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韻 第136章雪梅賞銀

    酉時初,趙家接二連三的來了幾個客人,有男有女。女的都是一些穿著體面的大娘子,男的卻都是身著皂衣,顯然是府里衙役,正好都下了值,便一起往趙家來。

    女的來了後便請到了刑氏在的屋子裡,大家自然都知道今天的正主兒是刑氏,不免就眾星拱月般的圍著刑氏。

    來一個人,趙順媳婦便起身介紹,雪梅陪著刑氏一一見了禮。暗暗對趙順媳婦敬佩了起來。今日她請的人不是家裡的兒子在讀書,便是已經中了童生的,竟全都是家裡有書生,沒有一個是衙役家的親戚,顯見得今日要請什麼人是幾天前就謀劃好的了。

    再見那些婦人們看著刑氏的眼光大多是巴結和諂媚,便已知道,這趙順媳婦定然是幾天前便把刑氏要見董宜人的事情給抖了出來。

    雪梅也知道,趙順是剛剛當上了三班衙役沒多久,有可能震不住手下的一些兄弟,畢竟以前的那個老班頭被葉明府尋了個錯捋了下來,現在還在城裡呆著呢。他家想要借自家的和知府的關係來震一震那些衙役也是無可厚非。趙順是自家的親戚,也是明珠的親叔叔,他混得好也就代表著劉家在城裡也有了一個說得上話的地方,雪梅也樂意幫他家。

    於是,話里話外,雪梅也把趙順媳婦的地位抬得高高的,眾人見到這位未來的秀才娘子待趙順媳婦如此恭敬,不免也高看她一眼。其中有幾個家中有秀才兒子的人便也收了輕視的心。

    過了一會敬民過來,說是他們準備去酒樓赴宴。刑氏自然是囑咐了敬民讓他看著點劉承志和劉老爺子,不讓倆人多吃酒。

    男人們走後,酒樓的人過來,陸陸續續的在上房裡擺了酒。

    刑氏居正位,雪梅和麗質依次安排在她的下首,幾個來做陪的大娘嬸子們做了客座,趙順媳婦在主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這次酒樓送來的飯菜。和以前劉家請了幾次客所用的席面大不一樣。城裡的酒樓講究一個精美,器皿用得是成套的木漆器黑色碗碟。蔬菜用的是小磁碟,間中幾個攢盒上放著涼拌小菜,都用木漆架架高。並不是放在桌子上面。四周又點綴著各樣茶果甜食,蒸酥點心,細巧油酥餅饊之類,這些卻都是放在桌面上的。

    菜餚色香味俱全,雞鴨魚肉都是用大鐃碗盛放著擺在正中間,而最中間的則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水晶鵝。雪梅單單看到了席中有水晶鵝和鴨便知道這一桌席面訂的定然是二兩以上的好席面。

    陸容的《菽園雜記》講了一個有錢人喜好揮霍的事跡:「陳某者,常熟塗松人。家頗饒,然夸奢無節。每設廣席,郩飣如雞鵝之類,每一人前。必欲具頭尾。」由此可見明朝人愛吃鵝愛到了何種地步,幾乎是無鵝不成宴。

    尤其是徐階和毛伯溫,是非常愛吃鵝的。

    店小二們送了飯菜之後並不離去,而是垂手站在兩旁,等著侍奉服侍。間中端茶倒水,又輕聲告訴主人這道菜是哪個廚子做出來的,有什麼別樣的含意在裡面。若是看到有人想吐骨頭,必是伸手將手中的磁碟伸到那人嘴邊,服務竟是比後世的許多飯店還要好。

    今天這席面是五割三湯,就是指交替著上五道盛饌和三道羹湯。由這道席面就可以看得出來,趙順對劉家是真心實意的感激。

    一個來陪座的大娘。姓燕,手裡持著頓爛跨蹄兒啃著不停,直吃得滿嘴油光,吃完後借著店小二手裡的帖子擦了擦嘴,意猶未盡的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大鐃碗。

    幾個婦人坐在一起說話,便沒有食無言寑不語的說法。大家邊吃邊談,不亦樂乎,看到燕大娘直盯著空著的大鐃碗發愣,一個姓芮的街坊便取笑了起來。

    「燕大娘,你莫不是看中了這個大鐃碗想要娶回家做添香媳婦去?」

    這卻是河南府里流傳的一個小笑話。話說有一個措大書生在別人家裡吃過了席,卻看中了主人家裡精美的銀器皿,吃完後便順手裝進了懷裡揣走。沒有想到這家主人的待客器皿都是成套的,丟了一件立刻就看了出來,主人倒是為書生隱晦,沒說出去,下人卻有些不忿宣揚的滿街坊都知書生偷了東西。

    後來隔了幾日別人果在書生家裡找到,書生卻支支吾吾的說這是他媳婦去給別人添香時別人回的禮。

    誰家的添香回禮是一個銀盤子?這下別人都知道是他順了別家的盤子。那主人家知道了也不惱,某一日去書生家裡做客,中間並不談自家丟了什麼盤子。做完客後哈哈大笑道:「你娶了我家的添香媳婦過了幾日,如今我也重新娶回家去也!」說了這話便走到書生的房間將盤子放進自己懷裡,然後揚長而去。

