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河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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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隆隆的爆炸聲中,何清影翻來覆去無法睡著,又聽到一陣嚶嚶的哭聲,就像從地底傳來的顫音。她起床披上衣服,走到兒子的木板床前,發現他正蒙著被子在哭。

    她掀起司望的被子,身體還像條水蛇似的苗條,滑溜溜鑽進被窩,溫暖得像個熱水袋,抱著他冰涼的後背說「望兒,現在誰也找不到歐陽老師了,你要怪就怪媽媽好了。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曾經半夜在被窩裡流過眼淚,哭得比你現在還要傷心。」

    十八歲的兒子轉過來,整個枕頭都濕了「媽媽,你還想著爸爸嗎?」

    「偶爾。」

    司望沒繼續問下去,十一年前,大概也是此時,司明遠從這個家裡蒸發了。

    這些年來,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也不乏有房有車、品貌端正、&nbp;離異或喪偶的,但她一律拒之門外,包括黃海警官。

    自從黃海殉職,荒村書店的經營越發困難,現在的孩子都不愛看書了,要不是淘寶店能賣些教輔教材,勉強維持都堪憂。司望不忍看媽媽辛苦,抽空就幫她看店,還提出要去外面打工,幫家裡分擔經濟壓力。但媽媽堅決反對,說還有些存款,足夠他讀到高三畢業。

    幾乎每個周末,清晨或子夜,家裡都會響起神秘來電。何清影搶在兒子之前接起來,那邊聲音卻中斷了。司望請葉蕭警官查過電話來源,是個未登記實名的手機號碼,歸屬地在外省。他說不要太擔心,只是普通的騷擾電話,也是拆遷隊常用的手段,催促儘快簽訂拆遷補償協議而已。

    將近一年,周圍許多房子已被拆了,每天回家仿佛經過轟炸過的廢墟。有的住戶是被趕走的,有的乾脆就是強拆,不知鬧過多少次。也有鄰居找到她,希望一同為維護權利而抗爭到底。何清影卻放棄了抵抗,只與開發商談判兩次,就同意了拆遷補償方案——區區幾十萬,就此葬送了老宅。

    「媽媽,你怎麼就答應那幫畜生了呢?」

    司望有多麼想念黃海警官,要是他還活著的話,哪能讓拆遷隊找上門來?

    「望兒,別人家是人多勢眾,而我們孤兒寡母的,可不想再折騰下去了。」

    「孤兒寡母?」他皺起眉頭看著窗外,「爸爸真的死了嗎?」

    家裡也找不到爸爸的照片了,記憶中的司明遠越發模糊不清。

    「對不起。」她摸著兒子的臉頰,四十多歲的美婦人,魚尾紋已布滿眼角,「你可不知道,他們會用多麼可怕的手段!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怕什麼?」司望後退幾步,打了兩個直拳與勾拳,再來一腳泰拳的蹬踢,「要是那些王八蛋再敢上門來,我就踢斷他們的狗腿!」

    「住嘴!」媽媽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到兒子的肌肉緊繃,「望兒,你不要再練了!我可不想你變成打架鬥毆的小流氓,那不是你走的路,媽媽只要你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比所有孩子都更成熟,怎麼不懂媽媽的心呢?我也早就受夠這套老屋了——冬天漏風,夏天熱得要命,空調沒開多久就會跳閘,你也從不帶同學來家裡玩。打你生下來的那天起,媽媽沒讓你有過好日子,都沒帶你去外地旅遊過。」

    還是去年暑期,南明高中組織師生海島旅遊,她硬是擠出一千錢塊,作為兒子自費的部分,也為了讓他多跟同學來往,不要天天打拳變得性格怪僻。

    「沒關係,我早去過許多地方了!」

    「是媽媽對不起你!而以我現在的收入,是一輩子都買不起房子的。我會在小書店附近租套公寓,讓你住在漂亮乾淨舒舒服服的家裡,這也是媽媽很多年的心愿。而那筆拆遷補償款,是將來供你讀大學的費用。」

