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片灰茫茫的雨,人與車默默對峙。
靜止片刻,鍾亭臉對著窗說:「開下車門……」
何志斌看了眼她的後腦勺,越身到後座拿了一把摺疊傘,打開車鎖。接過傘,鍾亭很快下了車。
車門打開的一瞬,風雨的氣息立馬撲進來,下一秒又被隔絕在外。鍾亭撐開傘、甩上門,在雨中朝著女孩的方向走去。
車堵在正門口,何志斌向前開了一點。不知道她看見了誰,但他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車在不遠處停下,何志斌手架在副駕的椅背上,目光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懶懶地點起了一支煙。
沉默地吞吐,煙霧在男人微眯著的雙眼前靜靜縈繞。窗外,沉悶的雨包圍了兩個人影。
傍晚的天色一寸寸陰鬱下來,沿街有不少燈光,在雨中朦朧閃爍。雨穿過樹的枝葉變成水珠陣陣落下,傘面被擊得砰砰作響。方真雲背著碩大的包,微微歪著點頭,看著從不遠處的黑色汽車上下來的人影。
那道影子穿過雨簾,直直朝她走來。天這麼暗,遠遠地,僅憑一個輪廓,方真雲心裡就有了肯定的答案。唇角輕輕動了下,女孩子像是笑了。
很快,鍾亭走到了她面前。
年輕的女孩子,白淨的面孔、漆黑的眼,像花一樣迎著人的視線,沒有呼吸般的安靜。旁邊的馬路上有車在呼嘯,樹下的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對視著。
足足有一分鐘的沉默。
四周水氣瀰漫,鍾亭的臉上、深色風衣上被雨濺了許多水星。幾縷散亂的髮絲盪在她冷漠的臉邊。外衣被風吹開,風鑽進身體,她的思維在冷風中凝滯著,用手緊了緊衣服前襟,手臂隨之掩在身前,沒有移開。
「我想打你電話的,手機沒電了……只記得你家在這裡。」
終於,女孩率先開口。她的語氣音調是這個年紀的女孩所特有的輕柔乾淨,音量和平時一樣,沒有因為嘈雜的雨聲而刻意抬高。
鍾亭輕斂著眉,像是沒聽清她的話,沒有應聲。目光下移,瞥到她腳邊的塑料盒。白色透明的盒子就在她穿著帆布鞋的腳邊,模模糊糊可以看見,裡面臥著一隻毛茸茸的動物。
是貓。
貓很乖,蜷在裡面眯著眼,一動不動。注意到鍾亭的視線,方真雲蹲下身拎起貓盒。
「我把咪咪也帶來了。」她說。
這一句,鍾亭聽清楚了。
怔了會兒,她慢慢抬起目光,對上女孩子清澄的雙眼。這是一雙她熟悉的眼睛。她熟悉它的美麗形狀,熟悉它的狡黠沉默,曾經一度,也熟悉它流淌出的真摯淚水。
鍾亭隱隱意識到,自己此前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逃避從來都不是一件事的結束,而是另一件事的開始。
……
何志斌看著女人走了回來。
跟在她後面的,還有樹下的女孩。沒有上車,鍾亭撐傘繞過車頭走向主駕。女孩子離她一段距離,停在她身後。
按下窗,何志斌看了眼傾下身來的鐘亭,又朝她身後瞥了眼,溫冷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種不爽的表情。三番兩次,他失了耐心,也失了興致。
鍾亭:「外地表妹來了,要住我家。我先帶她回去,晚上再跟你聯繫。」
何志斌看了她一眼,無謂的語氣,「晚上再說吧……先走了。」
鍾亭看看他,無言了兩秒,站直身讓開一步。車窗緩慢升起,何志斌看著後視鏡調方向。不一會兒,車轉了個頭尾,斜著上了馬路。
站在原地看了眼消失的車影,鍾亭調頭看了眼方真雲,什麼也沒說,走進小區、女孩子背著包、拎著貓,不急不緩地跟了上去。
她們回到家裡。
進門、開燈、換鞋。鍾亭脫掉外套,打開空調,進了洗手間。溫熱的水柱從龍頭嘩嘩淌出來,她洗手擦臉。抬頭,對著鏡子裡有些蒼白的面孔,她用手指梳理了下已經半濕的頭髮。慌什麼,她問自己。
兩分鐘後,再回到客廳,她心中已經平靜。沙發上沒人,目光順著過去,一團人影正窩在落地窗邊。
她蹲在那逗貓,微低著頭,曲著一隻細長的手臂。
相較於同齡的女孩子,方真雲體型偏瘦,只有下巴的輪廓因為青春而有些圓潤。她蹲著身,黑髮散亂地披在肩上,一下下撫摸著貓咪。聽見動靜,她回過臉來,目光又黑又靜,帶著一層濕漉漉的雨氣。
四目相對,鍾亭停頓了一下,徑自走到沙發上坐下。她在茶几上摸了支煙。方真雲看了看,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
雨不知道還在不在下,外面天已經全黑,室內的燈光顯得很亮,昏黃的光暈印在窗上。
「怎麼過來的?」鍾亭問。
「長途汽車。」
「學校里的課怎麼辦。」
「今天周末……不過,不是周末也沒關係。」
她補充:「我花錢找人做了開了假條,請了一個月的病假。他們都知道的,我身體本來就不好。」
中途,打火機打了兩次都沒有著,終於藍色的火苗燃起,輕舔菸頭。鍾亭的動作卻卡住了。看了真雲一眼,放下打火機。
「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鍾亭淡淡看向她。她的手指夾著煙,自然地停留在臉側。為了引誘答案,神態、語氣中都沒有一絲苛責。
「你不記得了?」
女孩手肘架在膝上,拄著臉看著她輕吐出的煙圈,輕聲反問,「我之前幫你寄過包裹,你家就是這個地址。」她的語氣里有一抹小小的得意,像個要討誇獎的孩子。
看著她安靜而天真的臉,鍾亭沒有說話。
「鍾亭,你有點奇怪。」
「……」
「你問這麼多,為什麼不問我來幹什麼?」
女孩的聲音輕輕慢慢的,唇邊隨之泛起一個極淡極淡的笑,精靈,幽秘。
熟悉了環境的貓咪悠悠然地走過來,蹭在鍾亭腳邊。它認出了她,用軟滑的身體來回蹭她□□的腳踝,溫柔地討歡。
來找我幹什麼?
