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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謝茂自己, 誰都不覺得他這一場風寒能有多大的妨礙。
皇帝自三十歲以後身體變得異常康健,一年到頭幾乎不生病,偶然咳嗽一聲,只需喝一碗茶, 半下午就好了。這一回也是略有點咳嗽,朱雨都沒來得及去喚太醫,非近身都沒察覺到皇帝不妥,皇帝就緊張地吩咐趙雲霞領著太醫署幾個最好的大夫前來看診, 馬上煎藥喝上。
衣飛石聽說傳了太醫都唬了一跳, 連忙趕回太極殿,只聞見藥味,皇帝卻沒什麼異樣。
他覺得皇帝應該沒什麼。
趙雲霞也說沒什麼。
但是,皇帝一反常態很粘著他, 衣飛石就放下所有日常防務,只陪在皇帝身邊。
一點兒小咳嗽,原本是兩副藥吃下去就好的小症狀。哪曉得到了夜裡, 皇帝的嗓子就腫了, 渾身出虛汗,衣飛石半夜爬起來給皇帝餵水擦汗, 宣召太醫,被宣來的趙雲霞也是有點懵,重新調了方子, 給皇帝扎了兩針, 好歹讓皇帝平著躺了下去。
次日, 皇帝宣布輟朝。
一直睡到午後,謝茂才蒙頭蒙腦地醒來。
待吃藥的時候,他就跟衣飛石說什麼,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
衣飛石覺得極其不祥,柔聲寬慰道:「陛下,只是偶感風寒,歇一日就好了。」
吃了藥,謝茂命宮人服侍洗漱更衣,讓衣飛石扶著走到太極殿門口,看著宮殿外遙遠的錦亭山,突然說:「朕想去住雲台。」
「明日去吧。」衣飛石見他病歪歪路都不怎麼能走的樣子,下意識地阻止。
皇帝去住雲台還能是為了什麼?生著病還想這樣那樣。他是真不覺得這場風寒多大回事,今日吃了藥,歇上一夜,明日差不多就該好了。陛下素來康健。到時候陛下還想去住雲台消遣,他就陪著去唄。
謝茂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好了,可是,衣飛石不知道。
朕的小衣。謝茂轉頭看衣飛石擔心的表情,心中一軟,朕的小衣還指著朕好起來呢。
死別就在十日之內。謝茂想起自己死後,衣飛石不知道要多麼傷心,就忍不住心疼。朕不在你身邊了,誰問你飲食,誰摟著你呢?也沒有人能這樣縱著你了。
他看著身邊熟悉的宮殿,心想,朕若不在了,新君登基,你連太極殿都不能住了。
因死亡帶來的無力近在眼前,謝茂早知道自己會面對這一天,真正面臨時,依然覺得艱難極了。
他只要想起自己死去之後,衣飛石被迫離開二人相守多年的愛巢,不得不對著另外一位「天下至尊」屈膝俯首,哪怕嗣皇帝是他親自挑選的,他仍舊心痛如絞,竟忍不住流淚。
這兩行莫名其妙淌出的淚把衣飛石嚇住了。
皇帝從不是迎風落淚的脾性,哪怕如今是在病中,突然哭了是傷了哪一處情腸?他扶謝茂進殿坐下,跪下求道:「陛下,臣知錯了。您別生氣,臣這就陪您去住雲台。」
不就是想吃肉麼?這就陪您去吃上,想怎麼吃就怎麼吃,行不行?
謝茂卻又不肯去住雲台了,只是抱著衣飛石,一點點地親,親得衣飛石心頭莫名苦澀,沉甸甸地不知如何排遣。
下午吃了飯,謝茂吩咐清點內庫,另外傳旨,命鎮國公衣尚予與黎王謝范明日入宮見駕。
「陛下,您放寬心先養著病,臣這就叫霞姑再來看看。叫她來守著。」
衣飛石覺得皇帝這些安排非常不合常理,不祥之兆越發深重。
平白無故地為何清點內庫?衣尚予都八十歲的人了,除非正旦朝賀,平時根本不上朝聽宣,皇帝怎麼會突然叫他進宮?
