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車 第21章怔然

    山不高，能看見下面的逐漸甦醒的城市。朝陽在城市上空的盡頭，灑下淡柔的晨光。方真雲說這幾句話的語氣篤定而老成，恍惚間，鍾亭有些記不清她年紀。

    21還是22？

    不對，是22了。因為她們認識的那一年，方真雲18歲。剛剛成年。

    是夏天吧，在楊菁工作的畫廊。她從一個剛結束的活動現場趕過去，穿過展廳內一幅幅色彩飽和的先鋒畫作，看到楊菁坐在休閒角的沙發上，和對面的女孩聊天。氣氛像是很好，她們在說笑，身上是夏日的金色陽光和淡淡樹影，從明亮的落地窗外透進來。

    她走過去，楊菁回頭。在她肩後，鍾亭看見了一雙明澈有光的眼睛。

    18歲的方真雲很瘦，比現在還要瘦，留著一頭很黑的長髮，身上穿的是一條有些發了色的連衫裙。青春潤色，廉價的衣物絲毫沒令這個女孩子在舉手投足間露怯。

    那一年，鍾亭和楊菁23歲，剛畢業不久，已踏入花花世界。楊菁是美術專業，有一些天賦、欠缺一些專注。原本的計劃是畢業後出國深造，往專業領域發展。然而她最終卻和鍾亭一樣，留在上海工作，行走在藝術工作的邊緣。

    留下來的理由很簡單，她說，要照顧一個女孩。

    高中時候，楊菁交過男朋友，上了大學，她漸漸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面。這件事，鍾亭是第一個知曉者。後來她的兩任女友鍾亭都見過。第一任是同校的學姐，長得很美艷，也是藝術生，在畢業後以異地為由跟她提了分手，中間搖擺數次。後來才知道，是對方身邊有了男友，沒等到楊菁畢業就結婚了。

    第二任就是方真雲。

    沒見面前，鍾亭聽說是個剛成年的女孩，心緒很複雜。在情愛上，對自己、對他人，鍾亭一直是開放與享受的態度，即便楊菁出櫃，她也沒有變現出震驚。唯獨那次，她用有些輕飄卻試探的口吻問了楊菁一句，「是不是太小了點？」

    18歲的女孩子。一方面，她擔心楊菁是情商後藉此療傷。另一方面，她也擔心對方年紀太小，並未真正懂得人生中的所需所求。更直白一些，怕楊菁把一個尚處於懵懂期的孩子拐進了另外一條人生之路。如果利用叛逆、刺激又或是其他一些感情上的新奇體驗來誘惑一個剛成年女孩，不道義。

    然而看到方真雲的第一眼，鍾亭的顧慮全部消失了。

    清晨的露珠吸附在葉片上，清透、瑩亮。它很小，圓圓的一顆，卻能映射出大千世界。很矛盾，但矛盾正是很多事物最原本的樣子。沉重與輕靈、純淨與複雜、懵懂與是故，在方真雲身上，鍾亭看見了許多露珠般的矛盾，它們使她散發出一種超越同齡人的別樣魅力。很美麗。

    四周的樹木在風下輕輕搖曳，如同縈迴的記憶。到了晨間最繁忙的點，汽車的噪音開始飄上來。

    她們都不說話，沉默著。

    「沒有帶厚點的衣服過來嗎？」

    良久，鍾亭問，臉色溫和平靜。

    風拂動彼此額際的碎發。

    方真雲披散著頭髮，看著她。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米色連帽衫，腳上是藍色的球鞋，脖子和臉上的皮膚都泛著光澤，無聲地叫囂青春。這個年紀的女孩，很多在審美上都開始偏向成熟、精緻，她卻像是還停留在那個午後的夏日。

    此時明明是深秋的清晨，這個城市的大多數人都穿著厚衣，頹喪的也好，積極的也好，無數人都在為全新的一天奔波忙碌。是誰把這個女孩扔在了那個一去不返的夏日？

    一股重而隱秘的情感，湧入鍾亭的身體，瞬間控制她的情緒，令她感到一陣彷徨。

    這場晨練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回家後，她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下午鍾亭去工作室看了裝修進度，一個人逛了商場。她給真雲買了兩件外套，一件收腰的呢子大衣，還有一件羽絨服。路過鞋子櫃檯，又挑了一雙當下流行的黑色皮靴。羽絨服現在穿不到，等她回學校就可以穿了。

    傍晚到家，鍾亭把東西給她，真雲看看她，接過去，說了句「謝謝」。

    鍾亭一個人在客廳坐著看了會兒電視，沒一會兒就覺得疲憊，回房間躺了會兒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晚上10點。

    房間黑漆漆、靜悄悄，顯得無比安寧。頭髮披落在臉上，她手搭在額上緩了會兒，看向外面的夜。

    黑夜深廣無邊，漫延進來，觸碰房內的每一樣物品、每一處邊角。這個空間，包括她在內，都像是被遺忘了。鍾亭發現，每當這種寂寞時刻來臨，她很容易想到何志斌。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原因很簡單，他們大多數的交集，都在夜晚。

