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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飛石的西北督軍事行轅中, 有一個專門處理故陳西十一郡的民務部門, 暫時就叫民部。
這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管理機構總由八人主理,其中五個都出自衣飛石的私人幕僚室,另外三個是在長青城抓的陳人壯丁——俱是在柏郡,乃至整個陳朝都極有聲望的世家大儒。
衣飛石的幾個幕僚年紀都不小了, 顯然是衣尚予留給兒子的幫手。謝茂對這幾個人沒什麼印象,想來前世不是死在了秦州之戰, 就是被謝芝殺衣尚予時一鍋端了,沒活到謝茂掌權的時候。
倒是被衣飛石拉扯進來共同議事的三個陳人, 謝茂全都認識。
一見面就僵住了。
這三個陳人也沒想過議事主席上坐的人, 突然就從謝朝的西北督帥變成了謝朝皇帝。
以他們在陳地的身份學識聲望, 哪怕是衣飛石也不想太過得罪, 客客氣氣地招他們入幕, 也僅是諮詢陳地安民之事。辦差時雙方都很客氣,你施禮, 我還禮, 言必稱先生、督帥,氣得發狂了也頂多皮笑肉不笑地說一句, 再議。
這謝朝皇帝突然往正堂上一坐, 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見了皇帝, 你磕不磕頭?
按道理是應該磕頭的。陳朝皇室太孫陳久芳都屈膝投降、宣布歸制謝氏, 已經亡國的陳人憑什麼不磕頭?
可這三個陳朝大儒都直挺挺地站在堂前, 只朝謝茂躬身作了個揖。
堂中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
衣飛石的五個幕僚中, 有仰慕三位陳朝大儒人品文章的, 也有議事時撕過幾場懷恨在心的,然而,不管是想解圍還是想落井下石,這時候都沒人敢吭聲。
因為沒人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究竟是個什麼脾性。萬一弄巧成拙呢?全身為上。
謝茂沒有表示,銀雷就知機地沒有出聲訓斥。短暫的沉默之後,謝茂看向站在右首的矮胖老頭兒,說道:「朕少時曾拜讀銀機先生所著《操行卷》,先生謂『輕私節而重社稷』,何解?」
他挑了陳朝三人中,心思最靈敏,做人最老練,也最會刷名聲的柏青派黨魁井桓下手。
井桓是柏郡本地大儒世家井氏出身,他的父親井圭老先生曾任太子太傅,唯一嘔心瀝血教導過的學生就是天昌帝。不過,井圭後期與天昌帝政見不合,憤而回鄉治學,倒成了儒家柏青學派的創始人。
井桓是井圭次子。
他的大哥井權也是個牛人,年輕時走雞鬥狗素行無忌,從來就沒見他讀過書。後來老父井圭下野,井家被同城的常家紈絝嘲笑門第衰落,這猛人一怒之下,以三十二歲高齡速刷縣、府、院試案首,拿到考籍就下場鄉試,又中解元,次年飛升會試,再中會元。連斬五場,場場霸榜。
到殿試時,天昌帝也給面子,欽點了狀元,井權就成了陳朝歷史上最牛逼的六元及第。
天下瞠目。
可惜這牛人命不好,當官赴任途中遭遇洪災,被沖了個死無全屍。
——當然,這是對外的說法。別人不知道井權跑哪兒去了,謝茂知道。
如今謝朝的常寧府知府岑執紀,就是陳朝派來的大間諜,本姓井名權字守中,就是面前這個銀機先生井桓死了幾十年的大哥。這是謝茂想起來都要笑掉大牙的事,想來陳朝也是牛人太多,以至於天昌帝連井權這種猛人都不留在朝中治民理政,反而放到敵國去當間諜——這不是神經病嗎?
井圭所創立的柏青學派有一個很重點的學術觀念,就是著重闡述了儒家的經權之道。
從他長子起名井權,可見一斑。
何謂經權?南北之道謂之經,東西之道謂之緯。此處說經,就是指天地間的常理,所有人都認同的規則。權,稱也,然後知輕重。引申義為權變、權宜。經權之道,也可稱之為「經常權變」。
簡單一點說,經是「只向直中取」,權是「也可曲中求」。
井桓作為柏青學派的黨魁,是最容易被「曲線救國」方針打動的一類人。
井桓當初著寫《操行卷》,完全是幫著老爹懟朝廷,懟天昌帝,罵天昌帝剛愎自用自珍臉面,為了帝王威儀不顧黎民生死,他提出的「輕私節而重社稷」,就是針對當年天昌帝在梁河銷毀茶引,裁撤茶課——對百姓而言,茶葉不再官營,甚至不抽稅,簡直是仁政。
然而,裁撤茶課之後,朝廷沒有跟進管理,茶山、茶道都被南郡世家所壟斷,百姓反而更加吃不起茶了。那麼,井桓就是為了庶民百姓罵天昌帝「重私節」了嗎?