    娶字同取,意思便說你是取的,不是偷的。主人既取回了自己的東西,又替書生圓了名聲。

    一時之間,這添香媳婦的笑話便流傳了起來。

    燕大娘白了芮氏一眼,呵呵笑道。眼光卻一直在雪梅的臉上打轉,見到她氣度從容,暗暗點了點頭。

    不愧是秀才娘子,到底是和別人不同。別人看到了好菜都是恨不得挾到自己碗裡,她卻只顧著眼前一兩盤菜,絕不伸手往旁邊去挾。

    到底是有教養在,又聽說她也讀過書,不像屋裡的人為了幾口吃食就出醜露怯。

    不僅是她,就連她身邊的這位叫麗質的姑娘,也是表現得可圈可點。姐姐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亦步亦趨,一步也不敢邁錯。

    今年才十二三歲,正是好年紀哩!燕大娘想到這裡,眼睛亮了起來。

    「我兒子還小著呢,今年才剛滿十三……」燕大娘刻意地說道,又伸手指了指大鐃碗笑著和店小二說話,「這道頓爛跨蹄兒煮得極爛,味又鮮香,不愧是你們松鶴樓拿手的好菜。」

    店小二聽到客人夸自己的酒樓,立刻喜上眉梢,笑著道了聲謝。

    刑氏聽到她的話。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她想起來的時候,段氏也曾私下和她說過,讓她若是遇到合適的就幫麗質留意下。

    「我和老三這都十幾年了,也沒個後。只有麗質這一個閨女。我和麗質她爹就說過了,想問問二哥二嫂的意思,這麗質將來是出嫁還是招上門女婿?」

    刑氏當時怔了怔,不知道段氏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還是雪梅將她拉到一邊私下和她說,段氏這是在問二房敬民是不是可以兼祧。

    兼祧?刑氏當時也傻了眼,她可是從來沒想過讓自己的兒子認別人做父母。可是一想到段氏這些年連個後也沒有,心裡又軟了下來。

    便回屋和段氏說考慮考慮,段氏看到刑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當即喜的跟什麼似的。笑著出了院門。

    等到和劉承志一說,劉承志也是個心腸軟,思考了一夜後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不同意敬民兼祧卻答應敬民第三個兒子過繼給三房當繼孫。為什麼要第三個兒子呢?因為將來過繼給三房後可就要不回來了,彼時嬰兒存活不容易,萬一站不住。難道再回去和三房搶孫子嗎?

    所以就和劉承貴商量了一下,把這話給說了一番。

    劉承貴想到將來自己也是有孫子送終的人了,立刻覺得精氣神好了起來,就連身體也瞬間恢復了。

    刑氏想著想著思緒又飄了回來,打量了一下席面上的眾位大娘子。現在劉家的門檻因為雪梅的身份就高了些,她不想隨意替侄女相看一個不合適的人家。這燕大娘她剛剛聽趙順媳婦說過一次,說她家也是小有積蓄。大兒子是個秀才,小兒子也是有望童生的。

    窮人家裡可養不起兩個讀書人,有此可見這燕大娘子家必是富裕。想到這裡,便對燕大娘留意了起來。


    「聽說燕大娘的小兒子也在館裡讀書?」刑氏狀若無意地問道。

    燕大娘立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是,在縣學裡已經跟著先生學了半年。剛剛開始讀四書,學的不好,時常挨先生罵。先生為了他的不上進可是沒少操心,把外子叫到館裡訓了好幾次。」

    這話卻是說得有技巧了,不被老師罵的人可不是什麼好學生。現在的老師越是喜歡哪個學生越是看得緊。恨不得戒尺天天抽在手上讓學生看書。若是不喜歡的學生,則是連看都不看一眼,任其放羊。更不會把學生家長叫到館裡訓話了,這絕對是當做重點學生培養的。

    刑氏不懂她說得是明貶暗褒的意思,卻是知道姜恆也是時常挨葉明府罵的,不僅挨葉明府罵還挨學館裡的老師罵,可是劉承業卻從來沒說自己在館裡挨過老師罵。兩下相比,她便私下裡認為挨罵的一定是好學生,點了點頭,說了句極好。

    燕大娘長吁了口氣,又轉頭看向雪梅,「聽說三姐兒也是讀過書的?這可是不容易,誰家能捨得讓姐兒讀書?由此可見劉家的家教那是個頂個的好。」

    這話一說,席面上的幾個人紛紛點頭附和。

    刑氏便道:「我家的幾個姐兒都是識字的,就連這個才十二的麗質,也是一個識過字的。」

    刑氏這話卻是有些意思了,因為平時和人談話,都是不說自己孩子的真實年紀,也就只有在議親時才說自家孩子幾歲是屬什麼的。她張嘴說了一下麗質的年紀,卻是有了想要替孩子相看的意思。

