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寒涼的霧氣漸漸籠罩下來,本就只有一彎月牙的夜空看起來更加深沉。漫天星辰都變得不太真切,像是被一層白紗罩著,躲在紗後面一閃一閃,看久了挺費眼睛。
前宅的一方小院裡,楊恩祿在堂屋裡踱來踱去。屋裡黃光映照,他蹙起的眉心看起來特別明顯。
楊恩祿一步一琢磨,琢磨今天晌午的那事兒。
那事看起來稀鬆平常,似就是王爺的隨口安排,底下人都沒在意,王妃好像也沒覺出什麼來,卻在楊恩祿心上敲了一記。
他嗅出了點風聲要變的味道,不得不為這件稀鬆平常的小事警覺。
旁邊侍候的手下叫劉快,叫他這麼轉來轉去的,劉快有點兒眼暈,沒禁住打了個哈欠,楊恩祿就頓了腳:「去去去,困了就回去睡去,別跟我這兒礙眼!」
劉快:「……」您眼觀六路啊!
然後他點頭哈腰地捧著茶盞上前:「不困不困,楊爺您歇歇腳。這是碰上什麼事了,讓您這麼心煩?小的給您分擔分擔。」
楊恩祿哼了一聲,只接過茶到八仙桌邊坐著不再轉悠了,卻沒打算讓他「分擔」——眼下剛露出個影子,就把底下人都點撥明白了,以後還有他什麼事兒啊?
他就坐在那兒繼續自個兒琢磨,終於逼著自己不太甘心地承認,從前自己還是把分寸拿錯了。
新王妃是從尼姑庵里出來的,倆人到現在都沒圓房。先前種種,讓他覺得王爺雖然敬著王妃,但也就維持到「相敬如賓」罷了,覺得這位正妃放在府里其實也就是個主事兒的人,他們做下人的不能逾越,但也不用和正院那邊多親近。
畢竟王爺沒把她當「妻子」看,她的重要性就有限,他們上趕著去套近乎沒什麼必要。
但今天看來……不是那麼回事兒?
爺突然說要帶著大小姐去王妃那兒用午膳了,這個苗頭不對勁啊?雖然是連著「王爺親自帶大小姐練字」安排下來的,但其實細想來,練完字後帶大小姐一同去找何側妃才更合理?
專門把王妃牽進來,這是王爺有別的打算?
楊恩祿的手指在茶盞蓋子上一敲,輕吸了口氣。
爺莫不是對她動心了吧?為什麼啊?沒苗頭啊!
楊恩祿苦惱於此想不明白,但偏這一環不得不想明白——王爺動心與否是他們拿捏分寸的關鍵之處,這一塊兒若捏錯了,這番思量就還不如沒有。
哎等等……
楊恩祿腦中忽地靈光一現!
劉快眼看著他手指敲了一下瓷蓋之後頓了許久,又撫著蓋子划起了圈兒,覺出上司心裡頭是在琢磨緊要事。他卻又不太敢問,只好盼著他琢磨明白之後能吩咐點什麼,讓底下人摸摸門道。
楊恩祿順著大小姐的事想下去,發覺暫且拿不準王爺是否對王妃動了心也無妨,他可以先依著這個路子想。
終於,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露出了幽緩的笑意:「劉快。」
「欸……楊爺!」劉快趕緊豎著耳朵聽。
楊恩祿斟酌著,拈起盞蓋轉了轉又擱下:「你想想大小姐平日裡愛吃什麼,列個單子給後頭的廚房送過去,讓他們看著安排,每天午膳時給正院上一兩道。」
「哎,是!」劉快應下,腦子裡飛速琢磨起來,無奈一時沒想出什麼。
楊恩祿頓了頓又說:「再跟正院那邊主事兒的打個招呼吧,就說讓他們收拾個屋子出來,家具被褥一應備好了。去吧。」
「是。」劉快又應了一聲,不敢耽擱地立即去傳話了。他一邊走一邊苦思,越思越覺得自己腦子太不好使了!
.
正院,玉引聽孟君淮將和婧的事說了個大概。大致就是郭氏剛沒的時候,和婧很是緊張過一陣子,很擔心父親因為母親的事兒就不喜歡她了。那時也不知她是聽誰胡說,特別怕他把她交給住在北邊的幾個妾室撫養,因為他並不怎麼見她們,肯定也就不去看她了!
