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赴會(上)
「不能接。」李漢卿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抬腿踢翻了香案,「要死,咱們兩個也一道死在大都城內,絕不能再往南去,受那紅巾賊的羞辱。」
「東翁,往雲南去的路只有兩條,西路兩個月內肯定無法赴任,東邊這條的話,從洛陽往下,哪裡還有咱們幾個的活路。」龔伯遂的反應,只比李漢卿稍稍慢了半拍,也沖了出來,用身體擋住了脫脫。
都到這個地步了,他也顧不上再講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大實話脫口而出,聖旨上對脫脫的處理結果,看似寬容,實際上卻是在將他往絕路上逼,從大都到雲南大理宣慰司鎮西路,最安全的選擇就是繞道陝西,然後縱貫四川,前往永昌,沿途道路加起來恐怕有四千餘里,並且中間還有近千里舉世聞名的蜀道,甭說兩個月,能在半年內赴任已經算是及時。
而想按時抵達的話,就只能選擇東路,自大都沿運河南下,在抵達徐州之前掉頭向西,繞到剛剛被官兵收復的孟津,渡過黃河,再穿過河南江北行省的南陽、襄陽、安陸等地,從漢陽渡過長江,取道湖廣,最後從南寧前往永昌。
這條路相對平坦,只要出發前備足的沿途更換的坐騎,兩個月時間綽綽有餘,然而,眼下河南江北行省內,朝廷和紅巾的勢力犬牙交互,以脫脫的身份,恐怕剛剛渡過黃河,就得被數萬雙仇恨的眼睛盯上,就算他走鴻運,能僥倖躲過其他豪傑的追殺,在渡江之時,恐怕淮安軍水師也早早堵在了前頭。
「想害丞相,先過老夫這一關。」第三個衝出來的是沙喇班,他是純粹的武夫,腦子轉得遠比文官們慢,待聽完了龔伯遂的話,才明白朝廷方面到底打得是什麼惡毒主意,拔出佩刀護住脫脫和李漢卿、龔伯遂三個,對前來傳旨的太監怒目而視。
「大膽!」前來傳旨的小太監朴哲元沒想到脫脫這頭死老虎身邊還藏著兩頭惡犬,被嚇了一哆嗦,隨即,便扯開嗓子叫喊了起來,「脫脫帖木兒,你可是要抗旨麼,咱家如果把看到情形匯報上去,下次來的,可就不是這麼幾個人了。」
「有種就來,左右是個死,大不了拼個乾淨。」沙喇班晃了晃手中鋼刀,搶先替脫脫回應。
「胡鬧。」脫脫的聲音緊跟著在他身後響了起來,冰冷得如半夜時的寒風,「讓開,別給老夫添亂。」
「丞相。」沙喇班習慣性地奉命側身,然後滿臉焦急地跺腳。
「退下,老夫做了一輩子忠臣,不能只差了這最後幾天。」脫脫用肩膀頂開他,傲然補充,隨即,親手將香案扶起來,衝著太監手中的聖旨再度跪倒,「臣,脫脫帖木兒接旨,謝主隆恩。」
「諒你也不敢不接。」小太監朴哲撇著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拿著,咱家回去交差了。」
「恭送天使。」脫脫將手臂張開,攔住欲上前拼命的沙喇班、李漢卿和龔伯遂三人,然後深深俯首。
「東翁。」龔伯遂急得火燒火燎,用盡全身力氣想把脫脫的胳膊推開,誰料脫脫的胳膊,此刻卻像鋼鑄鐵打的一般,任身後的壓力再大,都紋絲不動。
直到負責傳旨的太監和怯薛們都離開了院門,他才回過頭,用雙臂將沙喇班、龔伯遂、李漢卿三個挨個抱了抱,笑著說道:「這樣不是很好麼,老夫求仁得仁,最終死在紅巾賊之手,而陛下,依舊是有情有義的千古明君。」
「丞相。」沙喇班緩緩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八尺多高的漢子,就像一個與父母走散了的娃娃般失魂落魄。
「唉,你這廝」脫脫愛憐地拍了拍他的頭,再度將目光轉向龔伯遂,「你文武雙全,老夫本想提攜於你,讓你能早日獨擋一面,誰料卻是今天這個結局,,也罷,老夫此去,永無再歸之日,你也不必再為老夫所累了,早早去中書左丞韓元善那裡,覓一份清閒官職才是正經,他素來對你欣賞有加,又與你同為漢人,想必不會過於刁難。」
「東翁莫非是嫌龔某當日沒同蛤蝲將軍一道赴死麼,若不是,何必說出此等話來,。」龔伯遂將眼睛一瞪,流著淚反問。
脫脫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紅著眼睛拱手賠禮,「是老夫唐突了,老夫謝罪。」
待再直起腰,便說不出讓其他三人各謀生路的話來,看了看李漢卿,笑著吩咐道,「老夫記得,在從淮安城下撤軍之前,曾經與那朱屠戶有江上相見之約,老四,你能不能先行一步,再去替老夫問他一問,當初的約定,如今還願兌現否。」
「丞相,射鵰手」李漢卿聞聽,立刻低聲提醒。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脫脫和也先帖木兒兄弟兩個雙方落難之後,那些依附於他們的幕僚、家將以及各族武士,早已經走了個乾乾淨淨,此刻再去與朱屠戶江上相會,非但奈何不了對方分毫,恐怕連全身而退,都沒有了任何可能。
「這個時候,還想什麼射鵰手啊。」脫脫自己,倒是灑脫到了極致,笑了笑,搖著頭補充,「老夫是不想將自己的大好頭顱,交到庸才之手,反正死在別人那裡也是死,還不如直接去送給朱屠戶,倒也不算辱沒了老夫半世英名。」