謝茂看著他。
謝茂想說,朕活不了幾日了。想說,你不必想別的,只盡力與朕相處這最後的時光。
然而,想了許久,他到底還是忍住了。他捨不得看衣飛石擔心自己的模樣,既然人力不能勝,何必說出來叫人揪心呢?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再告訴小衣吧。
「宣她來吧。朕今日怕是睡不好。」謝茂說。
趙雲霞帶著太醫署三個太醫守在了太極殿,太陽落山之前,重新為皇帝施針一次,衣飛石就在旁邊守著,總覺得皇帝安靜得有些古怪。
幾個太醫離開之後,謝茂就睡了過去。
衣飛石鬆了口氣,趁空叫來衣長寧吩咐防務。
又是十年過去了,盧成、莫沙雲都已經外放,為了配合皇帝立嗣的計劃,衣飛石這十年提拔的就是最貼心的自家人——衣飛琥離公主與皇太孫關係太近,最合適的人選只能是衣長寧。
布置好防務之後,衣飛石搓了搓臉,準備洗漱上榻。
昨夜皇帝就折騰,他也累了。說到底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和年輕時不能比。
哪曉得才洗漱了回來,發現皇帝又睜眼躺在榻上發愣。衣飛石情知是沒得睡了,上前哄道:「陛下,可是哪裡不愜意?吃些什麼?」
謝茂笑道:「這會兒精神好。小衣,你來陪朕歪一會兒。」
衣飛石掛念著皇帝病中脾氣怪,怕自己離了身皇帝不高興,顧不上晾發就匆匆趕了回來。這會兒皇帝要他陪著睡,秦箏就捧來一隻紫檀木打成的憑几放在龍床上,衣飛石靠了上去,兩個宮人晾起他的長髮,用干布一點點地擦,另兩個宮人捧著熏爐扇出暖風,怕他著涼。
謝茂側頭枕在衣飛石懷裡,撫摸他依然年輕有力的長腿,充滿了依依不捨。
衣飛石被他摸得想笑,隱隱又有些甜蜜。與皇帝相伴三十多年,再過幾年就四十年了。從嫩得掐出水來的少年時,到如今垂垂老邁知天命之年,皇帝始終這麼喜歡自己,沒有一日膩味。都老頭兒了呀,還摸得這麼垂涎欲滴的,好似誰不肯給他似的……
想起下午皇帝要去住雲台,被自己拒絕過,衣飛石就忍不住解釋:「您這不是病著麼。」
「朕好了。」朕好不了了。
謝茂翻身壓在衣飛石身上,兩手攀著他的胸膛,使力將他細滑的寢衣扯開,「腿分開些。」
皇帝突然翻身動靜太大,衣飛石固然穩得住紋絲不動,背後替衣飛石晾頭髮的宮人都嚇了一跳。
衣飛石無奈又好笑,吩咐道:「下去吧,不必你們了。」
當著下人的面,衣飛石從不敢駁了皇帝面子。這回宮人們都下去了,衣飛石就將衣裳掩好,認真勸道:「陛下,待明日養好了身子,臣再服侍陛下。今日不行。」
若是再年輕十歲二十歲,衣飛石也不至於這麼斬釘截鐵說不行。這不是都天命之年了麼?往年皇帝哪兒會有什麼傷風咳嗽的症候?想來就是年紀大了,精力日衰。所以,不行。病中絕對不行。
謝茂見他滿臉嚴肅,失望之餘也有些想笑,便又翻身躺了回去。
衣飛石穿好寢衣,皇帝還是仰面躺著發呆,又忍不住依偎上來討好:「陛下生我氣了。」
謝茂側臉看他,見著這個與自己相伴了三十餘年,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認認真真愛慕著自己,為了自己什麼都肯做的衣飛石,滿心都是不舍。重生一次,是這個小衣,又不是這個小衣了。
朕閉眼死去,睜眼重生在青梅山帝陵,只須快馬加鞭半天路程,就能再見十五歲的小衣。
他呢?朕死了,他要花多少年來悲傷,思念?
