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借刀(下)
「是,老奴將陛下送回御書房後,就去找奏摺。」朴不花趕緊大聲回應,隨即,又回過頭來,滿臉惶恐地提醒,「陛下,這可已經是三更天了,老奴把奏摺取來給您擺案頭上,您明天早晨過目也不遲啊。」
「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哪那麼多廢話。」妥歡帖木兒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頭涌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莫非你還要替朕做主不成。」
「陛下恕罪。」朴不花嚇得立刻趴在了地上,叩首不止,「老奴,老奴沒有這個心思,老奴,老奴真的沒有這個心思啊。」
「諒你也不敢有。」妥歡帖木兒回頭向廣寒殿處掃了一眼,聲音陡然增高了數倍,「該給你的,朕一份都不會少了你,不該給你的,你也別太貪心,否則,即便朕念舊情,祖宗家法也容不得你。」
罵過之後,抬腳將朴不花踢在一邊,大步流星走入黑暗。
「陛下,陛下慢走,來人啊,趕緊給陛下掌燈。」朴不花在地上打了個滾,大喊大叫。
立刻有幾名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撿起燈籠,小跑著去追妥歡帖木兒,朴不花自己,則趁著大夥不注意,悄悄爬了起來,衝著廣寒殿外輕輕擺手。
「回宮。」廣寒殿通往外邊的木橋上,二皇后奇氏的臉色看上比冬天的雪月還要冰冷。
「是。」眾宮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攙扶住她的胳膊,戰戰兢兢地走回殿內,大門「吱嘎。」一聲關閉,將內外徹底隔斷為兩個世界。
「這是何苦來哉。」望著廣寒殿緊閉的大門,朴不花搖了搖頭頭,滿臉惋惜,今晚他和奇氏的目的,原本是討好妥歡帖木兒,加強二人在宮中的地位,誰料到,奇氏做事情如此不靠譜,居然把一鍋熟粥給硬熬成了夾生飯,這下好了,非但寵沒邀成,反而引發了皇上的警覺,稍帶著讓丞相哈麻也遭受了池魚之殃,等過後哈麻大人知曉了原委,少不得又是一番是非。
惋惜歸惋惜,他這個人最大的好處是分得明白輕重,不惜代價地討好二皇后奇氏乃是為了變相地討好妥歡帖木兒,當奇氏與妥歡帖木兒之間起了衝突時,則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跟後者站在一起。
而妥歡帖木兒今晚突然要直接調取中書右丞相定住、平章政事桑哥失里二人的奏摺,明顯是對新晉的右丞相哈麻也起了疑心,所以這個節骨眼兒上,朴不花無論如何都要表現出自己堅定的立場,撩起棉袍子下擺,飛一般地朝遠處的燈籠追去,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喊道:「陛下,陛下小心,天冷,路滑,待,待老奴替您頭前開道。」(注1)
畢竟是從小就堅持練武的人,他的身手遠比妥歡帖木兒敏捷,轉眼之間,就追上了後者的身影,故意裝作筋疲力盡的模樣,繼續補充,「陛下,老奴,老奴剛才跌了一跤,君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行了,別耍花樣了。」妥歡帖木兒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扭過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撇嘴,「二皇后回宮去了,。」
「回,回去了。」朴不花微微一愣,然後像做錯事被抓個正著的孩子般,滿臉通紅,「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老奴是怕陛下擔心,所以,所以才朝二皇后那邊,多,多瞭望了幾眼,畢竟,畢竟老奴從小就跟在您和二皇后身邊,心裡,心裡頭陛下恕罪,老奴真的是心裡頭放不下。」
「算了,看就看了。」最後一句話,讓妥歡帖木兒頓時又是一陣難過,「你能念舊情,也是好事,朕不跟你計較。」
當初他落難高麗,朝不保夕,身邊只有二皇后奇氏和幾個同樣不受待見的小太監,朴不花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今天雖然對奇氏心生警覺,當年相濡以沫的情分卻依舊在,不願意讓後者受到太多委屈,所以朴不花能主動留在後邊,替他多看上奇氏一眼,非但不令他惱怒,反而給他一種此人重情重義,並非見風使舵之輩的感覺。