很久的一段沉默後,鍾亭忽然不在意地笑了下。
「不想知道嗎?」方真雲繼續追問。
「你吃飯了沒有?」
鍾亭站起來,以一種強硬的方式結束這場沒有意義的對話。
真雲有些訝異地抬起臉,看著她。
「先去洗澡,我做兩個菜,出來就可以吃了。」她說完,轉身走去廚房,沒有再顧及身後的那道目光。
該來的總要來,那就這樣吧。
吃晚飯的時候,兩個人沒有再說話。吃完飯,鍾亭把方真雲領去客房,床上已經換了一套乾淨的床單枕套。真雲把貓抱進房間,鍾亭沒有理會。
洗完澡回到自己房裡,鍾亭放鬆地躺在床上。燈關著,她躺在黑暗裡望著空洞洞的天花板,隱隱聽到一聲又一聲的貓叫。她的心裡亂作一團,只覺得往事種種,如潮似露,來與去,都不真切。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深夜,迷迷糊糊間,她被一種動靜驚醒了。
是痛苦的哭聲。斷續從隔壁傳來。
她從床上起來,看手機,三點。下床開燈,順著聲音,推開真雲的房門。門打開,鍾亭幾乎是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黑漆漆的房間,一團黑影在地上扭動,口中痛苦呻/吟著。
反應過來,鍾亭按亮燈,跌跪在地上,輕捧住真雲的頭,「怎麼了?真雲,哪裡不舒服?」
「肚子疼……」
真雲閉著眼,劇烈喘息著,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濕漉漉一片。
鍾亭撥開她黏在臉上的發,摸著她冰涼的臉,讓自己冷靜下來,也讓她冷靜下來,「別怕,真雲,別怕,我們去醫院……」
她試圖把她攙扶起來,但真雲腹中絞痛,疼得幾乎沒了什麼意識,整個人賴在地上。鍾亭試了幾次,大幅度的動作看上去令她更加痛苦,她不敢再擅自動她。她的胃不好,她是知道的,只是從來沒有發作得這麼厲害。
拉下床上的薄被蓋在她身上,鍾亭慌忙跑進房間找手機。
打了120,醫護人員算了路程,說趕過來30分鐘,在電話里囑咐了幾句,讓她耐心等待。電話掛斷的時候,方真雲開始嘔吐了。
鍾亭抓著方真雲痙攣的手,一下下撫摸她的額頭,聲音沉著地附在她耳邊勸導:「我們去醫院好不好,你稍微用一點力氣,我抱你起來,去了醫院就好了……」
「鍾亭……我疼……」真雲蜷在地上,手緊緊攥著她,沒有睜眼睛,卻有淚水湧出來。
鍾亭身上發寒,心中極度恐慌起來。目光定了定,她冷靜了一下,又撥通一個號碼。
夜裡三點,這個都市的大部分人都在熟睡。然而這通電話通得很快,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鍾亭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表述的,掛了電話後20分鐘不到,門鈴響了。
跑到客廳拉開門,深夜的寒氣霎時湧進來。
何志斌站在門外,身上穿的還是白天裡的那件西服,看著她,面容冷靜,「人呢?」
「還躺在地上,我搬不動她,救護車還沒有到……」她領著他往房間去。
何志斌跟她進去,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
女孩子眼睛半睜半閉,嘴邊吐了一堆穢物,身體隱隱抽搐著。沒有一秒遲疑,他低下身,打橫抱起她往外走。
鍾亭匆忙跟上去,何志斌頭也沒回地說:「你套件衣服,幫她拿條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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