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風月 第009章梨花白,祖父駕鶴

    彈指間,兩年時光匆匆而過。

    江雨晴對農家的了解越來越多,與這一世親人的感情也越來越濃厚。不管前世什麼樣的身份地位生活際遇,畢竟為胎穿,是爹娘親生的骨肉,少了魂穿的隔膜,她把自己準確定位在農家女兒。哪怕此生終了,以後還會有靈魂的旅行,到達終點之前,就應該活得瀟灑精彩,方不枉此生。

    又是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葉桃花勝百花,孤榮春軟駐年華。梨花開,開得恣意瀟灑;桃花開,開得孤傲清高。

    現世安穩,農家日子一如往常,沒有太大波瀾與天災*,也沒爾虞我詐和勾心鬥角,但上至天子帝王家,下至平頭老百姓,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卻是誰也逃不掉。

    江俊山病重。

    提到這場病的源頭,江雨晴記憶猶新。

    大概在她滿十個月的時候,江俊山身體出了點問題,味覺混亂,無論吃什麼飯都喊咸。三大娘張氏以為是自己做飯鹽巴放多了,就小心翼翼少放些,但還是被罵,無奈之下讓婆婆楊氏親自下廚,也還是同樣的問題。直到江子愚得知情況後,讓楊氏做飯時不放任何鹽巴和調味料,但江俊山仍舊摔桌子砸碗筷,嚷著鹹得齁死人。為此,愁壞了江子愚四兄弟。

    江子愚問遍了村裡的老輩,沒人聽過這種怪事,郎中也說不上個甲乙丙丁。

    持續了半個月左右,症狀消失,恢復了正常。與此同時,在江俊山的肩胛骨,也就是鎖骨與脖頸的連接地帶,生出了一個小小的肉塊,小拇指的指甲大小。

    剛開始,家人都覺得是瘊子,心想著只要不是母瘊子到處亂生就沒什麼問題,誰身上還沒個疙瘩黑痣的。只是,這肉塊慢慢在長大,還會伴隨陣痛,按照江俊山的性格,不拿剪刀直接鉸了已經算是攢足了耐心。為了少流點血少受點罪,江俊山便偷偷去找了郎中,把這肉塊割除了,如拔了眼中釘肉中刺,那叫一個爽快。

    衝動和懲罰向來都是連體的嬰兒。爽完之後,噩夢也就隨之降臨了。

    自此以後,江俊山的肩膀部位便開始瘋狂的生長肉疙瘩,而且不再是單個,都是成群結隊,除了皮膚表面,肉中也開始出現。割掉一茬,又會繼續生出,像是男人的鬍子,颳得越勤,鬍子長得越快,鬍鬚越是濃密。找了多少個郎中,求了多少個廟宇,吃藥,喝符水,上烙鐵……人的行為有多瘋狂,懲罰就呈幾何級的增長。

    一年多下來,這些肉瘤掏空了江俊山的身體,他瘦得皮包骨頭,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消磨光了,吃飯無法下咽,只能進些流食。

    江子愚董氏夫婦每天都去看望,江雨晴也留意著每天的變化。

    隨著江俊山身上的紅斑越來越多,他的身體就虧空的越離開。當初看到那一枚枚血紅的斑塊時,江雨晴以為是紅斑狼瘡,一隻只血蝴蝶爬滿全身,哪怕放到現代社會都是尚未攻克的醫學難題,在醫療落後的古代農家,想都不用想,死亡才意味著解脫。不過後來的變化,又讓江雨晴否定當初的結論,江俊山的淋巴結腫大異常明顯,並且肉塊正是在淋巴部位,所以她又覺得應該是淋巴癌。如果真的是淋巴癌,那麼當初江俊山的擅自割除,便是癌症惡化的導火索。癌症,即為絕症,治癒的可能不是沒有,但幾率小到無限趨近於零。

    知道了又能如何?江雨晴有些憤憤,雖然擁有一個來自超級社會的靈魂,對親人的病痛,對死亡的腳步,她仍然無能為力。她很清楚,在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前提下,知道的越多,痛苦就會越多。聰明難,糊塗更難。

    「爹,今天有沒有好點?」

    江子愚牽著江雨晴,站在江俊山的床前,他聲音刻意壓低了不少,很輕。

    床上的這個老人,頭髮白的不成模樣,臉上沒了肉顯得眼睛更大,眼窩更深,卻也更加空洞無物,更加沒有神采。他頭部墊得很高,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一兒一孫,想笑一笑,結果臉上的肌肉還未動,就引來一陣猛烈的咳嗽。


    楊氏連忙扶著,拿了塊白布敷在他的嘴上,等咳完之後,灰白布上都浸濕了,紅得如冬日雪地里的臘梅。沒日沒夜照顧老伴兒,楊氏也沒有好到哪裡,瘦了幾圈,神色蒼白,精神早早到了崩潰邊緣。讓江俊山重新躺好,楊氏擺擺手,勉強擠出些笑容,說道:「好了,好了,還是老樣子,沒啥,趕緊回去吧。不用動不動就過來,你爹想見你們的時候,我叫子明去喊。」