衣飛石正想著要怎麼哄著皇帝,就發現皇帝居然又翻身壓在了自己身上:「陛下?」
謝茂輕輕用手捧著他的臉,低聲道:「小衣,聽朕的吩咐。」
衣飛石利索地壓住皇帝想要扯自己腰帶的手,他不肯時,皇帝肯定就沒辦法得手:「陛下恕罪,臣不能奉旨。」
「今日必要如此。」謝茂怒道,「朕何曾強過你?聽話!」
皇帝在床笫事上確實從未用強,倒是衣飛石常常強著皇帝這樣那樣。難得謝茂板下臉厲聲要求,衣飛石猶豫了片刻,鬆開壓著皇帝的手,仍舊想要阻止:「陛下還在病中……」
謝茂慢慢與他貼在一起,伏在他臉頰邊,說道:「片刻就好。」
朕只是不能讓你後悔。
你以為朕能好起來,朕好不了了。到了朕駕崩的那一日,你若想起今日對朕的拒絕,你會多難受呢?朕若不曾問你索求溫存也罷了。既然要了,朕只能哄著你給。否則,他日你一定會後悔。
衣飛石心中湧起一股很莫名的悲傷,沉甸甸地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
皇帝折騰半夜,睡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又爬起來上吐下瀉,幾個守著的太醫都懵了。
衣飛石親自守在床邊端痰盂恭桶,謝茂叫他走遠些,他臉都是白的,急道:「這時候了陛下還要和臣鬧什麼脾氣?」
「你洗漱都不肯叫朕看,朕也不許你看。走開走開。」謝茂不耐煩地趕他。
衣飛石就杵著不肯動。
謝茂這會兒是病得憋不住,到底還是得當著他的面瀉下,嘆氣道:「朕一世英名。」
衣飛石在旁扶著他,給他揉肚子,事畢親自擦洗,半點不嫌腌臢。
宮人收拾妥當退得遠了,衣飛石才換了身乾淨衣裳貼上來,摟著謝茂低聲道:「臣才是陛下近臣。陛下身上不好,臣總不能連奴婢都不如。」
謝茂挨著他,聽著他的心跳,依戀地說:「總是小衣待朕最好。」
衣飛石就想起很多年前,皇帝病倒那一回。
那回他自作主張去了黎州,攔住了作死的黎王謝范,回來被皇帝捉住大發雷霆,那一回皇帝也是受了風寒,燒了起來,被他兩句話說得發昏,第一次發狠要打他——
當年不被理解的焦急、痛苦,如今想起來都很遙遠了。
衣飛石能想起來的,還是皇帝氣急敗壞的模樣,氣成那樣了,也只是叫掌嘴。
當年發脾氣打了衣飛石巴掌的事是皇帝跟前的禁忌,誰都不能提。衣飛石則不然,他根本就不記得被皇帝逼問為難的焦慮了,想起當年還覺得挺甜蜜。
畢竟,就他當年乾的那檔子事,擱旁人身上奪職回家是沒跑了。對著他,皇帝就只會嚷嚷。
生了病的皇帝就是這麼毫無理智。衣飛石輕輕撫摩謝茂背心,安撫著他:「您歇一歇,還能睡半晚上呢。夜裡覺養人,晝間補不上來。」說著鑽進被窩與皇帝挨在一起,「臣陪著陛下。」
謝茂歪在他懷裡睡了片刻,胃裡翻騰又爬起來吐,衣飛石捧著痰盂替他拍背。
然而,剛才就吐光了胃裡的東西,這會兒只會幹嘔,胃袋都似抽了起來。這會兒連藥都不敢餵了,先餵了些填補的湯水。趙雲霞跟著又來扎了兩針,只覺得皇帝這症狀見所未見。
一直折騰到天亮,終於不吐不拉了,皇帝開始叫耳心疼。
「老這麼不能休息可不行。」衣飛石拽著趙雲霞討主意,「要麼你給陛下開一碗安神湯。」
給皇帝開安神湯?趙雲霞不敢輕易拿主意,衣飛石也知道自己說得僭越了,低聲道:「我與陛下商量,等旨意吧。」
沒一會兒,皇帝就吩咐下來:「安神湯先熬上,朕見過大臣就喝。」
皇帝昨日傳旨,命衣尚予與謝范覲見,今日一大清早,二人就聯袂進宮來了。
鎮國公衣尚予已晉八十高齡,紗冠下皓首如雪,看身影卻矯健如壯年,與年近花甲的黎王謝范並行一處,若是不看他那滿頭白髮,幾乎都看不出他比謝范高出一輩的年齡。二人一同入宮,微微發胖的謝范走著走著就喘氣,還是坐著輪椅的衣尚予扶了一把,把他一路推著進來。
——這要不是還得繼續裝殘廢,衣尚予都想把輪椅讓給謝范,你坐著,我走。
「這些年……咳咳,疏於拳腳,鎮國公您見笑了。」謝范老臉一紅,跟衣尚予打哈哈。
衣尚予對他略微鄙視。當年也是騎快馬開硬弓的將軍,府上養幾年就墮落成這樣。不過,衣尚予這張臉上素來寡淡,鄙視也不大顯得出來,謝范就很高興地跟他談論起剛出生的小曾孫。
黎王府世子謝圓與世子妃成親之後,育有二子一女,長子謝嘉成,幼子謝嘉耘,女兒謝苗苗。
謝嘉成今年十五歲,去歲娶了林家的八姑娘,二月里就得了個兒子,樂得謝范合不攏嘴。
「恰好求陛下賜個吉祥名兒。」謝范美滋滋地說。
謝范得了頭一個曾孫,新奇得很,衣尚予早二十年就抱上曾孫了。
前些年衣明聰、衣明哲、衣明睿都紛紛娶妻生子,衣尚予如今是正兒八經的五世同堂,玄孫在懷。只是,孫輩再多,兒子都不在身邊,他到底覺得膝下淒涼。
二兒子跟著皇帝常年住在宮裡,三兒子跟著謝團兒也常年住在宮裡,好像但凡是個姓謝的,不管男女都能拐他一個兒子,衣尚予能怎麼辦?
