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薄暮遮住了遠處的景色,雨點在窗戶上輕輕的敲,發出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路西恩獨自坐在餐廳,早餐是他自己做的——至少經歷過昨晚的那場災難後,這座陳舊的城堡里沒有人能服侍他了。他凝視著窗外已經很久了,親手泡的茶在杯中已經冷透,在白瓷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自責嗎?」漢斯靠在門框邊望著路西恩的背影,他早就猜到,這種修養良好的貴族少爺頭一遭開殺戒後多少會緩不過神。「不過話說回來,您的手藝看起來真不錯。」狡黠的青年走到路西恩面前,路西恩的視線依舊停留在窗外。「坐下吧,自己拿餐具。」他目不轉睛,對漢斯說。
漢斯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卻並未動桌上的食物。「伯爵先生,您這樣子讓我想到我十四歲時。我的父母都死在那場可怕的戰爭里,我為了食物,用父親生前宰羊的那把刀,殺掉了隔壁鄰居,可憐的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之後我就著他們的鮮血,流著淚吃掉了那塊硬透的黑麵包……然而現在,收錢殺人是我的工作,就像農民們在集市上收了別人的錢,將麥子和牲畜賣給別人那樣。」
「別說了……」路西恩輕聲央求,他的模樣,仿佛脆弱得一碰即碎。褐色的眼睛裡,淚水一直在打轉。
「我不是想安慰你『這樣做是迫不得已』,同是被上帝愛著的人,取他人性命,實在是無比卑鄙的事情。」漢斯收起了那副做賊的面孔,一本正經的說。「先生,當我潛入這裡時,您的僕人並未拼上性命的阻止我。相反,他們懼怕我會先行一步害死他們,於是都對我的到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此您怎麼看?」
「一群廢物。」路西恩狠狠的用手中的餐叉刺穿一枚櫻桃,紫紅色的汁水在盤子中留下一道印記。
「是的,一群廢物。」漢斯望著路西恩,他不帶那令人生厭的表情時,眼睛十分漂亮,和蕾蓓卡一樣,也是透明如水的青綠色。「未盡到自己義務的廢物受到懲罰,我個人不覺得有什麼可惜。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儘管做著見不得光的骯髒勾當,最後的成果對得起我每一個僱主和他們付給我的佣金。」
「除了讓人消失的事情,你還接別的委託嗎?」路西恩問,他注意到了漢斯的眼睛,這顏色忍不住讓他多看了幾眼。
「當然。」漢斯伸手拿了一塊麵包,掰成小塊放進了面前的濃湯里。「只要是我會的事情,只要您有錢。」
路西恩不像剛才那麼消沉了,他低頭笑了笑,將一塊金錠壓在餐布上。「我有個弟弟,叫柯林斯。你為羅特蘭澤家做事那麼久,應該聽說過。」
「當然,那個怯懦的毛孩子。而且我還知道你們之間關於繼承權的那點破事。」漢斯大口大口的吃著濃湯,含著食物含含糊糊的說。「這是前僱主的親人,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好下手,價格很貴,還希望您好好考慮。」
「你的腦子裡除了那種念頭能不能想點別的東西,穆勒先生?」路西恩皺了皺眉頭。「那可是我的兄弟。他現在還跟在別的騎士們身後當扈從,你想辦法把他帶到這裡,確保他的安全。」
漢斯翻了個白眼,「伯爵先生,這種事情您讓我去簡直小題大做……哦,對了,您的手下都被您親手殺光了,現在能使喚的只有我一個人了。」他又發出了咯咯咯的笑聲,路西恩依舊皺著眉頭。
「我會回一趟白岩城,從家中帶一些僕人過來。總之等我回來的時候要見到柯林斯。」路西恩吃完了最後一口麵包,扯過餐布擦了擦嘴,站起身回房了,留漢斯一個人坐在餐桌前。
