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濟南的時候,天正熱得厲害。定妃的母族先一步為他們安排好了住處,住的是當地知名的鄉紳金家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明顯重新拾掇了一遍,看上去比王府也差不了多少。
幾個孩子都累了,安頓下來後,喬氏便與玉引一起鬨阿祚阿祐休息。環顧著四周,喬氏有些憂心道:「這宅子瞧著不像別院,那是他們自家人住到別處去了?咱這樣是不是不太好,感覺跟搶了旁人的住處似的。」
玉引一哂:「這你不用擔心,皇親國戚下榻,擱到尋常人家,那是祖墳上冒青煙的事情。」
慢說皇親國戚,就是謝家這樣對皇親國戚根本見慣不怪的世家,在這方面也還是有些講究的。謝家的院子裡就有一方亭子,家中的小孩子概不讓進,大些懂事了才允許到裡面小歇喝茶,原因便是當今聖上從前到謝家時,曾與她的幾位叔伯長輩在亭中吟詩作對,從此那方亭子就成了個「聖地」。
玉引兒時對此不解過,她問母親說:「為什麼要這樣?皇上才不會管我們去沒去那個亭子裡呢。」
母親便說:「那你不念經,佛祖也不會管你呀。」
她仰著頭反駁:「佛祖會,佛祖什麼都看得到!但皇上看不到啊?皇上住在皇宮裡,不知道咱們家裡的事情!」
她這麼說,逼得母親不得不換個思路跟她解釋。母親就告訴她:「皇上是天子,他有福氣,他待過的地方也會留下福氣。所以我們想把那份福氣保住,不能讓小孩子玩玩鬧鬧的破了福,這樣,家裡才能長盛不衰。」
這番話,玉引當時信了。加上家裡確實一直繁榮昌盛,她覺得和家中對天子的尊敬有些關係。於是她一度對那方亭子十分敬畏,有時逢年過節回家她還會抄一卷經敬到亭子那裡,就是希望上天、天子可以保佑謝家。
但那其實也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下突然再想起,她突然覺得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的不是謝家,而是「天子有福」的說法。
她想,如若當今聖上真的那樣有福,朝堂上怎會鬧到當下的地步?奸宦當道,龍子鳳孫反受欺辱,這是在尋常人家都會覺得不幸的事情,何況皇家?
玉引搖了搖頭,將這思緒撥開,叫來趙成瑞,吩咐他挑些首飾之類的東西給這金家的女眷送去,算多謝他家出借宅子。而後又叫來珊瑚,道:「備紙筆,我給王爺寫封信。」
結果大抵是因為心事太重的緣故,這封信她寫得十分的長。不知不覺就說了好多閒話,什麼在路上遇著一隻母貓在車下生小貓啊,經過小村莊時看到村民特別新鮮地要上前圍觀、又因護衛太多而不敢湊近啊等等,全都告訴了他。
寫完之後她自己看了一遍,覺得這寫得算怎麼回事?丟死人了。
於是她又換了張紙來重寫,寫了句「已達濟南,皆安,勿念」之後停住筆,覺得這樣言簡意賅最好,他現下興許很忙,最好不要給他增添額外的東西讓他讀……但看看旁邊那兩頁,她又特別想也遞給他。
躊躇了半晌之後,玉引拿了兩個信封裝它們。交給信使時,她拿著只寫了一句話的那封,交待說這個是急信,一定要王爺當場拆開看,然後又把另一封給他,跟他說這個不急,讓王爺閒下來再看。
而後她舒了口氣折回臥房,抬頭就見阿祚阿祐又抽風了……
這兄弟倆自己摞成了一摞,阿祚在下面,阿祐在底下,然後還壓在喬良娣身上,咯咯傻笑得十分開心!