衣尚予與謝范各懷心思進了宮,誰都沒想到,身體一向康健的皇帝竟是傳臨終遺詔。
太極殿裡忙忙碌碌的宮人奴婢穿行不斷,看見守在殿外的太醫,二人終於覺得有些不對了。
進殿就聞到殘留的薰香,近身服侍的奴婢全都帶著兩分憔悴之色——皇帝已經折騰了兩夜了,外邊小宮婢、小宮監能輪班休息,各個近身的奴婢哪裡換得了?輪休的都上趕著來候著聽吩咐。
「請陛下聖安。」謝范上前施禮。
衣飛石則連忙下來攙扶老父,歪在床上的皇帝已吩咐道:「免禮,都免禮。」
「朕記得今日是李璣在內閣當差,叫他來。」
謝茂揉了揉耳朵,吩咐給鎮國公和黎王賜坐,「今日叫你們來,是為朕百年之後……」
他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衣飛石陡然僵住的身影,不禁笑了笑,改了口哄衣飛石。
「朕已天命之年,該議一議這事兒了。」
這話是很說不通的。被謝茂招來的衣尚予與謝范二人,一個八十好幾了,一個年近花甲,哪個都比謝茂年紀大,若真是未雨綢繆,也不該是找這兩位來商量。
謝范與衣尚予都能聞見殿內的藥味兒,再看看皇帝一夕之間憔悴多了的病容,各自心中嘆息。
衣飛石默默扶老父坐下,吩咐殿下守緊門戶,他自己則親自盯在門前。
當著外人的面,衣飛石從來不敢忤逆皇帝一字一句,哪怕他此時心亂如麻,很想說陛下你真的是病中胡思亂想想多了,這會兒也只能陪著皇帝「胡鬧」。
「保保十八歲了。朕在他這個年齡啊,也當了兩年皇帝了。」謝茂笑了笑,「他是個聰明孩子,江山託付給他,朕是放心的。只遺憾這孩子先天不足,精力不濟,到頭來,政事還得團兒多費心。」
「朕的意思是,若朕百年之後,保保繼嗣皇帝,讓團兒臨朝輔政,扶他一程。」
「你們都是做長輩的,要多看顧一二。」
謝茂問的是衣尚予。
對於謝范而言,外孫親政是一回事,女兒輔政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肯定支持女兒輔政。
衣尚予也不可能有任何異議。
皇帝意思意思問他一句,他難道還敢反對皇帝的安排?
若非皇帝一心寵愛衣飛石,怎麼樣也輪不到保保來繼嗣皇帝位。衣家白撿了半個江山,偷著樂就完了,得寸進尺那是找死。何況,衣尚予早十年前就從樞機處退了下來,守著鎮國公的爵位賦閒養老,叫他看顧下一任皇帝和太后,他拿什麼看顧?
「臣雖老邁,敢不盡心竭力?」衣尚予恭敬地回答。
謝范跟著表了忠心。
接下來皇帝就沒口子地說團兒精明勤懇,說保保純孝仁善。
衣尚予怎麼想的,謝范不知道。反正謝范想的是——
皇帝是真心覺得保保身子不好,還是,看出了保保性子不大好?