「謝陛下洪恩。」朴不花再度躬身下拜,目光與地面接觸的瞬間,眼角處悄悄閃過一抹得意,但沒等任何人察覺,這一抹得意的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抬起頭來,臉上寫的全是真誠。
主僕等人加快腳步,轉眼回到了御書房內,自有手腳麻利的小太監和宮女,小跑著準備茶湯,點心,燃起各種提神醒腦的香料,朴不花則親自動手,從靠近牆壁的一個特製書櫥里,選出妥歡帖木兒先前提到的奏摺,小心翼翼地擺在了案頭。
「替朕磨墨。」妥歡帖木兒滿意地點頭,然後將奏摺拿起來,親自動手批閱,其中有好幾份,都是新晉的右丞相哈麻替他預先梳理過,他也表示了贊同的,此刻重新再看,卻發現很多地方,都不甚合自己的心思。
還有幾份,則是定住和桑哥失里二人根據各自負責的領域,書寫的條陳,還沒等呈到御前,就被右丞相哈麻批上了否決意見,所以妥歡帖木兒前幾天也習慣性的沒有細看,直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硃批。
「嗯,這是什麼。」前所未有的仔細之下,很快,妥歡帖木兒就發現了問題,右手的食指關節壓住其中一份奏摺,眉頭緊鎖。
「是,是前天桑哥失里大人的請求變鈔書,丞相大人說他是胡鬧,給否了,他二人僵持不下,最後就送了過來,請求陛下做最終裁核,陛下您昨天已經親自在後面寫了字。」正在磨墨的朴不花湊上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妥歡帖木兒抬起手,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的確有這麼一回事,自己當初肯定要全力支持丞相哈麻,不過這份奏摺上面的話,今天再看第二遍時,卻未必沒有道理,國庫空虛,但地方上大戶人家卻建了倉庫來儲藏金銀,這要是在世祖時代,私藏金銀而不更換為鈔票的話,就是死罪啊,朝廷為什麼不嚴肅一下法紀,重申世祖時代的律法,嚴禁金銀的流通,如果趁機再頒發新鈔,以五千兌一的比例,收回市面上已經流通不下去的至正交鈔,則當前國庫空空如野的窘況,立刻能得到緩解,民間那些土財主,也沒有機會拿著手中的錢糧,暗中與反賊們眉來眼去。
「陛下,那,那至正變鈔,乃脫脫在任的惡法,民間五千貫鈔,都換不到一斗粟啊。」非常熟悉妥歡帖木兒的秉性,一見他開始做思考狀,朴不花就嚇得魂飛天外,趕緊慘白著臉補充。
「有這麼回事兒。」妥歡帖木兒抬頭看了看朴不花,將信將疑,至正交鈔發行不久後就劇烈貶值,是群臣先前彈劾脫脫的罪名之一,但妥歡帖木兒卻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的至正交鈔居然已經貶到了如此地步,五千貫鈔票換不來一斗粟,那五千貫鈔,摞起來稱一下,恐怕比一斗粟還重吧,就算以物易物,也不該如此啊,。
「陛下,老奴平素也負責宮中採買,這,這紙鈔到底值不值錢,老奴可是清清楚楚。」朴不花被看得滿頭大汗,跪下去,大聲補充。
「那宮中採買,平素都用什麼來支付。」妥歡帖木兒還不願意相信,皺著眉頭繼續刨根究底。
「當然是先把紙鈔拿到國庫去兌了金銀和銅錢。」朴不花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珠,聲音變得極低,「如果,如果是向普通百姓買,並且只是少量買的話,有時候,有時候就隨便給點宮中淘換下來的舊衣服爛布頭什麼的,反正他們也不敢不應。」
「你怎麼不去明搶。」妥歡帖木兒長身而起,拍打著桌案大叫,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碳值,是白居易指責晚唐當年宮廷採買官吏對百姓的掠奪所作,自己讀書時能倒著背,並大聲譏笑過所謂盛唐,不過如此,而如今自己麾下的這幫傢伙,居然比比晚唐時代的官吏更為不堪,直接丟一堆舊衣服去搶百姓的財貨。
「宮內用度有限,老奴也是逼得沒辦法啊。」朴不花嚇得打了個冷戰,大實話脫口而出,「那些大商號,背後站的都是達官顯貴,老奴自然不敢讓人胡亂盤剝他們,可,可紙鈔根本就不值錢了,金銀還要拿來布施給寺院,老奴也只好撿些不要緊的小商小販下手,好替陛下節省些開銷。」
「你,你」妥歡帖木兒氣得直打哆嗦,卻無臉命人將朴不花拖出去治罪,脫脫上次推行新鈔法,是他支持的,大把大把地拿金銀去布施寺院,也是他本人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朴不花眼看著宮內沒錢可用,除了去搶劫小老百姓,還能有什麼辦法,朝那些達官顯貴們勒索,他有那本事麼,自己這個當皇帝的都無法從那些人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朴不花抱著腦袋衝上去,不是找死麼。
