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周少爺聽到了旁人的議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誠然他方才的舉動有些輕浮了,但卻不是為著貪戀美色。
他堂堂江南官宦人家之子周意,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風雅之士,豈會這麼當眾貪看人家姑娘?雖則確是佳話一樁,但實在有損自己的形象。
他方才這麼失態,還不是因為聽聞朱顏乃是個才女,寫出的詩詞纏綿悱惻,幽怨非常,頗有幾分京中貴女的閨閣氣,可她偏偏常年臥病不出,又有個命數擋在那裡,無人敢登門拜訪,自己也無緣同這位才女一敘。
恰好遇上劉大混來回報消息,說起這個傳奇的女子病情好轉,他便想著或許能趕巧見上一見,不想還真被他見上了,只不過自己方才唐突了些,怕是要教人家姑娘誤會。
四下里一找,果然見朱顏已經和徐綢珍、陳氏兩人一道,匆匆越過一片閒田,立在了對面的田埂上。
田邊翠綠的草色映上她青色的棉裙,顯得越發清麗脫俗,與這江南村鎮中少女慣常的艷麗服色不同。
周圍的人雖然退開了去,卻依然不依不饒地望著周意,他突覺尷尬,只得乾咳一聲,企圖挽回一些面子,「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娘子,本少爺慕你才名,豈是一般人可比的?」
朱顏聽了,拉著徐綢珍立住了腳,回過頭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哦?那倒是我眼拙了,還以為您也是來追債的,故而躲得快了些。想來也是,我們欠周家的銀子可是連本帶息地還清了,您堂堂一位少爺,吃穿不愁的,也沒必要來欺侮我們孤兒寡母的。」
周意一時噎住,都說這朱家的小娘子確有幾分才情,卻是個病秧子,這性子要多軟弱有多軟弱,被她那些舅母、表妹們欺了不知多少,卻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伶牙俐齒的?
周圍也是一靜,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朱顏,似乎不認得她一樣。
清明濕潤的空氣中,彌散著一點壓抑人的寂靜,朱顏頓覺不妙,下意識地攥著徐綢珍的手,微微向後挪動步子。
「言心,你在這兒做什麼呢?」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寂靜,「何必與人家姑娘一般見識?今兒是清明,不怕沾上晦氣麼?」聲音是溫和的,仔細聽來卻帶著盛氣凌人的強勢。
朱顏輕輕咬著下唇,這女人說的倒是有理,清明最忌諱沾染晦氣的。可真當她聽不出來麼?這是拐彎抹角地在罵她呢,什麼沾上晦氣,多半還是因為那個什麼破道士算的命罷?
「燕子,走吧。」徐綢珍見沒什麼事情了,一把拽住朱顏,拉著她繞過田埂上一灘積水。
「娘……」朱顏偷偷瞥徐綢珍一眼,見她眉頭蹙著,心裡有些不自在,「我剛才……是不是做錯了?」
徐綢珍尚未答話,陳氏搶先笑道:「怎麼會做錯?就是不能讓那一干人欺負到頭上來。綢珍妹子,你別怪阿顏,我看她就應當這樣!也不看看咱們老爺原是……」
「好啦,陳姐,那都是前朝的事情,卻去講它做什麼?再說燕子也不用知道這些事情。」
朱顏眨了眨眼,裝作貪看路邊的風景,卻將她們的每一句話都裝進了耳朵。
前朝?她記得自己是學醫的,這不錯,但不代表她於醫學外一無所知。
她雖然不可能知道歷史上每一個皇帝,但改朝換代這等大事,她如何不知道?
可遺憾的是,她這幾日旁敲側擊,從徐綢珍那裡什麼都沒問出來,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不知穿越到哪個空間裡來了,與她熟悉那段歷史,半點關係都沒有。
不過,既然是改朝換代,那麼不論在什麼時候,政令必定要休養生息,也難怪這小小的臨江之村,看起來也算是安居樂業,平靜祥和。
既然如今推行多半休養生息,一定是勸民耕織的,甚至鼓勵商業發展,人們手中閒錢想必也多。
而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了,先要還了那什麼混賬二表哥的債務,再者,她見家中那幾處屋子雖多,卻都是年久失修,指不定什麼時候颳風下雨的就塌了,在這樣的危房裡住下去,她可半點不放心。
一定要在經濟上想辦法,或許經商是個不錯的選擇,至於本錢嘛……她記得屋中的箱子內還有許多精緻的衣裝,反正她也穿不了那麼多,不如讓徐綢珍一道當了換成從商的本金。
解決了資金問題,朱顏微微一笑,頓時好起來的心情卻被徐綢珍著實不客氣地打斷了:「燕子,發什麼愣吶?到你父親墳上了。」
朱顏急忙回神,她們已經離剛才的水田很遠,如今面前的是一塊荒田,生滿了一種叫做「看麥娘」的細細的野草,低矮處還有薺菜、馬蘭頭之類的野菜,朱顏對這些並不了解。
陳氏那廂已經放了手中挽著的竹篾籃子,俯下身開始採摘野菜。
朱顏眉毛挑了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分明是來給她爹上墳,卻這麼有閒情,已經打起回去吃野菜的心思了。
轉頭看徐綢珍,她正傴僂著背,費力地在一塊石碑前擺出那幾隻乾巴巴的蘋果。
朱顏心中一刺,急忙趕上前,彎下腰替她擺好蘋果,「娘,還是我來吧。」
「喲,燕子是真懂事了,小時候總是擺個小姐樣子,袖著手在一邊看,如今倒是會體恤我這妹子了。」陳氏邊在地上挑挑揀揀,一邊不忘笑著打趣。
徐綢珍瞥了朱顏一眼,從袖子裡撂出一支筆,並無半點喜悅,「這種粗活兒我干就好了,燕子你是會寫字兒的,去給你父親把碑上的字兒描一描,看又被雨沖淡了許多。」
朱顏接過,轉過頭去看那粗糙的石碑,上面字跡簡單,只存了一縷朱紅的痕跡,寫的是「朱四爺之墓——女朱顏立」。
朱顏眨了眨眼,下意識側過頭看徐綢珍。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不論如何,這立墓之人的名字,也應當寫上未亡的妻子吧?第一次,開始有些懷疑面前的老婦。
朱顏自己不過十八歲年紀,而這徐綢珍看起來也有五十開外了,似乎比陳氏還老了些,年紀差了這許多,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而且,碑上所書的「朱四爺」顯然不可能是她父親的真名,為什麼連人死了還要隱姓埋名?
朱顏想著,不禁微微打個寒噤,還沒回過神,背後忽地火光一閃。
急忙轉身避開,原來那邊徐綢珍安排已畢,點燃了那些紙錢和元寶,青白色的墓碑隔著跳動的火光看來,在眼前不斷地涌動著,越發透出了神秘的味道。
徐綢珍與陳氏就地一坐,竟然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朱顏蹙了蹙眉,無奈地袖起手,百無聊賴地聽著她們那酷似招魂的詭異聲音,也說不清到底是歌聲還是哭聲。
眼睛慢慢溜到旁邊的一處墳上去,那裡的墓前,坐著一個看起來養尊處優的老婦,很富態地坐在一個蒲團上大哭,周圍還圍了一大幫子僕婦丫鬟。
朱顏厭棄地搖了搖頭,真是令人可笑,什麼上墳祭掃,不過是做個樣子去給別人看罷了,等這些辦完了,大約還是拍掉衣服上的塵土,有說有笑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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