「丞相,,。」李漢卿的眼睛立刻又紅了起來,熱淚滾滾,但是他畢竟是脫脫的影子,很快,就明白了自家主人的意思,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咬著牙點頭,「丞相放心,小四這就出發,只要朱屠戶敢來赴約,小四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讓他給咱們兄弟殉葬。」
「去吧,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別勉強為之。」脫脫根本不願意幻想自己還能有機會拉著朱重九一起去死,揮揮手,笑著吩咐。
「丞相保重,屬下在任城西北的劉家大宅里等著您。」李漢卿又跪了下去,給脫脫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身,快步離開,行事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前一段時間專職負責替蒙元朝廷刺探消息,向四下安插細作,此刻雖然不再掌權,但昔時積累下來的人脈還殘存著一些,再憑著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手段,很快,就與漕幫的人搭上了線。
漕幫的眾位長老和當家得知,個個都被嚇了大跳,誰也弄不明白,這脫脫都眼看著要被朝廷給活活逼死了,還想折騰些個什麼花樣,然而念著守著一條運河吃飯的幾萬口子幫眾,他們在明面上,也不敢將蒙元官府得罪得太狠,只好放出話來,讓李漢卿稍等,他們想辦法將信投遞到淮揚那邊。
話雖然說得很客氣,但到底送不送這封信,卻令眾人好生委決不下,早在朱重九尚未崛起之時,漕幫就與他建立了非常良好的關係,如今淮安軍的兩支水師內部,至少有一半兒以上的將領,是原來的漕幫弟子,所以可以預見,如果將來朱重九真的坐了天下,漕幫的地位勢必扶搖直上,即便不能公開稱為天下第一大幫派,至少在南北大運河沿岸,再沒有任何人敢隨隨便便欺負到頭上來。
但要是不送這封信,誰知道李漢卿會藏著什麼後招,他既然敢托人輾轉找上門來,手裡肯定握著漕幫的一些把柄,一旦將其惹急了,通過脫脫以前的人脈,將這些把柄送到朝廷高官手中,恐怕對漕幫來說,肯定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要我說,送一封信沒什麼大不了的。」副幫主龍二向來以機智聞名,思前想後了好長時間,皺著眉頭提議,「畢竟,最後肯不肯赴約,主動權還在朱總管手上,只要他斷然拒絕,脫脫即便有再多的妙計,也是白耽誤功夫。」
「就怕朱總管不肯拒絕。」副幫主常三石與朱重九交往最多,對後者脾氣秉性也最了解,看了龍二一眼,用力搖頭,「如果他不知道脫脫想見他,也就罷了,如果知道脫脫想在死之前再見他最後一面,恐怕肯定會答應對方的請求。」
「那不一定吧,脫脫現在又不是大元朝的丞相了,有什麼資格約他相見。」大當家江十一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猶豫著問道,「老三,你不是覺得,朱總管依舊還跟兩年一般模樣,不管跟什麼人,都講究一諾千金。」
「恐怕就是這樣。」常三石接過話頭,輕輕嘆氣,「兩年前什麼樣,現在差不多就什麼樣,以前脫脫當丞相時,他未必在乎此人的官大,如今脫脫落了難,他也未必在乎脫脫地位低下,有些東西,就像長在他骨頭裡邊,根本不可能改變。」
對於朱重九和淮安軍,恐怕沒有人的感覺比他還複雜,如果按照彼此之間的關係,他早就該成為淮安軍的一員了,至少在軍情處的頂層,能有一席之地,然而事實上,雖然他明里暗裡為淮安軍做了很多事情,卻至今沒有加入進去,倒是他的親戚和門生,前前後後被送去了幾十個,並且幾乎每個人目前出息得都不錯。
「那他至少有防人之心。」副幫主龍二晃晃手中羽扇,不服氣地批駁,「能做得了一方諸侯的人,怎麼可能蠢到不管不顧的地步,明知道脫脫恨不得拉著他同歸於盡,還自己送上門來,。」
「問題是,如果他一直與脫脫惺惺相惜呢。」常三石抬頭看了龍二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他們這些人的行事,你我怎能猜得出來。」
「老三,你」這話就有點兒瞧不起人了,沒法讓龍二不生氣,然而真的想反駁,卻無從反起,畢竟朱重九以區區千把人起家,兩年多一點時間,就成了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反賊,而他們手底下空有數萬幫眾,卻要天天看各方臉色做事。
「咱們自己別吵,見不見,都是別人的事情,咱們兄弟爭起來,算個什麼。」大當家江十一見狀,趕緊站起來給兩名好兄弟打圓場,「要我說,咱們現在沒這必要瞎操心,把信先送過去,把咱們的提醒也同時帶到,然後看朱總管如何反應,大不了,在雙方見面時,直接安排幾個本事好的兄弟跟脫脫站在一條船上,發現不對,立刻出手,我就不信,玩這些上不了台面的東西,誰還能玩過咱們這些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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