——為此孟君淮也很緊張,把和婧帶在身邊哄了好一陣,直到父皇准了他為何氏請封側妃的摺子,才把和婧交給何側妃。
「沒想到她現在還在想這個。」孟君淮說到此處時十分苦惱,手支著額頭沉默了許久,吩咐說,「去告訴蘇氏,今後不准再亂給大小姐送東西。」
彼時謝玉引一時不知怎麼繼續這個話題就沒多言,結果翌日一早,來問安的兩位側妃還在堂屋喝著茶,琉璃就進了臥房稟說:「娘子,蘇奉儀來謝罪了,在外頭跪著呢。」
謝玉引:「……」
她著實不解了一下蘇氏為什麼要來找她謝罪,然後想到——哦,自己是正妃,蘇氏確實只能找她謝罪,讓蘇氏直接去找逸郡王是不太和規矩的。
不過她也沒什麼心思見,覺得把話說到了便可:「你去跟她說,這事過去了。大小姐沒出什麼事,讓她聽殿下的吩咐,日後別再擾大小姐了就是。」
琉璃應了聲「是」出去傳話,很快,又回來道:「娘子,蘇奉儀說……驚擾了大小姐實在是罪過,想給您和何側妃磕個頭,您看……」
玉引蹙了蹙眉頭:「讓她進來吧,我去堂屋。」
琉璃再出去後,珊瑚便上前為她整理髮髻衣裙,邊理邊小聲說:「娘子您見她作甚……真想磕頭謝罪,在外面磕一個也是一樣的,她這是有別的打算。」
玉引心頭一緊,隨即又松下來。她閒閒道:「隨她好了,她有別的打算,但我不一定順著她的打算走啊。」
珊瑚便也不再勸,為她理好髮髻後便隨著她出去。兩個側妃見她出來,立刻起身見禮,蘇氏也跟著她們一福。
待玉引落了座,蘇氏就跪了下去,深深一拜:「王妃恕罪,妾身……」
蘇氏哽咽了一聲。
「嗯。」玉引有點彆扭地看看何氏又看向她,道,「你覺得對不住和婧,我是她嫡母,這禮我受。何側妃也在這兒,你磕吧。」
蘇奉儀:「……」
她在外面想過很多種可能,她想過王妃可能會嚴厲地斥責她,也想過王妃可能會和氣地寬慰她。但她唯獨真想到,王妃會風輕雲淡地跟她說……
「你磕吧」?!
蘇氏有點氣虛地側過身,面朝向何側妃,再度拜下去。
但她這回不敢再有什麼「哽咽」了,一股腦將話說出:「側妃恕罪,妾身實在沒想那麼多。妾身只覺得大小姐聰明可愛,這才有什麼好的都想給她一份。衝撞了大小姐實在是罪過,妾身願意潛心抄經一年為大小姐祈福,願大小姐福壽安康。」
玉引微怔,她想說其實抄經這事很少按時長算,都是說抄多少卷才對。不過何氏倒是很動容,她扶起蘇奉儀安撫道:「快起來……這事你不必自責,是和婧還小,不懂事。你日後想來西院還是隨時來,咱們姐妹還可以說說話。」
一派和睦。
玉引插不上話地在旁邊看著,尤側妃也同樣不吭聲。何氏與蘇奉儀互訴了會兒衷腸,末了何氏慨嘆說:「唉,倒反讓你受驚了。一會兒去我那兒坐坐吧,我那兒有好茶。」
這話一出來,玉引倒可順理成章地讓她們都告退了。琥珀和趙成瑞一起送她們出去,折回來的時候,琥珀禁不住嗤笑:「這蘇氏機靈,攀不上咱王妃,就攀何側妃去了!」
「別胡說。」趙成瑞一瞪她,往堂屋瞅了瞅,告訴琥珀,「我得進去侍候,你幫我跟底下那幫傳個話,就說以後北邊的過來,都先甭讓進院,先告訴我和珊瑚。」
這一個個的都揣著心思進院往王妃跟前一跪那還了得?合著都把正院當台階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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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宅書房,和婧乖乖地寫了五頁大字,又拿了《三字經》來讀。起初她怕吵到孟君淮,讀得輕若蚊蠅的,孟君淮回過神來後就便跟她說:「你大聲讀,沒關係。」
和婧就大大方方地朗讀起來,孟君淮雖沒覺得受她攪擾,不過思路也確實仍還卡著。
前陣子埋下的疑點就像是一棵幼苗在他心裡長著,現在他已忍不住,十分迫切地想要趕緊弄清楚自己挨的那頓板子背後,到底是怎樣的隱情。
如果真的如他設想的那樣,是有人膽大包天的假傳聖旨,那便是夷三族的死罪,可他卻不知道要怎麼做了——這事太不合理了啊?他一個手無實權的皇子,沒有招惹過任何人,在朝中也並沒有和誰結果怨,是什麼人要拼著夷三族的死罪給他添堵?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一環。除了王妃道出的那個破綻以外,他知道的就只有自己是在告知母妃倒鈔司起火的事時遭了這個橫禍——可這也沒什麼用,他一早就知道有人在隱瞞倒鈔司起火一事,要緊的是他依舊不知道這人是誰。
怎麼才能知道呢……
「父王。」和婧喚了一聲,孟君淮看過去,和婧歪頭望著他說,「父王,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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