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孟平坐在馬車中,轉首看著那蜿蜒的石板路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唏噓不已。
來了十一年,這是第一次坐上馬車。
下山之前不知老和尚跟顧維愈說了什麼,顧維愈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一臉的春風和煦,可卻閉口不談盈袖。
當那兩個婆子特意點出盈袖名字時,他的臉甚至黑了,「簡直胡鬧,一個四歲的丫頭怎就不能住在寺中了?明空大師心性慈悲,見不到世人受苦,若遇有人受苦自然會伸出援手。不過是救助了一個孤女罷了,爾等豈能有如此污言穢語?若是再讓我聽到,只管叫了人牙子賣出府去。」
兩個婆子嚇得面色青白不定,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盈袖的小臉煞白,嚇得扯緊了顧孟平的的衣袖不敢鬆手。
就連顧孟平被老和尚叫到屋裡說話時,也不敢放開。
「三日前,是顧家老族長顧榮長八十八歲生辰……這事,也不怪你不知道,我年紀大了忘性大,竟忘了告訴你。這八十八壽是不能過正日子的,為了騙過地府里的神官,要提前半年過。」老和尚斟酌了一下語氣,「想必是府里亂鬨鬨的,忘就忘了來叫你。你東府的從堂大伯父知道後,覺得過意不去,今日上山領你下去給老族長磕頭盡孝。」
說到這裡,老和尚臉上帶了慈愛之色,又招手喚過盈袖令她呆在屋裡不可亂跑,說哥哥一會要下山給人磕頭,讓她在寺里安心等哥哥回來。
顧孟平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哪裡會不懂他話里的意思,遂強忍著眼淚給老和尚磕了一個頭。
只要老和尚不鬆口,誰也不敢把盈袖帶走。
他畢竟已過了百歲,早已到了為所欲為的年紀,哪怕他飯碗一推罵起當朝皇帝,皇帝也得說一聲老人家真有精神。
盈袖就是留在寺里又怎麼了?
義淨雖是沙彌卻是形同僕人,顧孟平又未成年。
哪裡會有閒話傳出?
一路晃晃悠悠走到顧府,等他下馬車時才知道,為什麼顧維愈會揪著盈袖的事情做文章。
原來那兩個開口要賣盈袖的婆子,是他嫡母謝氏身邊的人。
顧孟平的『親生父親』顧維盛站在西府的府門前,看著跳下馬車的顧孟平,面有不豫。
他本欲出門會友,剛剛走到垂花門卻被人回報,說東府大爺去楓林寺接人去了,眼看就要回來了。
顧維盛如同一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眼睛睜得大大地,嘴裡嚷道:「那個出生克母,八字純陽,甫一出生便攪得闔府不寧的畜生回來做什麼?」
現在顧孟平站在他的面前,他卻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般,只是拱手和東府的顧維愈說話。
「愈從兄遠從京城回來,正是該休息的時候,怎不在府里休息?何必要去接這個孽障回來?」
聽到他這樣說話,顧維愈的臉立刻黑了。
這還是在府外呢,有這麼說自己親生的兒子嗎?我一說去接你的兒子回來,你老婆謝氏就立刻派了人過來,講了一堆盈袖的壞話。
害得我在大師父面前出了丑。
顧家一向詩禮傳家,族長做壽,居然把在山上念經的兒子給忘了。放眼天下,有這個道理沒有?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
我把你的兒子接回來了,好歹也是在替你圓場。
你倒好,乾脆裝著不知道我去接……
可是他涵養極好,心裡雖怒面上卻不顯,看了眼顧維盛的打扮,淡淡地道:「盛從弟這是要到哪裡去?」
東府和西府是同一個曾祖父,即顧喜。
自他們祖父那一代,便分了家。
顧家東府是顧喜長子顧榮發的後代,顧榮發娶了遂平縣令馬政之女。生兩子,長子顧禮東,次子顧禮復。
顧維愈是顧禮東的嫡長子。
顧家西府是顧喜次子顧榮光的後代,顧榮光娶了顧喜軍中舊友之女楊氏,顧榮光早亡,楊氏現年七十五歲,被尊稱為老祖宗,共生三子顧禮先,顧禮明,顧禮言。
顧維盛是顧禮先的兒子,顧孟平是他的庶長子。
顧孟平默默地站在旁邊,心裡想著顧家這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耳朵里聽著顧維盛和顧維愈說話。
「回愈從兄的話,小弟這是準備去范家。前些日子范家的二爺得了幾本孤本,請我過去品觀。正巧是族長的壽辰就沒去成,今日我已經事先送過拜貼,這不正準備動身呢。」顧維盛刻意將『送過拜貼』四字咬得極重,說完之後笑盈盈地看著顧維愈。
顧維盛現年三十五歲,容貌儒雅,頰間飄著三絡長須,穿著一件繭綢直裰。笑起來時,令人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可是顧維愈卻如同吃了一隻蒼蠅,臉色難堪。
「我正準備領著孟平堂侄兒去向族長磕頭,路過西大房想著他是你的兒子,怎麼著也得先給你磕個頭……」顧維愈將話說得慢吞吞地。
可是顧維盛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興高采烈地和顧維愈說起了范家的二爺。
「范二爺為人極為仗義,大凡鄉鄰們有個什麼請兒,他是必會拍著胸脯應承了。這不,他剛剛得了幾本南宋的孤本,就巴巴地給我送了信兒。你說我能不去嗎?」顧維盛說到這裡語氣一頓,而後靠近了顧維愈,臉上笑眯眯地,「聽說范二爺的姑娘長得極為標緻又知書達理,今年只有十歲。我這也是為了仲康呀!他娘是個什麼樣的人,愈從兄不是不知道,可不就得我這個當爹的為他操心嘛!」
他口裡的仲康,即是和顧孟平同年同月同天出生的嫡子,是謝氏和他的嫡子。
同一天出生,一個是父母手中的寶貝,另一個卻是草芥。
看都懶得看一眼。
顧維愈胸中怒火更甚!可是當著顧孟平的面,他又不能訓,只得強壓了怒火。
「即如此,那我就領著侄兒去了,從弟請便吧!」他心裡有氣,對顧孟平的稱呼也從孟平堂侄兒變成了侄兒。
可是顧維盛卻沒有聽出這裡面的變化來,喜滋滋地向顧維愈拱了拱手,跳上了自己的馬車。
見到他的馬車緩緩起動,顧維愈只覺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來。
活生生地將臉憋成了紫紅色。
顧孟平卻是苦笑不已!