    電話打過去，不出意料，背景音很吵，他人在外面。

    今晚何志斌喝了酒，正和兩個朋友在酒吧打檯球。電話是鍾亭打過去的，聽到那邊隱隱的熱鬧，忽然又沒了說話的興致。

    他們發生關係後保持著默契，每一通電話都目的明確。通了話，就是要見面的意思。看她打過來了，何志斌喊她一起過去玩。鍾亭遲疑了一下，他問：「我過去接你？」

    看著黑暗的空氣，沒有再想什麼，「我直接過來吧。」

    「銀座a樓。」

    這個酒吧很寬敞，但是地段不好，人不多，來的都是熟客。何志斌有個朋友認識老闆，他有時候會過來打檯球。鍾亭洗澡梳妝後出門，到的時候已經11點。進來時正輪到他發揮，幫她點了杯酒，他拿著球桿又回到了桌邊。

    鍾亭在旁邊坐下來。他這兩個朋友跟他關係一般，她也沒見過，打完招呼後一直用餘光打量她。鍾亭沒有在意，她的關注點都放在了何志斌身上。他今天看上去有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是領帶。

    可能是剛睡完一覺，精神充沛，鍾亭發現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系領帶。灰藍條紋的緞面領帶，有些松垮地掛在脖子上，估計是為了方便打球，下半截不羈地塞在襯衫衣襟里。

    何志斌肩寬腰窄，很適合正裝打扮。他在球桌邊壓下腰，靜靜瞄準片刻，臂上施力推出一桿。光潔的母球在燈光下滾動，輕輕一下撞擊，把案邊一隻球順利推入網兜。他直起腰，唇角揚起，旁邊的男人低聲喊了句「好球」。

    一局打完，男人把球桿遞給朋友，走過來坐到她旁邊。

    「來一局？」他問。眼睛有點紅，一身濃郁酒氣。

    鍾亭：「來錢麼？」

    咬著煙盯著她看了一秒，他嘴角一揚，心情看上去很好，「過去幫我贏一局，價碼隨你開。」

    後來鍾亭果真打了一局，球感一般，倒是帶起了氛圍，大家玩得都很開心。12點多就散了，他們就近找了家賓館。

    何志斌在裡面洗澡，鍾亭站在窗邊抽菸。

    外面是冷清的馬路，偶爾閃過一個車影。裡面的水聲停了，她心裡緊了一下，在菸灰缸里彈掉一截菸灰，拉上窗簾。

    他是裸著出來的，順手關了大燈。

    鍾亭轉身，幽暗的壁燈下，看著他結實有力的身體，毫不遮掩地朝自己走來。他摸了下她的臉，接過她指尖的煙皺眉抽了一口，牽著她的雙手放到自己腰上。在煙缸里把煙按了，他捧著她的臉慢慢吻起來。

    越吻越深，兩人嘴裡的唾液聲在靜謐中顯得異常性感。鍾亭抱著他，男人浴後的肌膚光滑濕潤，下面的肌肉與骨骼結實而堅韌。他埋到她頸間，手從後面伸到她腿間愛撫，整個人倒下去，把她壓在床上。

    漸漸地，鍾亭感覺身上的衣物凌亂不堪，卻始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他頭髮上的水蹭在她的皮膚上，裹挾著陣陣暖氣也抵消不掉的涼意。香波味和酒氣在男人身上糅雜成一種很烈性的氣息，陣陣朝她襲過來。她的思緒飄散著，雙手攀著他寬闊的背。

    過了會兒，何志斌手撐在一側，忽然抬起臉。下面的手跟著停下來，他看著她的眼睛。鍾亭看著他，她的發都垂在床上，唇瓣之間有一條很細的縫隙，沒有發出聲音。

    靜止片刻，她伸手撫摩他的臉，戀戀的。

    她目光燦然，很依順的，恰恰和身體的反應相反。何志斌心裡有點意外。前戲已經做足了，她沒有動情，很乾澀。壓在她上面停頓了兩秒，他低下頭，額頭相觸了下，翻身攤躺到了旁側。

    身上的壓迫感驟然消失，周圍徹底靜下來。凝望著晦暗的空氣，鍾亭心裡有點微妙。她自己找來的，不想做，她找他幹什麼？安靜了會兒，柔軟的床墊微微彈起，帶著彌補意味的，她翻身趴到男人身上，啄了下他的嘴，滑下去。

    他一開始只是倦怠地躺著，直到她拿出被全然征服的姿態、包容他。觸電般的一瞬戰慄，何志斌閉了下眼，呼吸變粗，他粗糙的手指沒入她的發，揉了下她的後腦，又垂眼看下去。她抬起眼看他，嗅到他的味道，喉嚨輕輕發出聲音，給他更深的刺激。他抓住她的兩條手臂。

    毫無防備的，胳膊上一股強硬的力量，她被提了上去。床發出輕響，他一隻手臂捲住她的背，安靜中，只剩兩個人漸漸平定的呼吸。

    「怎麼，不想了？」她趴在他胸口，輕聲問。

    他看著她，臉上有幽光照出的陰影。也許是因為還沒有消散的醉意，也許是她的錯覺，他的眼神很溫柔。

    光線和氛圍讓何志斌的聲音有了不一樣的質感，手揉了下她的後頸，「不差這一晚，陪我說說話吧……」

    鍾亭看著他的臉，恍恍惚惚間，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