    代價則是餘生必將在輾轉流離的房客生涯中度過。

    司望低下頭來,靜靜地依著媽媽,聽著她血管里的聲音。開春不久,何清影拿到了拆遷補償款。這棟房子就要拆掉了,變成跟周圍同樣的廢墟,兩年後將成為一個高檔樓盤。司望捨不得老宅,還有他在牆上畫的櫻木花道,窗台上刻的古典詩詞,窗外那棵大槐樹會不會被砍了?在這個狹窄的屋子裡,有著他七歲前記憶中的爸爸。

    搬家那天,東西並不多,許多垃圾早被何清影扔了——其中有不少丈夫的遺物。司望幫著搬運工一起抬家具,壯勞力似的忙前忙後,鄰居們都說他越來越像當年的司明遠。

    晚上,何清影母子終於住進了新家,在荒村書店附近租下的二居室公寓,裝修與家具都很齊全,衛生間與廚房也都不錯,那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家。司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臥室,媽媽給他買了張新的單人床。

    幾天後,何清影走進兒子的房間,替他收拾換季的衣服,司望突然掀開被子說「媽媽,我為你梳頭吧?」

    「晚上梳什麼頭啊?」

    「讓我為你梳嘛,我還從沒給女孩子梳過頭。」

    暈,兒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鏡子前,司望裸著上身爬起來,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腳地才幾下,她就疼得直叫起來,又回頭摸了兒子的胸口說「望兒,你不冷嗎?」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時打拳習慣赤膊,何況這些天也已轉暖。

    「媽媽是不是老了?」

    「沒有啊,你還年輕著呢,頭髮也像年輕女孩又密又黑,讓我給你梳兩根小辮子吧。」

    「那對你難度太高了,讓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沒梳過小辮子了。」

    「十三歲嗎?」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卻搖搖頭沉默了下去,對她來說那一年是個禁區。

    「你為什麼從不跟我說起你的過去?」

    「別梳了,媽媽要回去睡覺了。」

    但她剛要站起來,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繼續為她梳長發,俯身到她耳邊「不敢說嗎?」

    「望兒,你不是知道的嗎?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郵政局工作,這就是我的過去。」

    「再往前呢?你讀的哪所中學?小時候住在哪裡?有過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還有什麼當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東西?」

    「對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應該沒什麼疑問了啊?」

    雖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緊不慢,心臟卻快要跳出胸口了。


    兒子從床底下掏出本相冊,套在一個防塵的密實袋裡。相冊的紅封面發著霉爛味,翻開第一頁是張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個少女穿著連衣裙,站在郵政學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當然認得——這是十七或十八歲的自己。

    儘管衣服與髮型那麼土,但依舊看得出是絕世美人,纖瘦的胳膊壓著裙擺,以免被風吹起。她的雙眼憂傷地望向遠方,不知焦點在何處?真像當年的山口百惠。

    後面幾頁大多是家庭照,從房屋格局與窗外景象,可以判斷就是剛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對中年男女與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卻與何清影長得不太像。不過,她的照片並不多,總共不到二十張,並未發現親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學之類的合影。更沒有司明遠的照片,應是結婚前的相冊。

    司望又從床下翻出個鐵皮餅乾盒,何清影禁不住顫了一下「這個也被你發現了?」

    「全拜這次搬家所賜!」

    眼前這鐵皮餅乾盒的四面,同樣也是《紅樓夢》彩色工筆畫,卻是林黛玉、賈元春、史湘雲、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釵」。

    司望用力掰開盒蓋,湧出一股陳腐味道,倒出來的卻是一盤磁帶。

    鄧麗君的《水上人》,a面與b面各有六首歌——

    01&nbp;水上人&nbp;02&nbp;情人一笑&nbp;03&nbp;如果能許一個願&nbp;04&nbp;難忘的眼睛

    05&nbp;楓葉飄飄&nbp;06&nbp;恰似你的溫柔&nbp;07&nbp;不管你是誰&nbp;08&nbp;只要你心裡有我

    09&nbp;有個女孩等著你&nbp;10&nbp;媽媽的歌&nbp;11&nbp;臉兒微笑花兒香&nbp;12&nbp;女人的勇氣

    二十年前的老卡帶,何清影當然不會忘記,那是在她的少女時代,每天偷偷在錄音機里聽的。

    「望兒,這都是我要扔掉的垃圾,怎麼又被你撿回來了?」

    「我還看到了你十三歲的照片,葉蕭警官幫我找到的,雖然他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何清影的面色一變「十三歲的照片?在哪裡?」