「你們倆!下來!」玉引板著臉過去一把先將阿祐抱下來,斥他們說,「不許欺負喬良娣!沒大沒小的!」
「王妃息怒。」喬氏抱著阿祚坐起來,噙笑說,「王妃,這些日子在濟南……妾身幫王妃帶兩個小公子行不行?」
「你不嫌累啊?」玉引也笑起來,抱著阿祐坐到她身邊道,「蘭婧也還小呢,你帶她也辛苦你。平日你要來跟這兩個玩玩都隨你的意,別太由著他們鬧,他們鬧起來沒數。」
「……王妃。」喬氏瞧著有點怯怯的,踟躕了會兒,才說,「何側妃在路上……跟妾身說了好久心事,妾身想,咱在濟南也沒多久,王爺也不在……能不能讓何側妃陪陪蘭婧?」
「不行。」玉引面色驟沉。
她蹙眉睇了喬氏良久,還是說了句不客氣的話來告誡她:「誰許你動欺瞞王爺的念頭的?你覺得我讓你帶蘭婧只是為了做給王爺看的?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王妃……」喬氏面色煞白,再不敢多提這事,放下阿祚撲通跪下,「王妃恕罪,妾身一時糊塗……」
玉引不再看她:「自己去跟芮嬤嬤說這事去,她說怎麼辦便怎麼辦,我不多說你了。」
芮嬤嬤……
喬氏想起剛入府那會兒挨板子的事,一下子被這三個字嚇哭了。她又求了玉引幾句,玉引冷著臉始終沒理她,她最終也只好磕個頭告退,悔不當初地找芮嬤嬤領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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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孟君淮向謹親王打聽了幾次具體的安排,愣是一個字都沒問出來。
他們一眾兄弟都覺得謹親王府的口風也太嚴了,半點風聲都不露,再親近的關係都只能傻等著。
孟君淮有點心焦,他覺得大哥不該這樣,再有怎樣的大事也該兄弟們一起分擔。同時,一股愈演愈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日漸漫開……
他覺得,大哥這番安排,可能是什麼孤注一擲的安排。
大哥是怕牽連他們,所以有意繞著他們的?
孟君淮覺得或許該是這樣。因為這些日子他連謝繼清都見不著了,幾次差人去請,謝繼清都推說謹親王傳他有事。
——但怎麼可能回回他一找他,大哥就恰好傳他有事?這明白著是大哥授意讓他以此為由推脫,故意的。
直至七月末時,才突然有了動靜。
這天是個陰天,烏雲壓得很低,孟君淮也沒出門,就聽說街上巡邏的官兵多了,還有錦衣衛親自出來盤查。
但這原也不是什麼稀罕事,腳下是京城,錦衣衛從前也經常出來巡街。
可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府里的大宦官楊恩祿屁滾尿流地就衝進來了:「爺!爺!不好了爺!」
「爺……」楊恩祿面前定住氣,臉上還是一點血色都沒有。
他打了會兒哆嗦才又說出下一句話:「錦、錦衣衛……突然糾集在一起,朝皇宮去了!」
「什麼?!」孟君淮拍案而起,定了定神,「誰的命令?」
「不、不知道啊……」楊恩祿那張臉皺得都快哭了似的,「下奴沒打聽出來,就、就聽說領頭的好像有謝大人……現下已有幾位殿下帶著府中護軍往宮裡趕了,您瞧您是不是也……」
孟君淮眸色一凜:「點二百人跟我走,另差人讓謝繼清速給我回話!」
他說著拂袖離去,因摸不清情狀,心裡亂得像在打鼓。
若說謝家謀反,他是不信的;可若不是謝家謀反,那就是大哥的意思。
大哥趁夜逼宮……?
這他同樣不太信。
紫禁城,端門外已陷入一片混亂。
門口的宦官都嚇暈過去好幾個了,幾個住得近的皇子先一步趕了過來,在錦衣衛到達宮門口之前將自己的人布了開來。
謝繼清帶人到門口時,就聽一人斷喝:「誰給你的膽子擅入皇城!拿父皇首領來!!」
騎在馬上的謝繼清左手一抬,身後排列整齊的錦衣衛應聲止步。
「平郡王殿下、浦郡王殿下、十二殿下。」謝繼清目光清淡地掃過三人,頷首,「在下奉謹親王之命而來,還請三位殿下讓步。」
「大哥?」三人蹙起眉頭相視一望,顯有些動搖。平郡王很快又道,「皇長兄讓你辦此事不可能無憑無據,你拿皇長兄手令來!」
