臨終前,我,我母親,我小叔,還有一位族伯兩位叔叔都在,我父親的確是說過,以後家就交給你了。可我父親說這話的時侯,眼睛看的是我,並不是我小叔。」
「你父親拉的是誰的手?」
「不是我父親拉誰的手,他當時很虛弱,已是彌留,動都動不了。是我小叔拉著我父親的一隻手,我在床里側握著我父親的另一隻手。」
杜長史對一畔的書吏道,「記下來。」
而後,杜長史繼續問,「你父親以前可提過讓你接掌家中產業的話?」
「這麼說吧,我小叔於家中生意少有過問,他一直忙著念書,上科剛中的舉人,他志不在經商。我自小就跟我爹學生意,自打我爹身子骨不大好,家中生意都是我打點。我爹不把生意交給我,難道交給對生意一無所知的小叔?這可能嗎?」
「怎麼不可能,你畢竟是姑娘家,祖傳的基業,當年得傳給男人。」
「大人您成親沒?有孩子沒?」
「放肆。」
朱閱將杜長史上下一瞥,含笑道,「大人一看就是沒兒女的,就算我爹沒兒子,誰不是把家業傳給自己骨肉?別說我擔得起這家業,我就是擔不起,我爹也不會傳給外人!」
「你小叔也不算外人吧。」
「他當然不是外人,可是我小叔受人蒙蔽,非要跟我爭。我要是不爭,我們朱家的家業才會落了奸人的算計!」
「什麼算計?」
「大人不知道,我爹剛入土,我那幾個族伯族叔的就商量著要替我小叔管理家業了,他們都知道我小叔很少管生意的事,沒這精力也沒空,他志不在此。所以,見天吵吵著要給我們分家產,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他們是休想!」
杜長史追問,「他們打算讓誰替你小叔管理家業。」
「還有誰,我大族伯家的大族兄。」
「那你跟你小叔關係這樣好,你代他打理家業是一樣的?」
「我惱就在惱在此處,我小叔受了他們的矇騙,竟也與我說女孩子還是在家裡安享富貴的好。你說說,叫不叫人惱?」朱閱顯然是惱怒至極,尊稱都忘了。
杜長史點點頭,「你小叔說的也沒錯呀。」
朱閱當時氣個仰倒,杜長史道,「你要是能安守女子本分,能少多少是非,還是說你放不下這份家產?」
「我當然放不下。我要放得下就不會打官司了!」
杜長史只覺著自己一片好心被一記驚雷劈成灰灰,他生平第一次見一個女子敢這樣大張旗鼓的搶家財的。杜長史說,「你有什麼證據說家產都是你的?」
朱閱身著素服,那雙眼睛卻如同極寒的冰,極烈的火,「我爹的手書就是證據!」
「現在手書找不到了。你說怎麼辦吧?」
她不讓分毫,「我不知道,我打官司,就是要爭個分明!」
讓杜長史說,簡直是不可理喻,別看朱閱長了張不錯的女人臉,根本不能把她往女人堆兒里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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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閱算不算女人,起碼話說的清楚明白。
朱太太絕對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仿佛一枝秋雨中柔弱無依的柳枝,險沒把段主事愁死。段主事問,「你家這事,朱太太你是做長輩的,你怎麼看?」
朱太太拿著帕子嚶嚶嚶,「我也不知道,我聽阿晚阿閱的。」
「現在他倆對上了,你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聽阿晚阿閱的。」
翻來覆去就這兩句話,再問,再問她就哭,這樣一個嬌弱可憐的喪夫婦人,新寡遺孀,段主事便是鐵石心腸也不好逼問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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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之往二間訊問房裡遛達了一遍,還有等待傳喚的朱家三位族中長輩,瞧著個頂個說了算的樣子,尤其是最上首那位,那張線條方正的面孔上,一把稀疏的山羊鬍隨著下巴高高揚起。還有一位身著深色長袍的中年男人,在門口悄悄的給守衛塞了點什麼東西,那守衛出去片刻,端來四盅茶水,四碟乾果
穆安之回到自己房間,與身邊的鄭郎中道,「去打聽一下那穿深色衣裳的中年人是誰?」
鄭郎中片刻就回,「也是姓朱的,叫朱成松,是朱順山的長子。」
朱順山,便是朱家族中長輩,論輩份,朱晚得叫一聲大族兄,朱閱得喊一聲大族伯。想一想剛剛朱氏族人的坐次,也是以朱順山為首的。
「著重查一查朱順山和他的長子!」
「大人?」鄭郎中望向穆安之。
「你見哪個打官司的人到刑部不是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那個朱順山,下巴都要翹到房頂上去。」穆安之眼眸半眯,瞳仁深處有著一絲埋的極深的光亮,「仔細的查一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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