路西恩再也不能徑直面對那雙眸子了,他的心裡滿滿的都是一個人的面容。離開白岩城的時候還是初夏,轉眼已經入秋。忙碌沖淡了思念,但是一雙相似的眼睛就讓他滿滿的牽掛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溢出來。「蕾蓓卡……」他每上一級台階,就重複一次這個讓他不能冷靜下來的名字。她握著劍站在那裡的瘦長身影,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臉頰,她喚他「長兄」時的聲調。她還好嗎?路西恩深吸了口氣,感覺快要窒息了。
「蕾蓓卡……是他的心上人嗎?」還坐在餐廳的漢斯聽到了那一聲呼喚,放下了餐具,心裡暗自思忖。
蕾蓓卡坐在台階前悶悶不樂:今晚的食物只有黑麵包,裡面一顆顆的裸麥清晰可見,她的胃實在是受不了這種粗糙的東西。「要是有塗著蜂蜜的烤肉該多好,吃完之後想必有力氣和路西恩練一下午的劍呢。」她心想。
約書亞在餐桌前就看到了她的臉色不對,當著許多人的面也不好說什麼。終於她還是放下了餐具默默的離開了。年邁的修女們在進行餐前禱告,約書亞也只好閉上眼睛,默默的感謝著上帝賜給他們這頓「豐盛」的食物。
「摩根格勞恩先生的長子不在,幾乎沒有人交什一稅給教會了。」他聽到有人這樣說。
是啊,那位路西恩先生已經到鄧克爾多夫去了,想必所有的供奉都會交到父親那裡去。約書亞沒有見過路西恩,只是聽所有人帶著誇讚和欣慰的神情說起他,包括蕾蓓卡,這位小姐已經受不了修道院清貧的伙食了,然而這個國家大部分的修道院的經濟情況大概就像是現在這樣。前幾日他們還能從佃戶手中買到雞肉和新鮮釣上來的魚,現在可是連黃油都沒有了,勞累一天後面對這樣一頓晚餐,約書亞也不禁嘆了口氣。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約書亞透過窗戶看到蕾蓓卡還坐在台階前,抱著膝蓋。
他去廚房煮了些牛奶,裝在玻璃瓶中,用紗布包好,拿在手裡。少女坐在月光下,從背影都能看出她在賭氣。約書亞低下頭將牛奶瓶遞給了她,「身體是供奉神的靈的地方,餓壞了你要如何讓他住在裡面呢。」她接過瓶子,有些燙手。「謝謝,卡普蘭先生。」眼圈還是紅的,似乎是哭過了。
「哎,不要為了這種小事哭。」約書亞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不。」少女搖搖頭,「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只是覺得無助。」
「無助?」
「卡普蘭先生,您如果有想去的地方,會離開這裡嗎?」
「會啊,可是目前暫時沒有。」約書亞掏出手帕遞給她,柔軟的棉布上帶著皂角的香味。蕾蓓卡擦了擦眼睛,這熟悉的味道讓她瞬間想起一個人:高高的個子,泛著銅色的頭髮,溫柔和善的眼神。她的眼淚又剎不住了,約書亞想摸摸她的頭,手伸出來卻又停住了。
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高個子青年,圍著藏青色繡著家徽的披肩,白色鑲金邊的衣服,砂石色的皮靴,棕色頭髮,眼神和善。「我回來了,蕾蓓卡。」他說。
蕾蓓卡帶著滿是淚痕的臉抬起頭來看著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回來了?」她輕聲問。
「是的。」路西恩點了點頭,俯下身擁抱她。約書亞看了看他倆,站起身安靜的回了房間。
日思夜想的長兄終於回來,蕾蓓卡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一直在他懷中流淚。路西恩耳邊的頭髮被淚水打濕了,他心中也滿是酸楚,不知從何說起。
「我不能再讓你繼續當人質了,這對你不公平。」良久,路西恩打破了沉默。
「可是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接下來的五年還要像這樣繼續過下去。」蕾蓓卡抽抽噎噎的說。
「你怎麼瘦的這麼厲害,」路西恩低頭端詳了一下她,鎖骨凸起,形成一個三角形的凹陷,大概可以放得下一個墨水瓶。「無論如何,先跟我回趟白岩城吧。我許久沒有交過十一稅,想必這裡的條件不會好到哪裡去。」
「不會再有危險了嗎?」蕾蓓卡還是不放心。
「想取我性命的人已經被我收買,暫時安全。」路西恩眨了眨眼睛,拉著蕾蓓卡,來到他剛才栓馬匹的地方。
約書亞在書房呆了很久,慢慢走出來透氣時,發現蕾蓓卡和那個青年已經消失了,台階上孤零零的立著裝滿牛奶的瓶子,已經冷了,沒有被打開過。