謝繼清並不意外地一哂,翻身下了馬:「謹親王殿下正在宮中,手令一會兒會傳出來,三位殿下若不介意,我們便一道等。」
「……」三人微滯,皆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乾清宮,謹親王與皇帝的棋局已持續了一個時辰。
他的棋藝向來不差,但一向是溫緩滅敵,今日卻連自己都能感覺到棋路上多了殺氣,目下已顯然是父皇落了下風。
謹親王抬眸看了看,皇帝仿佛精神仍好,心情也不錯。
「父皇。」他暫且擱下了手裡的棋子,笑說,「這是不是快到您服藥的時辰了?」
皇帝看了眼窗外天色,也笑著:「都這麼晚了?該是要服藥了。」
他說著揮手示意魏玉林去端藥,魏玉林親自去端了來,畢恭畢敬地奉給他:「皇上……」
皇帝正要接,謹親王忽地伸手,先他一步將藥碗接在了手裡。
他輕鬆地笑著:「這藥看著還燙呢,兒臣幫您吹吹。」
「燙就先擱著,一會兒再喝,不用你吹。」皇帝看著興致頗高,說罷就又拿起棋子,「來來來,咱把這棋下完。朕都有日子沒見你了。」
他話音落下,卻不見謹親王應話。
皇帝執著棋子再度看向他,只見他一手執著藥碗,視線完全落在那藥汁里。
「父皇是有日子沒見兒臣了,但不是兒臣不來覲見,想來也不是父皇不肯見,而是……」他冷漠地看向魏玉林,「是魏公公攔著不稟。」
皇帝一怔,魏玉林顯然一悚。
謹親王平淡而笑,端著藥碗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魏玉林跟前:「你攔著我不讓我見父皇,有多久了?怎麼也有一兩年了吧。今天突然說父皇要見我,真讓我受寵若驚。」
「……殿下說笑、殿下說笑。」魏玉林賠著笑,擦了把冷汗。
「怕是別有隱情吧。」謹親王睃著他,「五月那會兒,你給西廠寫了封信,信里說了什麼來著?」
話音剛落,屋裡死寂凜然。
謹親王猶睇著魏玉林,目光一分皆一分寒冷下去。
魏玉林那封信並沒有寫到很清楚,當時他們只摸了個大概,知道魏玉林可能要弒君。
後來又多方密查,才得知魏玉林多半是要下毒。
他一度陷入兩難困境,不知該從何時、從何處阻擋此事,直至錦衣衛偶然查到魏玉林在假造他弒君謀反的證據,他才驀然恍悟。
他想,魏玉林多半是要在弒君的同時連他一起除掉。這並不難,只要父皇死時他在身邊,他們這些近前侍奉的人一口咬定他動了手、在推兩個宦官出來作證說被他收買,他就百口莫辯。
到時就算朝臣有疑惑,也難以幫他證清白。只消得東廠再矯詔說皇帝傳位給十弟,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謹親王將此番猜測在腦海里轉了不知幾百個來回,結合著各樣證據從方方面面去想,越想越覺得決計是如此。
唯一讓他仍不安的,就是或許東廠會在他並不在場的前提下弒君、而後照樣能將這罪名安給他,那他們便任何時候都能做此事,他則無法及時阻攔了。
最終他覺得……應該不會。他想孤注一擲,魏玉林必然也想,他們都想有十足的把握取勝,那麼他當時恰好在場可就比不在場要有說服力多了。
他賭自己這一環的猜測是對的。
於是他該覲見便照常覲見,該在乾清宮前等一整天便照常等一整天。終於,他等到了魏玉林堆著笑請他進來的日子,這便是魏玉林要動手的日子。
謹親王將碗放在棋桌上,從袖中取了一支銀針,面無表情地丟入碗中。
「釘」地一聲銀針磕玉碗的聲響,謹親王淡看著魏玉林:「魏公公,您敢把這銀針撈出來,呈給父皇看嗎?」
「謹……」魏玉林已然大汗淋漓,撲通一聲跪下,「皇上明鑑、皇上明鑑!下奴沒做這事,下奴不知道這藥是怎麼回事!」
「你還敢說你不知道!」謹親王聲色俱厲,「從淑敏公主的事起,本王盯了你四年有餘!你大權獨攬結黨營私,一眾皇子除卻肯跟著你的老十以外,其餘哪個沒被你拿捏過!」
他一切齒看向皇帝:「父皇,這奸宦兒臣今日便替您辦了!」
「君涯……」皇帝在突然而至的變故中尚未緩過神,謹親王一揮手:「來人!」
「殿下。」兩個侍衛出現在大殿門口,孟君涯也不多費腦筋,直接端起案上的藥碗遞給他們:「拖出去餵他喝了,屍體丟出去餵狗。乾清宮上下宦官一概杖殺,宮女遣散不得再入京城!」
「是!」侍衛應得鏗鏘有力,入殿將魏玉林一架,利落地拖了出去。
「皇上!皇上下奴冤枉啊!」魏玉林的喊聲迴蕩殿中,謹親王靜聽著這慘叫,目光挪到父親面上:「父皇受驚了。」