據謝茂所知,井桓之所以寫書跳腳罵天昌帝,完全是因為井家身在西陲,以前憑著茶引還能分一杯羹,現在南郡世家全吃了,井家毛都撈不上,井桓氣得吐血,於是憤而著書罵娘。
——動機固然有待商榷,不過,謝茂是很贊同他「輕私節」的觀念。
「死有何難?一盆水一碗藥一面城牆,便是朕門外的衛士,一刀就能讓諸位殉國死節。」
謝茂說話時略帶了一點笑容,就是很明白地一種「朕在努力給你們面子,別逼朕翻臉」的姿態。這是最恰當的表態。如他這樣的年紀,表現得太過禮賢下士,反而讓人覺得輕佻可欺。
「死了怎麼辦呢?史書上給諸君記一筆忠義節烈,說朕暴虐黎庶?」
他笑了笑,眼中帶出少年人才有的舒展與遠望,「朕還未弱冠。朕若不猝死,起碼治世三十載。這三十年裡,朕但凡做一件丹青所眷的好事,你們的鮮血就變得毫無意義。」
「朕登基就平了陳朝,朕完成了太|祖太宗心心念念百十年的願望,朕讓天下一統。」
「朕是並陳入謝,讓玉葉重圓的帝王。」
謝陳兩朝分裂之前,皆同出一源,故朝輿圖形若玉葉,所以謝茂說玉葉重圓。
「逼死了你們,朕仍舊是千秋彪炳丹青讚頌的聖明君主,你們除了史書上短短的兩行字,還剩下什麼?」
井桓沉默不語。
在他身邊的大儒常篤則反駁道:「還剩一腔忠義之氣,常在天地!」
「好,先生忠烈,堪表後世!」謝茂給他鼓掌喝彩,又問他身邊的大儒鮮伯珍、井桓,「兩位也如常先生所想,要留一腔忠義之氣於天地後人?」
鮮伯珍脾氣比常篤還暴躁兩分,只是這些天|衣飛石一直禮賢下士,凡事都召了他們三個陳人來商議,聽取陳人意見,並沒有肆意使用刀兵鎮壓,他也確確實實在這個臨時民部,為本地陳人爭取了許多福利,所以,他很珍惜這個入幕的機會,一直憋著沒吭聲。
現在謝朝的皇帝鼓掌諷刺常篤,還點名問他敢不敢死,他眼皮一翻:「死則死耳,何必多言!」
井桓本心是不想跟謝朝對著幹,陳久芳都投降了,人家皇室都歸順了,你蹦躂什麼啊?然而,他現在完全被倆老哥們兒給綁架了,就算他再不想死也不能當叛徒,只能閉眼不語,選擇默認。
謝茂一揮手,幾個侍衛就進來把三位陳朝大儒拉了出去。
「幾位先生也隨朕出去走一走?」謝茂問另外五位衣飛石的私人幕僚。
他對能辦事的大臣一向溫和隨意,這五個雖然只是衣飛石的私幕,還稱不上朝臣,然而年紀上去了,才幹本事也有,謝茂就不會把他們當奴婢看待——最起碼,這些天有事都得這些人去辦呢。
這五個幕僚連忙屈膝應是,心裡震驚,這皇帝什麼心性啊,熱衷親自看殺人?
哪曉得跟著出了門,三個陳朝大儒都在廊下站著,身上還給披上了來時自己穿的皮毛衣裳。
一個穿著牙白色坐龍蟒袍的英俊漢子走了進來,給皇帝屈膝施禮,自稱臣謝范。
——原來是黎王。
幾個幕僚就更懵了,這殺三個陳人,還要專門叫黎王來監刑嗎?
皇帝含笑叫黎王免禮,恰好銀雷捧著手爐出來,黎王很自然地上前幫皇帝拿著手裡的袖籠,服侍皇帝把手爐收進袖籠里煨好,這姿態也不顯得諂媚,更像是臣兄對帝王的愛戴,問道:「陛下欲往何處?時候不早了,若是出城怕天黑前不及回駕。」
衣飛石被謝茂摁在東廂房裡辦公,聽見動靜也走了出來,施禮問道:「陛下要出門?」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皇帝的笑容更真實了幾分,目光望向西北督帥衣飛石的方向,聲音也溫和了許多:「就在城外的李河鄉轉一轉。你忙嗎?若是不忙,朕要你隨侍。」
皇帝都說了這話了,衣飛石忙也得不忙。他即刻答道:「是,臣即刻點兵。」
「不必多少人,帶上親衛就是。」謝茂吩咐黎王,「兄王安排,這就走。」
黎王要準備皇帝用的車駕,謝茂已經攏了攏大氅走了出來,說道:「朕走著去。」
黎王剛要勸說不安全,路上還沒封乾淨,萬一有陳朝奸細放冷箭,沒個遮擋豈不是糟糕?
謝茂已經走到了衣飛石的身邊,笑道:「定襄侯在朕身邊護持,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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