    「阿爹,抱抱。」出了三伯家的門,江雨晴過於傷神有些無力,就張開胳膊,發了個嗲,傲了一嬌。

    江子愚把她抱起來,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臉蛋,點了點鼻尖,一邊走,一邊道:「多大的人了,還得抱著,幾步路都不想走,以後得懶成啥樣哦。」說了之後,許是想到了老父親的病情,他長嘆了口氣,似自言自語,「晴妞,你爺他除了脾氣有點暴,其他都好,對誰都好,操勞一輩子,才享了兩年福,這眼看就不行了。你說,老天爺公平嗎?」最後一句說出來,忽然意識到說上天的壞話有損福壽,連忙改了改口,「要說老天不公,去年你就從閻王殿撿回一條命。這人命啊,真是說不準。」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道理誰都懂,實際上沒有幾個人能夠看破。人非野獸,「情」字為先。在感性和理性的戰爭史上,感性多是勝利的一方。理性之所以常敗,不是不對,也不是沒有道理,而是在沒有法律等強硬制度約束的前提下,人的主觀感情始終占據上風。哪怕是律法約束,照樣還有「法大不外乎人情」呢。

    江雨晴不知道怎麼安慰老爹,雖然已經會說話,但她並不能什麼都說,如果太過出格,難免會被人當做妖孽。她明白這個道理,過日子也是如此,低調是福,槍打出頭鳥,大棒敲的往往都是那些喜歡無節制秀恩愛的鴛鴦。她嘟起小嘴,在江子愚的臉上啄了一口,被胡茬扎了一下,喊道:「鬍子,疼。」

    回到家裡,看到江子愚臉上的笑意未褪,董氏問道:「咱爹的身體好些了?」

    「老樣子。」江子愚把江雨晴放下,讓她去和哥哥玩,「剛才又咳血,我覺得,撐了這麼長時間,已經不錯了,這樣子受罪,還不如死了。」董氏擰了他一把,說道,「咋說話的,叫旁人聽了去,還以為咱巴巴指望著自己老爹早死呢。」江子愚沒有喊疼,臉上再次浮現一層哀傷,他當然不希望父親死,可更不想看到父親這麼熬著受罪比死了都難受。

    江野年滿六歲,正常情況下,已經到了上學堂的年紀。按照家裡現在的情況,是供應不起的。村里就那麼一個私塾先生叫崔濂,是個落第秀才,四五個學生,也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指望著以後考了功名,光宗耀祖。尋常農家,送孩子去讀書?沒人敢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想了,也不過是做做白日夢瞎想。

    「妹妹,哥哥給你畫畫。」

    江野手裡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划來划去,江雨晴站在一旁並沒有看,而是側身望著爹娘,仔細聽著二人的談話,過了一會兒,聽到江野說,「妹妹,好了,兩朵花,雞冠子花,染指甲花,你喜歡哪一個?」

    不看也就罷了,扭頭看到地上的畫作,江雨晴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江野的臉,看看他手裡的小樹枝,這麼個小棍,能畫出來這麼複雜的花?這是一個六歲娃子畫的?鉛筆素描也不過如此,簡直是天大的發現。如果加以培養,絕對會是繪畫界的莫扎特!

    江雨晴不禁感到隱隱的光榮,如發現了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雞冠子花,花開之後像極了公雞頭上的冠子,因此得名,別名有老來紅、鳳尾雞冠和大雞公花等,有詩文讚美曰:「一枝濃艷對秋光,露滴風搖倚砌旁。曉景乍看何處似,謝家新染紫羅裳。」至於染指甲花,是農家的通俗叫法,其實就是鳳仙花,顏色各異,很是鮮艷,農家女娃常用來染指甲,且常年不褪色。也有別名,為急性子、鳳仙透骨草等。

    「哥哥,棒棒噠。」

    江雨晴翹起大拇指,看著地上兩朵惟妙惟肖的花,口水差點流了出來。如果按照正常的發展路線,江野的愛好都將被冠以「不誤正業」之名,天賦才能被無情扼殺。因為有她在,一切就都將改變。對千里馬來說,馬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伯樂。江雨晴暗暗下了決心,自己的哥哥江野,將會成為偉大的畫家之一。

    江野被妹妹一夸,立即紅了臉,撓著頭,嘿嘿笑著:「妹妹要是喜歡,以後哥哥天天給你畫,妹妹喜歡啥,哥哥就畫啥。」

    一陣風過,院中角落裡的梨花瓣片片飄飛,夾雜著淡淡清香。

    「老四!咱爹走了!」江子明在門口帶著哭腔喊了一聲,不做停留,立即就往老二老三家去報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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