「君涯你……」皇帝如夢初醒,拿起帕子擦了擦冷汗,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謹親王坐回先前的位子上,睇視著眼前的棋局,享受了半晌安靜。
皇帝終於稍緩過來些神,蹙著眉略顯不滿:「君涯你行事也太急,縱對他有疑,也大可細細查辦,何故直接取人性命!」
「父皇您退位吧。」
孟君涯平靜道出的幾個字猶如方才擲入碗裡的銀針一樣,稍稍一響就不見了。
皇帝愕然:「你……你說什麼?」
孟君涯抬眸看向他:「您不能再當皇帝了。否則,兒臣救了您這一次,他們也還會有下一次。兒臣也不想看著朝堂漸亂、民不聊生。」
他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也清楚這對父親而言意味著什麼,是以越說越哽咽:「您……退位吧。兒臣保您餘生榮華,請您容兒臣肅清朝堂。」
「你……」皇帝胸中一悶,連連咳嗽起來,「逆子……」
「是,我是逆子,十弟在您眼裡不是。」孟君涯平靜而帶幾分悲憫地看著他,「父皇您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十弟不過是會奉承您而已,您便覺得他能承繼大統?」
「你出去!」皇帝拍案怒喝,「滾!滾出去!」
「父皇。」孟君涯搖一搖頭,「兒臣實話告訴您,現下整個錦衣衛,都在紫禁城外。」
他淡然看著皇帝:「之所以還沒有進來,是因為我的弟弟、您的其他兒子們在外攔著。他們不知情,還在對您這位皇帝盡忠,對您這位父親盡孝。」
「但如果兒臣傳手令出去命他們讓開,命他們讓錦衣衛進宮……」他笑了一聲,「他們立時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您敢賭他們一定會站在您那一邊嗎,還是會齊力協助兒臣繼位?您任由東廠擺弄數年,他們一個個都沒少受委屈。」
皇帝驚愕交集地看著他,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求您給自己留些顏面吧,父皇。」孟君涯說著站起身,伸手只向幾尺外筆墨齊備的桌案,「您寫聖旨讓位,或者兒臣寫手令讓他們放錦衣衛進來。如若您選後者……」
謹親王目光迷濛地看向殿頂:「他們進來時得知的,會是您被魏玉林毒殺。」
「你敢弒父!」皇帝大喝出聲。
「求您別逼兒臣弒父。」謹親王猛地轉向他,皇帝在震怒中定睛,才見眼前長子眼眶都是紅的。
.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紫禁城外的對峙氣氛愈發緊張。
其間,謝繼清命手下再度前行了三尺,一眾皇子帶來的人立刻拔了刀。
孟君淮喟了一聲,不知第多少次再度向謝繼清道:「謝大人,求您給我們一眾兄弟透個底。」
「殿下恕罪,此事臣當真不能說。」謝繼清頷首,孟君淮面上的怒色一起,又被強壓了下去。
而後死一般的寂靜再度蔓延開來,聽著完全不像有近萬人涌在這裡,而像是空曠的荒野。
突然間,一聲撞鐘聲響灌入耳中。
「咚——」
眾人齊刷刷地向鐘樓處看去,依稀看到樓上掌鐘的人又撞了一下:「咚——」
「怎麼回事?」幾人面面相覷,詫然間身後端門大開。
幾名宦官從門中步出,到了眾人跟前,一作揖:「謝大人,勞您走這一趟,請您回去歇息吧。」
那人說著遞上了一塊銅製腰牌,謝繼清接過一看,是謹親王府的腰牌。
「告退了。驚擾各位殿下,罪過。」謝繼清向一眾皇子抱拳,孟君淮問那宦官:「謹親王呢?可方便一見眾位兄弟?」
「逸郡王殿下。」那宦官又朝孟君淮一揖,「皇上禪位,命謹親王殿下繼位。登基事宜已急召禮部各位大人擬定,請各位殿下先行回府,改日再行覲見。」
「什麼?!」眾人皆盡愕住,怔然中,又見一列快馬馳出皇宮,為首那人邊馭馬邊吩咐:「去,速傳旨,善親王革爵圈禁,任何人等不許擅自出入善親王府,違令者格殺勿論!」
顯然,這傳下聖旨的人,已經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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