    「南湖中學,初一(2)班,在南湖路與安息路的路口。」

    「你搞錯了吧?」

    「路明月——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她的後頸起了雞皮疙瘩,僵硬地搖頭「你太會胡思亂想了。」

    「別騙自己!」兒子手中的牛角梳繼續為媽媽梳理髮絲,「你知道我已發現你的秘密了。我還查到了出生年月,你和路明月都出生在同一天,而你的個人檔案從1983年開始,在此之前就全部失蹤了——這是我自己從檔案館裡查出來的。」

    「住嘴!」

    「同樣巧合的是,路明月的個人檔案從1983年就中斷了,因為那年她家發生了一樁慘案,她的爸爸在家裡被人殺害,而她是唯一的目擊者,也是第一個報案者。」

    「你到底想說什麼?」何清影迅速掙脫兒子,就要向門外走去,「快點睡吧,晚安。」

    她的胳膊卻被司望牢牢抓住,就像逮捕一名犯人「媽媽,你幾乎從不跟娘家人來往。我今天找到了表舅的電話號碼,冒充警察給他打了個電話,而他告訴我——你並不是外公外婆親生的。」

    「望兒,你聽我說……」

    「路明月!」兒子高聲喊出這個名字,「這才是你的真名吧!」

    一莖白髮,從牛角梳齒間滑落,她卻再也沒有掙扎的意思了。

    「不,路明月,是我的曾用名——而我出生時的名字,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因為,你也不是路竟南親生的,不是嗎?」

    司望第一次說出了1983年安息路命案死者的名字。

    「望兒,你一定要把媽媽逼死嗎?」

    「我是要救你。」

    隨著他低頭吻媽媽的脖子,何清影放棄了抵抗。

    「你早就去過安息路19號的凶宅吧?我就出生在那棟房子裡——我的爸爸,也是你真正的外公,是一位著名的翻譯家,在我四歲時上吊自殺,是我這輩子所記得的第一件事。不久,我的媽媽也是你的外婆也死了。我們的房子被一個叫路竟南的官員占據,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但是個善良的女人,看到我孤苦伶仃舉目無親,就把我收為養女。我的童年還算幸運,在安息路的大屋裡長到十二歲。轉折點就是那一年,養母發現丈夫有外遇,一氣之下投河自殺。從此,再沒人能保護我了。」

    「媽媽,你是說路竟南那個混蛋——」

    「用混蛋來形容他還真是有點仁慈了!」

    「是你殺了他?」

    「望兒,不要再問下去了!」

    她幾乎在懇求兒子,但已無濟於事,司望繼續在耳邊說「今晚,我又去過安息路,結合黃海警官保留的一些資料,發現1983年路竟南的被殺,不太可能是外人闖入作案的。雖然,當時確實有人翻牆的跡象,還有窗玻璃被人用磚頭砸破,但我發現大部分碎玻璃都在窗外,也就是說是被人從屋內打破的——這也是警方爭議過很久的問題,導致案件難以定論。可是,絕對沒人想到死者的女兒、現場唯一目擊者以及第一報案人,居然會是殺人犯!」

    「這只是你的推斷,什麼證據都沒有,誰會相信一個成天打架鬥毆的高中生呢?」

    「媽媽,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殺人案已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何況死者本就惡貫滿盈,而當年的你還是個小姑娘。」

    終於,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承認,我殺過人。」

    司望放下梳子,為媽媽擦去眼淚,低聲耳語「被害人就是你的養父路竟南。」

    「因為,他是個畜生!望兒,你已經長大了,媽媽說的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不要說原因了,直接說過程吧。」

    「沒人知道他對我做的一切,也從沒人懷疑過我。那天夜裡,他喝醉了酒,就在底樓的客廳里,我拼命反抗,劇烈的扭打當中,靠近院子的窗戶打碎了,我順手拿起一塊玻璃,劃破了他的脖子——到處都是鮮血噴濺,我的臉上也都是,我把玻璃砸到地上粉碎,這樣兇器也消失了。我打開門坐在台階上哭泣,有人走過問我出了什麼事,很快警察就來了……」

    「沒有第三個人在現場嗎?」

    何清影茫然搖頭「要是有人看到,我早被抓起來了吧——望兒,求求你了,不要再問了,你對媽媽夠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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