保保確實身子不大好,三年前,保保十五歲時,皇帝也曾准許皇太孫玉門殿聽政。
當時謝團兒在六部輪值。從戶部開始,六年時間,謝團兒把六部轉了個遍,皇帝准許皇太孫玉門殿聽政時,謝團兒正在吏部主持修訂京察大計考評標準,各方面吵得不可開交,顧不上幫皇帝看摺子。
——或者說,皇帝和謝團兒都有心讓保保入朝歷練,把這個極好的機會讓了出來。
保保就開始聽政。皇太孫的所謂聽政,就是正兒八經的聽著,不許說話。
他和他母親寶宸公主不同,謝團兒現在姐妹會混了幾年,走遍了謝朝大部分州縣,再有黎簪雲、龍幼株等人指點輔佐,見識與養在深宮的太孫完全不同。謝團兒能說話,也是因為她有戶部侍郎的官職。
最重要的是,謝團兒身體好。
保保學著他母親的樣子,大小朝會跟在皇帝身邊,有時候皇帝在太極殿見內閣大臣,他也在旁服侍。他很急切地想要參與這一切,貪婪地吸收著前所未見的經驗和見聞,迫不及待地展露鋒芒。
十五歲的皇太孫,已經想要踏上政治舞台,嶄露頭角。
可惜,他忘了考慮自己的身體健康。不到四個月,保保就大病小病連著犯,剛開始他不許宮人稟報,強撐著繼續上朝,後來就撐不住了。
在吏部待了半個月沒回宮的謝團兒聞訊即刻回宮探望兒子,她在皇太孫病榻前大發雷霆,責問宮人為何明知道皇太孫身體羸弱,卻放縱皇太孫帶病上朝理事?為何不上稟本宮?為何不上稟陛下?
保保自幼體弱,謝團兒自他出生就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半點不肯讓他受累。就因為忙著吏部的差事少回宮半個月,兒子就帶病強撐,差點累吐血。她如何不生氣?生氣就要找服侍的下人晦氣。
謝團兒要杖斃宮人以儆效尤,病得七葷八素的保保怒道:「阿母殺的是下人,誡的是兒子?」
「阿母口口聲聲說在宮時把兒子照顧得怎樣好,為何又不肯在宮中照顧兒子?如今卻尋宮人的不是。他們是什麼東西?攔得住兒子麼?」
「阿母能聽政,兒子就聽不得政?」
「阿母是愛護兒子,還是要絕了兒子入朝之路?」
謝團兒壓根兒就沒想過,在兒子的心目中,她竟是這樣忌憚親子、玩權奪勢的母親。一時之間,竟被兒子噴得懵住了。不等她反應過來,對她噴了一通的保保太過憤怒,先昏迷了過去。
哪怕謝團兒極力封鎖了消息,母子二人爭執的內情還是不可避免地傳出了出去。
——在未央宮中,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皇帝。
讓謝范覺得玩味的是,皇帝知道了這件事,皇帝還讓他也知道了這件事。
毫無疑問,謝范不可能站外孫不站親閨女。他當時就進宮把衣飛珀痛罵了一頓,保保若不是皇太孫的身份,他能直接飛踹一腳——養這外孫不如養塊叉燒。
不管是因為保保三年前的帶病聽政,還是因為他病倒後與謝團兒的爭執,總之,他的親政之路就此斷了。皇帝如今的態度很明確,就算他之後保保繼位,輔政大權也要交給謝團兒。理由就是保保身子弱,無力處置朝政,必須謝團兒輔政。
皇帝在這邊信口吹捧,一直到李璣奉召見駕。
「衣愛卿,你送六兄出去。」謝茂很罕見地開始支開了衣飛石。
當著閣臣與宗室的面,衣飛石總不能問陛下你到底要幹什麼?他只能遵旨,送黎王出宮。
太極殿內只剩下衣尚予與李璣,謝茂已有些精力不濟,閉了閉眼,道:「朕有旨意。李璣,你來用筆,詞句自斟——」
秦箏早已準備好文房四寶,案上攤開空白的詔書,李璣上前磕了頭,心跳怦怦。
「朕死之後,後嗣之君若對襄國公不恭,凡衣家血脈,皆可憑此詔書,廢其自立。」
李璣才提起筆,聽見「朕死」兩個字就是一抖,皇帝把後邊兩句話說完,他手裡的筆都差點掉詔書上了!皇帝這是……瘋了麼?
