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杯中的利劍之毒與黯影之酒 第23章赫爾墨斯的天平
蕾蓓卡躺在修道院房中一張簡陋的床上——路西恩和她到了這裡後，她就一直高燒不退，窗外的雨還在下，天空中隱約翻滾著雷鳴聲，她的行李也丟在了半路，只有劍還在身邊。路西恩自己也有些額頭髮熱，安頓好了蕾蓓卡後，便一個人在祭壇前禱告，今天不是禮拜日，沒有人特地來敬拜，一切都仿佛神特意安排好，只為聽路西恩一人傾訴似的。
「慈愛的天父，我那在人間的父母，從我出生起，就將我視為多餘。一度想方設法阻止我去學校，去做事，我在白岩城的童年，如同有人身自由的流放一般。幸好有您，賜我權柄去做一些份內的事，看護我的平安。父母看輕私生子，您從不看輕任何兒女。可是現在我的父母為了嫡子的高位要殺我，我難道要做反叛的押沙龍，驅逐自己的父親嗎？若是您願意拯救我，請叫我不要與我的父母作對，另指明一條路給我……」
路西恩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聖堂內，顯得格外渺小。暗淡的日光從玫瑰花窗透進來，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束。浮雕上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聖子耶穌低頭不語，蠟燭在安靜的燃燒，深紅色的天鵝絨布料覆蓋著布道台。「萬王之王，如果聽到了我的話，就請做點什麼應允我吧。」路西恩抬頭看著耶和華的像。「我不是想要什麼神跡，如果人人都能求得到，那麼也不會叫做神跡了。我希望，我的父母愛我，因為我是如此愛他們。希望我的義妹不要再獨自一人承受仇恨和痛苦，對我刻意隱瞞真相。若是受咒詛的都有福，我的福杯想必已經滿溢……」
「離開他們，在霧的月份，到霧的國度去。」一個聲音幽幽的從心底傳來。
今年十一月，路西恩在鄧克爾多夫的住處即將整修完畢，是時候要離開家了。
蕾蓓卡的燒並不是十分嚴重，在神的領地內她睡得十分香甜，還做了一個夢：她頭戴著紫銅頭環，穿著飛袖長裙和草鞋，騎在馬上，背著一把長弓，在夜間的森林裡疾馳。馬兒跳過小溪流，路過小木屋，幾隻螢火蟲停在它的鬃毛里，森林中的一處廢棄絞刑架，屍骸們隨風飄搖，骨頭髮出木琴一樣清脆的碰撞聲……
圖綸此時竟然又身在赫爾丹西家的會客廳，他已經極度疲倦了，但是路上冒出的一個念頭讓他又調轉方向來到了這裡。
「您是來威脅我第二次的麼，羅特蘭澤先生？」艾麗西婭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看他緘默不語的樣子，原本心中的惴惴不安也幾乎快消失了。「從那以後什麼也沒有發生，您第二次來到這裡，也沒有變成廢墟。所以您究竟是想表達什麼？」
「做筆交易吧。」圖綸突然開口，「如果能成，我不再過問您和夏藤小姐二人的事情。」
「您說笑了，父親剛剛將家中整修了一遍，現在財政正吃緊。」
「哦？」圖綸暼了一下艾麗西婭，「我看您才是說笑了。羅特蘭澤的家業，又不是靠勒索你們這些小貴族才積攢起來的。我只要您做一件事。」這樣說著，他壓低了聲音。
「什麼事？」艾麗西婭也悄悄的問。
「不擇手段，嫁給我表兄。」
「呵，您這個條件等於沒有提。」艾麗西婭一聽這個要求，滿腹心事仿佛都煙消雲散了。「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
「還不夠，還不夠。」圖綸搖晃著食指，「您並沒有做到不擇手段，因為您沒有假設萬一做不到。萬一做不到，那麼很抱歉，等到夏藤公爵清算您父親的時候，我也會再為這業火再填一把柴——艾麗西婭小姐，您那美麗的臉蛋也許到時候就是棺材中散發惡臭的一團腐爛物了。」
「圖綸羅特蘭澤先生，您那百合花一樣美好的外表下，是毒蛇的心啊。」
「彼此彼此。好在我是生意人，所有的承諾我會一一兌現。」圖綸露出了一個燦爛無辜的微笑，又馬上收斂住了表情。
這時有僕人走了進來，向艾麗西婭耳語了幾句，她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怎麼會！我應該事先打點好了的……他屍體在哪裡？算了，事已至此，就裝不知道吧。」
「蠢女人。」圖綸心裡大概知道在朝覲期間又發生了什麼，暗暗的罵了一句。
艾麗西婭反應過來這裡還有外人，立刻調整了一下情緒，又堆出了往日的笑容。「哦，一個僕人不幸在遠行時去世了，我感到非常遺憾。」
「上帝保佑！」圖綸半開玩笑的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羅特蘭澤一家人並不信上帝，「如果所有難事在神甫的店鋪里念幾句經就能解決的話，為什麼刀和劍的生意又在這大陸上如此走俏呢？」圖綸小時候，總是見羅特蘭澤公爵欣喜的翻著賬本，一邊如是說。和夏藤公爵一樣，羅特蘭澤公爵也是巴不得天天打仗的怪人——他並不沉溺於戰爭本身，他只負責向軍隊兜售武器，大發國難財。家中供應的是腳上長著翅膀的赫爾墨斯神像，庇佑著商人，工匠，以及……詐騙高手的命運。
