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過去了,徐來鳳依然過著周圍人格格不入鮮少往來的生活,所以她的家依然建在河岸邊,連個鄰居都沒有,就那麼孤孤單單的屹立著。
張梓年率先走上去伸手輕輕叩門,很快薄木板做成的門就被人打開了。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是一個年齡還不到六十歲,但是頭髮已經一片雪白的老嫗。她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一遍眼前這幾個不速之客,但是當她的目光最終落到張梓年的道袍上,尤其是仔細打量了道袍領口上,那一棵用金色絲線繡出的松樹後,她的臉上很快就揚起了真誠的笑容,然後揚聲叫道:「老頭子快去幫忙做飯,來貴客了。」
這個女人大概就是徐來鳳了。她熱情的把齊烈陽一行人請進了自己的家,她一輩子都沒有生過孩子,到老依然是和自己的老伴相依為命。雖然身邊有點冷清,但對於一個在六年時間裡,連續死了三個丈夫被周圍所有人刻意排斥的女人來說,老有所依,可能已經是一種相當幸福的結局了。
他們的家並不大,只有二十多平米,後面還有一個自己用原木搭起來的小廚房,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混身上下透著一股質樸的利索。徐來鳳把他們領到了一張自家用木板釘成的桌子前,然後搬來了幾個用相同材質和工藝製成的凳子。
保溫瓶里有燒好的熱水,在蒸氣繚繞中,烏龍茶的香味隨之在這間簡陋的江邊小舍中翻滾不休。不一會,在房間左側的小廚房裡,也傳來了炒菜的聲音,只要聽聽鍋勺之間的輕碰,還有翻菜時的節奏與韻律,齊烈陽就清楚的知道,徐來鳳的丈夫,在做菜方面絕對是一把好手。
徐來鳳突然低聲道:「方田粟米盈不足。」
張梓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衰分勾股走方程。」
「你們果然來了。」
兩個人的對答莫明其妙,但是徐來鳳的臉色卻激動起來,和齊烈陽他們一行人經過幾天的漫長旅程,心情漸漸開朗起來的曹旭在齊烈陽耳邊低聲道:「齊烈陽哥哥,我怎麼覺得他們象是在對接頭暗號啊?」
其實徐來鳳和張梓年兩個人說的東西,並不是什麼暗語,而是來自中國第一部數學專著《九章算術》。這部書是一套綜合型的歷史巨著,不僅最早的提到了分數,還首次將「負數」更入計算,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數學。像徐來鳳一開始說的「方田」二字,指的就是田畝面積的計算方法,在九章算術中,作者們提出了多邊形,圓形,弓形等計算公式,分數的通分,約分和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完整法則,比歐洲早出一千四百多年。
至於粟米和盈不足,一個指的是穀物糧食按比例折換的方法,一個提出了「盈不足」、「盈適足」和不足不適三種類型的「盈虧問題」,以及可以提出若干假設化為盈不足的問題的數**算方法。
衰分勾股走方程,這短短几個字,更包括了多位數和分數開方法則,勾股定律,與及線性方程組這些領域。
就是因為這部數學巨著實在太精深,內容太浩澣,需要集結歷代人的心血和智慧,所以它沒有作者,或者說,它的作者是一群人,甚至是幾代人。這樣一篇數學巨著,對全世界都擁有極大的影響力,甚至直接因為它改變了人類數學史上的進程。
「恩人在臨走前告訴我,要把我從河道里摸出來的銅錢交給一個和他穿同樣道袍,也能對得出下一句話的人。他還告訴我,如果沒有人來,我不能把盒子打開,如果有一天我發現盒子壞了,要立刻把它丟進長江里,絕對不能猶豫,否則的話我家老頭子就會死。」
徐來鳳打開一隻衣箱,抖抖索索了半天,才從衣箱的最底下某個角落,摸出一塊長方形的東西,她解開了三四層布料,才終於把一隻三四寸寬半尺長的木盒擺到張梓年面前。
接過木盒,張梓年神情略略一動,他再次掂掂了木盒的重量。木盒很重,比他預計的要重得多。這隻木盒通體是用上好的核桃木打造而成,可以有效的防止蟲蛀,在它的外表還塗了一層清漆,但是最吸引張梓年注意的是,在這隻木盒上,有一根連著九個銅環的鎖叉,一般人除非是暴力破壞這隻木盒,否則的話根本無法打開它。
但是這套九環銅鎖,對張梓年來說,不過就是練習九章運算時,一種最常見的益智玩具罷了,他隨手撥弄,轉眼間就把九個環環相扣的銅環拆解下來,然後拔掉了鎖叉。
木盒裡面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鉛層,所以才會特別的重,在這個已經密封了三十多年,今天終於重見天日的木盒裡,靜靜躺著四枚從表面上看起來,再正常不過的青銅錢。張梓年不動聲色的調轉手中木盒,把它擺到徐來鳳的面前,「這三枚銅錢,是你九歲時,從河道淤泥里摸出來的嗎?」
這幾枚銅錢背面都有一個「桂」字,這代表它們產自明朝洪武年間,徐來鳳點了點頭,再次仔細打量了幾眼,徐來鳳的臉上突然露出了難受得想要嘔吐的表情,就連她的臉色也跟著變得蒼白起來,看到這一幕張梓年手指一扣,「啪」的一聲,內部鑲嵌了一層金屬鉛的木盒蓋就直接扣下來,把那三枚銅錢重新鎖進了盒子裡。
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徐來鳳揉揉自己有點發暈的太陽穴,笑著解釋道:「老了,這身子毛病也多了。」
張梓年點了點頭,把木盒小心翼翼的放進口袋裡,他突然站起來,沉聲道:「告辭。」
徐來鳳真的急了,「你們大老遠過來,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呢,再上半晌飯就做好了,怎麼這樣就能走了呢?」
已經走到大門邊的張梓年回過頭,看著這個曾經「克」死過三個丈夫,現在都和鎮子裡的人格格不入,頂著各種謠言和排斥的眼神,依然堅強得象石頭一塊的女人。想到就是她陪伴著自己的師叔走過了人生最後一段路,她雖然看起來渺小而卑微,可是在三十年的時間裡,她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其實張梓年在進入這個房間的第一時間,就看到在房間的角落,擺著一個小小的牌位,牌位上只有五個字:恩人之靈位。
她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張梓年那個師叔的名字,但是她依然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用一個農村女人的方式,默默的懷念著,感激著。面對這樣一個質樸得猶如一張白紙的女人,張梓年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去好好過日子吧,我們不會再來了。」
張梓年刻意加重了「我們」這個詞的發音,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能聽懂的。果然,徐來鳳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她整個人就像是剛剛卸掉一負無形的重擔般,顯得輕鬆起來。
在她老死病死之前,她終於完成了恩人的叮囑,把這隻木盒交給了應該交給的人,她欠的恩與情,終於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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