「路西恩摩根格勞恩先生……嗎?」他坐下來,拿起瓶子,揭掉上面的紗布,喝了一口。「啊,晴朗的夜空。」風輕撫著少年亞麻色的頭髮,他閉上眼睛,幾乎要沉睡在這安靜的景象里了,如果沒有鐘聲的話。
馬兒已經非常疲倦了,速度比往常慢了不少。「這是去哪兒?」蕾蓓卡發現方向離城堡越來越遠。
「慶祝一下,回去來不及準備,我們將就一下。」路西恩踢了踢馬肚子,馬兒開始不情願的加快了速度。沿路開始出現了燈光,樹越來越少,穿過城牆便是外城。終於,二人到達了一間酒館門口。現在是農忙時期,來喝酒的人不多,但裡面還是傳來了酒客們的喧鬧聲。路西恩將馬栓在門前的馬廄里,給了小廝一枚銀幣,吩咐準備些草料,用另一隻手臂護著小小的蕾蓓卡,帶著她推開了門,坐在吧檯上。「來點什麼?」老闆娘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問路西恩。
「胡椒蜂蜜烤肋排,茶腸,蘋果酒!」蕾蓓卡眼睛發亮,搶先回答。路西恩噗嗤一聲笑了,在修道院呆了太久,這可憐的孩子太久沒有打過牙祭。「就照她說的來兩份。」路西恩將錢放在台子上,老闆娘堆著笑收過去。酒館的燈光顏色非常暖,照得蕾蓓卡不那麼蒼白了。
「你今天也很漂亮。」路西恩突然冒出一句。
「啊……?」蕾蓓卡看著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卻不知不覺的臉紅了。路西恩爽朗的大笑,「沒什麼,其實每天都這樣感嘆,今天才第一次說出來。」
酒和食物送上來了,蕾蓓卡迫不及待的拿起餐具大口大口的吃起來。酒館的食物總是油膩又粗糙的,但此刻她覺得久違的油脂香氣實在溫暖。蘋果酒酸勁十足,喝一口之後無論怎樣厚重的食物都讓人有胃口吃得下。路西恩趕了太久的路,此刻也是飢腸轆轆,更重要的是,見到想見的人之後,茶飯不思的感覺一掃而空。「再來塊櫻桃蛋糕?」路西恩歪著頭問蕾蓓卡,她狠狠的點了點頭。
角落裡,幾個少年似乎已經喝高了,有人開始彈起魯特琴唱歌,可惜琴聲十分刺耳,歌聲也是。其間夾雜著各種粗鄙的髒話和笑聲。他們在唱一首歌,大意是要將酒館老闆扔出去後喝光所有的酒,然而老闆娘就坐在台內靜靜的擦著盤子,對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
蘋果酒的甜度掩蓋了它可怕的究竟含量,蕾蓓卡在吃東西時像喝水一樣喝著這種危險的飲料,此刻已經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蒼白的臉色泛著紅暈,看著比往日氣色好了不少。路西恩在燈下托著腮端詳著閉著雙眼養神的蕾蓓卡,這樣的陪伴對他來說也許以後都會很少了——她不能出境,而他必須要常駐自己的領地。「你說,我要怎樣才可以不當人質?」蕾蓓卡突然問。
路西恩一愣,他的確在心中盤算了很久,但真正要說時還是遲疑了。「等你長大一些了再告訴你。」他說。
然而這次她只是「哦」了一聲,便沉沉的睡著了。少年們的喧譁也影響不到她。幾個人在角落「騰」的一下站起,舉起手中的酒瓶,模仿圓桌騎士的樣子湊在一起,高聲歡呼。路西恩只是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了其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喝多了出現幻覺嗎?不,他定睛一看,沒有看錯。
圖綸羅特蘭澤也在這群粗魯的年輕人中間,比其他人都要亢奮。路西恩注視他很久,圖綸卻只顧著大聲談笑,灌酒,絲毫未注意到那雙看著自己的眼睛,直到他的同伴發現了路西恩,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往吧檯那裡看過去。
「你們這群小混蛋,」圖綸含糊不清的罵著,回頭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堂兄弟坐在吧檯昏暗的燈光下。「我去打個招呼。」金髮少年大聲說,一邊推開他的同伴向路西恩走過來。原本他是想奚落這位堂兄為何這麼晚獨自一人買醉,結果走近了才發現坐在旁邊已經睡著的蕾蓓卡,身上蓋著路西恩的斗篷。圖綸的小心臟開始砰砰的跳了起來,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妒火。