馬車離開了赫爾丹西的領地，圖綸疲憊得快要睡著了——這個人間的赫爾墨斯，像信使一樣來回的穿梭在三座城堡之間。「蕾蓓卡……」他這樣念叨著，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夢中，蕾蓓卡在摔下去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她和她的那把劍被放進了黑色的棺材，路西恩一邊流淚一邊替她的棺木蒙上了一塊黑色綢布。夏藤公爵的軍隊已經行進至白岩城，一路上收割了無數平民百姓的性命，血將水源污染，老鼠在啃咬路邊的屍首。站在高台上放眼望去，遠處的房屋都在熊熊燃燒，田地變成焦土，一派索多瑪的景象。醒來時圖綸出了一身冷汗，夢境太過於真實。「你還活著，真是再好不過的事，蕾蓓卡。」
他這筆交易的目的，只是想將表兄的注意力從蕾蓓卡身上分散開來，自己再思索著下一步如何打算——明年蕾蓓卡十四歲，到了可以訂婚的年紀了。他不能干涉安娜斯塔西婭姑媽對表兄的種種陷害，但在表兄的終身大事上，他是還是稍微有些話語權的——讓路西恩娶一個伯爵的女兒後安分守己過日子，總比孑然一身在白岩城與父母分庭抗禮要強得多。
雨停了，路西恩穿著從神甫那裡借來的長袍，在打掃他和蕾蓓卡的兩間臨時住所，這裡很久沒有懺悔的人來居住，家具上布滿了灰塵和蛛網。他擦拭著深色的櫸木桌子，上了清漆的桌面已經可以映出他的倒影來。他想起自己七歲時，脫了鞋赤腳踏進溪水裡玩耍被父親看到，父親拎著他，將他丟進了一個滿是陳年積灰的古董置放間，讓他擦拭那些黯淡的巨型騎士鎧甲、栩栩如生的嚇人銅像。他的童年並不快樂，但他總是在周末歡天喜地的來這所修道院做禮拜——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忘記自己的私生子身份，上帝愛他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讓他永遠心存喜樂。時間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路西恩很快就長大了，他慈愛的天父終日聽著他的禱告，除了勇氣和智慧外，還賜給他高大健壯的身姿，英俊的相貌，一顆寬容的心：路西恩並不怨恨父親，相反，如果不是父親當時堅持要將他帶回白岩城撫養，他不會擁有這些：一身武藝、學識、一片葡萄園、一個新晉爵位，還有……
他不忍再想下去了：提到這個名字時，他又歡喜又畏懼。少女的心事本該是一頭小鹿，無憂無慮，在漫長的黑夜裡也會追逐螢火蟲和星光。可是蕾蓓卡身上的怨氣和不甘，像空氣一樣伴著她左右——她自以為隱藏得好極了，可是路西恩都看得到。
門被推開了，蕾蓓卡探頭進來，問：「需要幫忙嗎？」
「不用。」路西恩回過頭看看她，「不繼續睡覺嗎？」
「我休息得很好，反而你，看起來很疲倦。」少女走了過來，她的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眼神又變得明亮起來。她取了疊好的床單抖開，整齊的平鋪在床上，將皺褶用手撫平，取來桌上那本聖經，和枕頭放置在了一起。做這些的時候，她似乎很快樂，一直哼著歌，不是北方的民謠，而是《萬軍之耶和華》。
路西恩怔怔得看著她，突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又很快消失了。
「想在這裡住多久？」他問。
「如果可以的話，想一直住在這裡。」蕾蓓卡對修道院的一切都熟悉極了，這裡的環境讓她感到十分安心。「你也說，白岩城已經不安全了，那裡雖然是你的家，可我感覺你在那裡比起我這個寄人籬下的外人還要危險。」
「所有人都以為我要在葡萄園做一輩子的農民。一旦立功得賞，就會受到威脅，這覺悟我早就有了。真正發生的時候，也不會措手不及。」路西恩突然話鋒一轉，「那麼你呢？你一直隱瞞我的事情。三個問題至少要挑一個回答吧？」
「是阿伯特克先生治好的我。」蕾蓓卡想了想，還是道出了一句無關痛癢的答案。
「怎麼治好的，我大概也知道。」路西恩並沒有刨根究底，「只是他不該在對秘術禁令如此嚴格的領地上這樣做，被外人發現後，一定會丟了性命。你這段時間，就一直在這裡休養，不要回去見我的父母。而我也會去忙一些自己的事。」
可是，蕾蓓卡已經再也不想回到那座鳥籠一樣的城堡了。
圖綸的夢某種意義上是真的——至少它也許曾經是最合理的結局。蕾蓓卡確實本應該在三天的昏厥後停止呼吸，她的復生本身就是一場神跡。然而，會行神跡的除了上帝的使者外，還有曾經在座前供奉上帝的路西弗。在遙遠的北方，最愛她的人之一——蘇艾，為了救她性命，像走投無路的浮士德那樣，選擇了同惡魔歃血為盟。她在得知噩耗的那天晚上，披上了石棉做的袍子，用鵝毛筆刺破了自己的手腕，在羊皮紙上寫下了契約——她並未見到什麼長著一隻馬蹄和角的男人，秘室里非常安靜。雖然從小被當做女巫的孩子受人唾罵，可她這次的投誠是徹徹底底的心甘情願。「蓓琪，哪怕還有那麼一絲希望，我都會為你抓住它。請你不要順服的被死神收割。」蘇艾默念著，將製造靈魂的藥劑放入燒瓶內，一陣青煙後，立刻出現了一個散發著熒光如鬼火一般流動的物體——鍊金術師們通常管它叫「恩布利歐」，也就是「胚胎」的意思。蘇艾欣慰的笑了，仿佛那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她將手腕湊近了燒瓶，任由自己的鮮血流淌，來餵養這希望的種子……
三天後，神跡降臨，一切如她所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