他早就知道這個老爹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他十歲那年,他就見過顧維盛。當時府里出痘,顧維盛領著顧仲康去楓林寺借住幾日,直到府里的痘下去了才回。
當時,顧仲康見到兩歲的盈袖吃驚不已,脫口而出『這個妹妹好美,如同畫中走出一般』。
結果就惹了顧維盛!
「古語曰,**美色,破骨之斧鋸也。」顧維盛當即就要把盈袖給賣了,說她是個狐媚種子,只知道勾引少爺。
一個才兩歲的小女娃能懂得什麼叫勾引?
顧維盛在楓林寺大鬧了半日,嚇得盈袖大哭不止,最後驚動了老和尚。
老和尚拿著禪杖要把他敲下山,他才算安寧了下來。
可是從那天起,他就不許顧仲康接近盈袖,說她是褒姒一般的人物。
會害了他的寶貝兒子。
想到這裡,顧孟平笑得極為苦澀。
其實顧維盛對他好不好,他根本不在乎。若不是今日老和尚說的那些話,若不是因為老族長待他極好,他才不會下山專門去磕頭。
老和尚生怕他因為這件事情名聲不好,對他好一陣耳提面命,殷殷教導。
單單為了老和尚和老族長,他也得去磕個頭,祝個壽。
所以,當他見到老族長顧榮長之時,態度恭謙有禮,禮行得一絲不苟,又對自己沒有及時來拜壽做了一番解釋。
他不敢說父親的不是,只是說自己玩劣,錯過了老族長的大壽。
顧榮長絲毫不以為忤。
他愛惜地拉著顧孟平的手,語帶惋惜,「痴兒,我是知道你的。你有這個心來給我磕頭就好,別說什麼怪罪不怪罪的話。要說錯,那也是我的錯,是我沒叫人通知你。你老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了,你也不用替他遮掩了……」老族長說著眼角掉落了幾滴淚。
他的孫子顧維德站在他的身後,見到祖父神情不對,急忙上前一步,笑著道:「孟平這孩子一向是個孝順的,咱族裡誰不知道?這不,他知道自己錯過了,緊趕慢趕的就過來給祖父磕頭了。祖父您高興便罷,怎還落淚了?傳到外面豈不是該有人嚼孟平的舌頭了?再說了,孩子難得下山一趟,您還準備讓孩子陪您哭一天不成?」
「是我的錯,我老糊塗了。」老族長收起了淚水,輕聲問起老和尚在山上的作息來。
「早上能吃一碗稀飯,一碟子鹹菜,小半個饅頭。中午,能吃得下大半碗麵條。前些年還過午不食,現在因為每餐吃得少了,族重孫就勸著大師父晚上多吃一餐。」顧孟平就將老和尚這些日子的情況一一說了出來。
聽到老和尚現在一日吃三餐,老族長連連頜首,面色微霽,「寺里的油和面可還夠用?回頭等你走的時候再帶過去些。」
老族長是顧孟平最常見的人,以前他腿腳還利索的時候,每隔兩三月必會上山去向老和尚請安。後來他年紀越來越大,腿又有風濕之症,就再也登不得山,就只能換了他的兒子顧禮新去請安。
顧禮新是現任族長,性格極和藹。說話慢吞吞地,卻極令人信服。
因著大宗一家經常去楓林寺請安的緣故,顧孟平對大宗的印象極好。
「夠用,極夠用的。半年前送的三斤油一百斤面,寺里都沒吃完呢。大師父最是矜貧恤獨,這幾月送的糧油米麵都叫人送到山下幾戶貧苦佃戶家裡了。寺里種的有麥子和秫秸,還有菜地,盡夠我們嚼用的。」顧孟平笑著道。
半年三斤油還沒有吃完?老族長聽到這裡,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他一把捏住了顧孟平的胳膊,感受到粗布僧衣下面瘦弱的小身板,眼角不由濕潤起來。
「何苦呢?何苦呢?縱是捨身給了佛祖,也不能這麼糟蹋自己?十九叔,你只顧著你的佛,你可曾想過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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