「老奴,老奴丟了陛下的臉,老奴該死。」朴不花的聲音從腳下傳來,不斷刺激著妥歡帖木兒脆弱的神經,當丞相的欺上瞞下,當皇后的忙著攬權,當百官的忙著貪贓枉法,唯一還在努力替自己分憂的,只有這個高麗太監,雖然他的手段,是那樣的無恥。
「你起來吧,朕不怪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妥歡帖木兒緩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朕明天一早,會跟哈麻商量,讓他從國庫中儘量多撥一些錢財來,緩解宮裡的燃眉之急,但是你以後也進來別再明著去搶了,至少,別在大都城裡頭搶,朕這個皇帝,不能一點兒臉面都不顧。」
「是,老奴記下了,老奴謝陛下恩典。」朴不花又磕了個頭,站起來,輕輕抹眼淚。
「老東西,朕又沒拿你怎麼著,擠什麼貓尿,趕緊給朕擦乾淨了。」妥歡帖木兒笑罵,隨即,又沉吟著問道,「照你這麼說,這新鈔,是發不得了。」
「老奴不敢。」朴不花拿出塊汗巾,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幾把,然後小心翼翼地回應,「老奴沒資格干涉朝政。」
「別胡扯,是朕要你說的。」妥歡帖木兒把眼睛一豎,厲聲逼問。
「老奴,老奴只是覺得,前年脫脫大人開鈔法,硬生生就將交鈔變成了廢紙,如今百姓們心中餘悸未去,桑哥失里大人又急著變鈔,也許他的想法有道理,可,可老百姓愚昧,未必敢明白他的道理啊。」朴不花轉了幾下眼珠,用儘量簡單的方法語氣解釋。
「又是脫脫。」妥歡帖木兒的眉頭再度皺緊,臉色殺氣陡現,「你收了哈麻多少好處,居然一再替他說話。」
「老奴不敢。」朴不花再度「噗通」一聲跪倒,頭如搗蒜,「陛下明鑑,老奴是仗著您的勢,才能在宮內宮外橫著走,哈麻大人權力再大,能給老奴的好處也比不得您那,老奴,老奴笨是笨了點,卻沒傻到連自己該護著誰都不清楚啊。」
這幾句,裡邊可沒有一句是廢話,妥歡帖木兒聽了,說話的口氣立刻放緩了許多,「滾起來,別跟個磕頭蟲一般,朕看著煩。」
「是,老奴遵旨。」朴不花腦門上頂著一個青色疙瘩爬起來,繼續拿手巾抹眼淚和冷汗。
「沒用的東西。」妥歡帖木兒又橫了他一眼,低聲責罵,隨即,又長長地嘆氣,「看來這鈔,是不能再變了,朕的窮日子,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
「陛下勿急,老百姓的記性都不會太長,您再等上兩年,等脫脫當年變鈔的事情被他們忘了,新鈔就可以發行了。」朴不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安慰。
「又是脫脫。」妥歡帖木兒深深吸氣,「朕還以為,他真有些委屈呢,可朕要是下旨殺了,肯定又有很多人不服,覺得朕天性涼薄,連總角之交都不肯放過。」
「陛下是九五至尊,何必在乎別人嚼舌頭。」朴不花也跟著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全力安慰妥歡帖木兒,「況且陛下要殺脫脫,有很多辦法,根本用不著賜給他什麼毒酒。」
「很多辦法。」妥歡帖木兒皺眉,他不是不懂陰謀,可對付一個坐以待斃的人,任何陰謀都看起來非常多餘,好像自己心虛了一般,根本不敢將處置此人的理由端到明面上來!
「陛下不急,這事兒儘管交給老奴,只要陛下決心已定,老奴保證把事情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讓外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朴不花聲音從耳畔傳來,隱隱帶著早春的料峭,令人不寒而慄。
注1:元代官制,右丞相是正一品,文官之首,平章政事是從一品,中書省右丞是正二品。
注2:至正交鈔,脫脫主政時,為了彌補國庫空虛,力推發行的紙鈔,僅僅是將用舊日的中統交鈔加蓋「至正交鈔」四個字,就以強行將面值增加一倍,導致紙鈔徹底失去信用,沒人敢留,史載,京師料鈔十錠(每錠50貫),易斗粟不可得,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4s 3.498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