謝茂卻根本沒空理會他,只盯著臉色緊繃的衣尚予,說:「這一道詔書,是給衣家救命用的。朕本想留給小衣,」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笑,「今日給他,夜裡就被他燒了。所以,朕把它留給衣家。你用或不用,朕不知道,朕也不在乎——」
「今日密旨會在起居註記檔,不錄密旨內容。要不要拿出來,鎮國公心裡有數。」
「朕只有一個心愿,」
「朕活著,不許人欺負他,朕死了,也不許有人欺負他——」
衣尚予木著臉,冷冷地說:「陛下和三十年前一樣異想天開。這道詔書豈不是衣家催命符?便是給了臣,一樣是今日給了,夜裡就燒了。」他還指著李璣,「平白賠上一位內閣大臣的性命。」
李璣:「……」莫唬我,我也不是嚇大的!
「朕可以把皇位傳給十五娘。」謝茂道,「朕沒有這麼做。」
衣尚予不吭聲。
三年前,謝團兒與保保母子二人的爭吵,衣尚予同樣也知情。衣飛琥一早就回家匯報了。
謝團兒與保保母子不合,皇帝其實很容易就能解決這件事。
只要皇帝在臨終之前,禪位給謝團兒,看著謝團兒登基之後,再讓謝團兒禪位給保保。這就徹底坐實了謝團兒對保保的權威,保證了母子傳承的穩定性。又如皇帝所說,直接改立衣長和。
可是,謝茂不打算這麼幹。
他就要立皇太孫,傳位皇太孫,又命謝團兒以太后身份臨朝輔政。
這是謝茂在位三十六年之中,唯一玩過的一場人心權術。
不管是謝團兒還是保保,臨朝都有極大的風險,衣家是他們最堅實的盟友——連黎王府都要差一截。為何?黎王府中,黎王是文帝骨血,黎王世子謝圓與謝團兒血脈相去不遠,且是男子,謝團兒都能繼嗣,他們為何不行?若有機會,黎王府未必不會和謝團兒、保保搶奪帝位。
為了在皇帝駕崩之後,如願坐穩目前的嗣位,謝團兒與保保都必須獲得衣家的支持。
——衣家支持謝團兒母子沒有任何疑義,也沒有任何選擇。這母子二人敗了,衣家必然隨之敗落。
沒有選擇,就代表著沒有條件可談,沒有退步的餘地,人家要多少,你就得給多少,給完了就功成身退、等著人家鳥盡弓藏。
謝茂的安排,讓衣家不止成為謝團兒母子唯一的選擇,還拆分了謝團兒母子,使之相爭。讓衣家從沒有選擇中多出了一個選擇:支持謝團兒,還是,支持保保?
謝團兒不止保保一個孩子。她還有一個女兒,同樣也是衣家的血脈,甚至更親近衣家。
謝團兒和保保想要握緊自己手裡的權力,他們都得尋求支援。黎王府虛有其實。他們兩方都想要拉扯的力量,只能是衣家。或者說,在太平三十六年中,逐漸變得枝繁葉茂、黨羽眾多的襄國公府。
哪怕皇帝死了,襄國公府依然能夠在新君和太后之間,成為一個很超然的存在。
——衣飛石支持誰,誰就能把持朝堂大局。
這是謝茂能留給衣飛石的最好的一個局面,至於衣飛石選擇支持誰才能安穩善終,謝茂相信衣飛石的眼光和能力。何況,衣飛石身邊還有衣尚予和百里簡兩個大小狐狸幫著出謀劃策。
再退一萬步說,衣飛石實在太蠢,蠢得混不下去了,謝茂還在衣家給衣飛石留了一道護身符。
他為什麼非要指名讓李璣來寫這一道密詔?因為李璣是百里簡的師兄,情勢壞到迫不得已時,百里簡會幫著衣飛石利用這道「遺詔」。
寄望於新君顧念舊情?知恩圖報?人與人之間最穩定的關係,從來不是親愛,而是利害。
皇帝揉著耳心的煩悶不耐中,衣尚予面目表情。
李璣絞盡腦汁,儘量用不發生任何歧義的用詞遣句方式,把這一道可能葬送掉自己性命的秘密遺詔寫好,呈遞皇帝過目。
謝茂看了點點頭,吩咐朱雨、郁從華送去用印記檔,賜了李璣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樹。
衣尚予木著臉將聖旨揣在袖子裡回府,幾次想要扔火盆里燒了,終究還是決定稍留幾日。
——最起碼,讓小石頭親眼看一看。
讓小石頭知道,他愛慕服侍了一輩子的皇帝,瘋是瘋了些,好歹不曾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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