    席面上的幾位大娘子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或多或少的拿眼去打量麗質。

    麗質本來就是麵皮比較薄,哪裡經得起幾位大娘子這般打量,便羞澀的垂下頭去,手指絞著衣袖,臉色紅彤彤地猶如蘋果。

    幾位大娘子便呵呵地笑,有幾位已經露出滿意的笑意。

    這時,店小二已經上前將吃盡的碟盤和碗都撒了下去,上了第二道盛饌。

    趙順媳婦便笑著勸大家動筷子。

    「大家嘗嘗這第二道,第二道主要是閹雞、熏鹹肉和大肉排骨,大家快來嘗嘗……」

    幾位大娘子便笑著勸刑氏動了第一筷,她們才緊接著各自下了筷子。一邊吃一邊說,話里話外卻是想著套刑氏的話,想問一下今日和董宜人都說了什麼。

    刑氏雖然腦子不靈光,可卻是一個聽女兒話的。雪梅說過讓她不許和任何人說董宜人的是非,一句話也不許提,但凡別人問起來便笑著說一句董宜人待人極好極和氣,又或者董宜人沒有任何架子之類的。

    幾位大娘子問了好幾次也沒有套出來話。有些氣餒。

    趙順媳婦心明眼亮,便說了些討巧逗悶的話活躍席間的氣氛,又招手喚過了店小二低聲囑咐了幾句。

    店小二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功夫卻領來了一對父女。想必這對父女也是在外面等著的,要不然不會這麼快的就叫來。

    「咱們別光顧著吃,也聽聽曲,這對父女是在松鶴樓里經常彈唱的,這小丫頭不僅曲唱的好,更會一手好雜耍。」趙順媳婦指著這對父女說道。

    雪梅就往這對父女身上看來,只見他們衣著乾淨。面容清和,絲毫不見愁苦之色,聽到趙順媳婦的介紹聲略略欠了個身。那小丫頭便蹬了蹬腿,將腳高高的舉過頭頂,然後又伸到腳邊。輕輕咬住,臉露笑意看著眾位大娘子。

    「柔術?」雪梅驚詫不已。

    「三姐好眼力,正是柔術。」趙順媳婦笑著捧了雪梅一句。

    這時,那小丫頭已經換了姿勢,坐在一張凳子上,將雙腿慢慢的向前彎曲,一直彎到頭頂。然後又順著頭頂下落,最後整個人團在了長條凳上,只剩下一張臉。

    芮大娘子似是從來沒見過這個柔術,見到這小丫頭揉成了一團,不由得驚異起來,特意站起身來跑到小丫頭身後看了看。見到她居然是真的只在寸寬的長條凳上團成了一團,不由得咦出聲來。

    「好一招柔術,真真的巧奪天工……」

    「就跟麵條似的,怎麼這麼軟?」另一個大娘子也緊跟著芮大娘子走到小丫頭身後,輕聲讚嘆。

    雪梅在後世也是見過柔術照片的。俄羅斯有一個女子經常穿著蛇皮紋路的緊身衣服做出各種姿勢來。她甚至還能將自己塞進一個非常小的箱子裡。可是卻在現實生活中沒有見過這樣真正的柔術,如今終於親眼見了,不由得大呼大飽眼福。

    只可惜這小丫頭衣服過於寬鬆,若是穿著蛇皮緊身衣,那才是真像一條盤著的蛇呢。

    不過一想也是,若是在明朝真有人穿那樣的衣服,只怕也不敢出門。出門了也會被當做妖怪看待,只怕真的會有人大喊「妖怪哪裡跑,吃俺老孫一棒。」

    優美的琵琶聲和混厚的男中音慢慢的響了起來,「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唱的卻是李清照的《點絳唇》

    隨著音樂和歌聲,小丫頭在板凳上跳著柔美的舞蹈,手臂輕輕舒展,雙腿柔軟。有時如燕子伏巢,有時若鵲鳥夜驚。輕盈如蝴蝶在花叢中飛舞,又如柳條般隨意的扭動。雖無廣袖飄飄,臨然若仙之感,卻多了一絲世俗之美。

    一舞即罷,贏得了滿屋人的喝彩和叫好聲,幾位大娘子都往這小丫頭身上擲了大把的銅錢。

    刑氏今天在知府後門那裡學了個乖,這時也跟著幾位大娘子一樣,撒起銅錢就小丫頭懷裡扔去,銅錢叮叮噹噹在小丫頭懷裡輕撞,她臉上則是幸福安祥的笑容。見到刑氏給的銅錢最多,她便笑著向刑氏行了一個福禮,仿佛她懷裡的銅錢是彼生希望一般。

    卻一直不肯說話。

    旁邊的店小二忙解釋道:「好教幾位大娘子得知,這位丫頭是個天生的啞巴,只會聽不會說話。」

    雪梅唏噓著站起身來,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裡面是一錢銀子,輕輕放到了小丫頭的懷裡。

    小丫頭怔了怔,又抬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雪梅,嘴角綻放了一抹燦爛的笑容。

    「你跳的極好,極好!」雪梅認真的說道。

    小丫頭用力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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