「喲,深夜酒館的摩根格勞恩兄妹,你們好啊。」圖綸勾住了路西恩的肩膀,路西恩發現他的確是喝得太多了,臉頰通紅,眼神渙散。「單身漢的日子,你也過不了多久啦。」
「謝謝祝福,但願你也一樣。」路西恩還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果然,最終還是要娶了艾麗西婭那娘們。啊,我親愛的路西恩堂兄。」圖綸發出醉酒之人特有的斷斷續續的笑聲,漂亮的藍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他在蕾蓓卡的另一邊坐了下來,她已經完全睡得不省人事了,長長的頭髮披散在桌上。半醉的少年輕輕捧起一束髮絲,蒙在鼻子上深深的嗅了嗅,帶著蕩漾的神情。「別那樣碰她!」路西恩呵斥。
「哦。」圖綸緩緩的把那束頭髮放了回去。
「以及,我之前走的匆忙,沒有來得及警告你:不要摻和我的婚事。也不要慫恿艾麗西婭為了嫁給我去做一些不必要的努力。」路西恩義正言辭的警告著圖綸。
然而警告在不清醒的人面前往往起不了什麼作用。圖綸帶著微笑聽著,睫毛在燈光下忽閃忽閃。「所以您就打上了這位夏藤小姐的主意?路西恩先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容克攀上世襲貴族,分家產時也可以不必得罪自己的親兄弟。」蕾蓓卡的杯中還有淺淺的一口酒,圖綸拿過來一飲而盡。
「她不同意,我也不會強迫她。」路西恩也將自己的酒喝空,把杯子重重的摔在檯面上。
圖綸笑得前仰後合,讓人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沒有人發現他眼中有一滴淚。「為什麼不同意,您這副優秀的皮囊,誰會不同意?」他總算是安靜了下來,「您從小不和我爭玩具,為何在這種事情上利索得簡直無情?」
「想多了,我這種比她年長八歲的人,並不比你占多少便宜。」
路西恩的確是在謙虛,這讓圖綸心裡更加難受,渾身發熱,不知是酒精還是妒忌之火在灼燒。他心中那股惡意又莫名的湧上來,「是啊,可是這種事情誰知道呢?畢竟她的心在她的肚子裡。」他也不顧路西恩的臉色,將蕾蓓卡的長髮一圈圈纏繞在手指上,湊過去,在她小巧的耳朵上輕輕吮了一口,旋即挑釁的看著路西恩。這種類似的伎倆他從小就常使,經常是在和埃莉諾阿搶最後一塊蛋糕時搶先抓過來舔一口,讓對方放棄了這種念想,然後這塊被唾液玷污的點心就成了他的戰利品。
此舉成功激怒了路西恩,出於良好的家教,他的拳頭沒有砸到圖綸那漂亮的臉上,而是讓木質桌面代受了這一擊。他的手指關節被砸得紅紅的,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仔細的擦拭乾淨了蕾蓓卡的耳朵。圖綸似乎已經醒酒了,回到位子上拿起了外套,一腳踹翻了原本自己坐著的凳子,將酒錢惡狠狠的扔在了吧檯上,徑直走了出去,門被重重的摔上。
人聲似乎沉寂了下來,霎時間整個酒館突然安靜了。路西恩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少女:她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呼吸非常平穩。路西恩伸出一隻手,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髮。「姑娘啊,」他輕輕的聲調像念詩一樣。「你的光彩,讓該隱和亞伯自此成了仇人。只是這次,我和我兄弟,我們都會受傷。」
圖綸羅特蘭澤獨自走在冰冷的夜間街道上,他對於兄弟反目的到來早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這一天竟以這種方式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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