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六章 漸近線 (下)

    第六章漸近線(下)

    「啊~,哈哈哈哈哈哈——」眾文武先是一愣,隨即又大笑著叫嚷成了一整片。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遠見卓識,我等望塵莫及。」

    「大總管,您放心,誰要是敢忘本,不用你來捅,我們大夥先就干翻了他。」

    「大總管」

    淮安軍獨立門戶其實沒多久,即便是當年最早追隨朱重九從徐州造反的那批老臣子,如今不過才擺脫了苦難三年多一點兒,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當初是如何被別人踩在腳下蹂躪,而陳基、羅本這些後來加入大總管幕府的文官,日子過得雖然比最底層百姓好一些,但對蒙元官吏貪贓枉法,率獸食人的行為也是深惡痛絕,所以大夥很容易就接受了朱重九最後的幾句警告,如果大夥掌權之後反過頭來欺壓良善,早晚就會有重蹈韃子覆轍的那一天。

    唯獨無法跟大夥保持一致的依舊是劉伯溫,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他的身影開始搖搖晃晃,今天他是報著以死相諫的心思而來,卻萬萬沒想到,朱重九對「平等」二字,竟然如此執著,竟然早已在內心深處推演得出了一整套的歪理邪說,更令他萬萬沒想到是,朱重九居然還如此能言善辯,總能突出奇招,駁得他理屈詞窮。

    然而光是這些還不算可怕,最為可怕的是,朱重九的歪理還能自圓其說,還能與古聖先賢的名言相互印證,如果按照他的說法,劉伯溫發現自己先前的所有擔心,幾乎全都是杞人憂天,平等上應三代,下切時弊,乃為治國料民的第一法門,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

    眼看著劉基被自己氣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心中隱約有些不忍,將雙臂伸開,微微向下壓了壓,然後繼續笑呵呵地解釋道:「諸位先莫叫好,先聽朱某說個明白,朱某提這人人生而平等,是因為朱某不想再被別人騎在自己頭上,不想讓自己的兒孫,再重複朱某當年的苦日子,朱某不能容忍,某些人仗著筋骨強壯,就為所欲為,某些人仗著家中有錢,就橫行鄉里,朱某不能容忍,有些人仗著自己是官,就高高在上,對百姓生殺予奪,朱某亦不能容忍,有些人讀了幾本書,就覺得自己的命格高貴萬分,無論殺人還是放火皆有情可原,朱某不仇錢,不仇權,不仇官,不仇智,朱某所仇的是,有人憑藉錢、權、官、智,去做人上人,把百姓黎庶皆視為牲畜雜草,肆意欺凌踐踏。」

    「好,,。」

    「大總管說得好。」

    「大總管說得對。」

    「大總管你真的說道我們心窩子裡去了。」

    大總管府眾官員聞聽,再度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包括祿鯤、逯鵬和從蒙元俘虜過的張松,都乾笑著頻頻附和。

    朱重九的話雖然糙,道理卻一點兒沒錯,有錢不是罪,當官不是罪,身子康健、頭腦機敏更不是罪,有罪的是憑藉錢、權、體、智為非作歹,有罪的是自己稍稍取得一點兒成就,就不拿別人當人看。

    「過去,韃子不拿咱們當人,所以咱們要起來造反,要驅逐他們回漠北,而如果今後朱某與大伙兒一道取了江山,卻同樣高高在上,為所欲為,同樣拿百姓不當人看,朱某不知道,朱某和大夥現在造反,還有什麼意義,朱某不知道,那麼多兄弟前仆後繼地慨然赴死,還剩下什麼價值,。」在歡呼聲中,朱重九發現自己的頭腦從沒一刻,如現在這般清醒。

    朱大鵬的記憶,朱老蔫的苦難,還有自己起兵以來的種種領悟,在此時,已經徹底融合於一處,難分彼此,「所以,朱某今日與諸君立以平等之約,宣告人人生而平等,朱某所說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互敬互愛,彼此把自己當成人看,是遵紀守法,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華夏諸多先賢之遺志,非朱某一人之夢想。」

    「若他日此約有成,我華夏必將重新崛起於世界,若他日此約有成,你我之子孫必然永不再為奴隸,若他日此約有成,中原大地將再難聞絕望哀哭之聲,若他日此約有成,你、我、我們的兒孫,無論走到哪裡,都必然可以挺直腰杆兒做人,因為他們父母、他們的兄長從小就沒欺凌過他們,他們的膝蓋,從小就沒有對強權和不義彎曲過,也永遠不會彎曲。」

    他的話,再度被一片潮水般的歡呼聲吞沒。

    可恨的不是蒙古這個民族,而是他們加諸於漢家百姓身上的那些暴行。

    如果漢家百姓在驅逐了蒙古人之後,自己再度奴役起自己,他們的反抗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早晚有一天,忘記了苦難和初衷的反抗者,會被另外一群反抗者推翻,無論當初他們有多大功勞,受過多少擁戴。

    這是一個宿命輪迴,許多人都能看得見,卻從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去打破。

    這其中許多道理和危機,大夥以前隱隱約約也曾意識到過,但大夥誰也沒有仔細去想,更沒有能力如此直白地表達出來,而朱重九,卻替他們說了,將他們的期盼、恐懼於擔憂,都說得一清二楚。

    歡呼聲中,朱重九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濕濕的,有兩行淚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

    他的心腸很軟,見不得自己人流血,更不願意舉起刀來與昔日的兄弟自相殘殺,但是,他真的很擔心,總有那麼一天,他會不由自主地拔出殺豬刀,把昔日的謀臣、良將、朋友、夥伴,一一殺光。

    沒有人生來就想做暴君,另外一個歷史上的朱元璋,如果生性就與其晚年一樣殘暴多疑的話,就不可能得到那麼多名臣良將的擁戴,一統河山。

    然而,在朱大鵬的記憶里,朱元璋最後回報給功臣們的,卻是屠刀和毒酒。

    未必全都是君王無情,如果他親眼目睹自己手下的謀臣和良將們,變得比當初的蒙元官吏還變本加厲,變得比蒙元還蒙元,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也許,最後他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甚至明知道這個選擇,會將他們自己也埋葬。

    同樣的悲劇,不僅僅限於古代,也不僅僅限於華夏。

    當羅伯斯庇爾將昔日的戰友,同僚,挨個送上斷頭台後。

    他自己的腳步,距離斷頭台也不遙遠,(注1)

    朱重九不想做朱元璋,更不想做羅伯斯庇爾。


    如今好了,借著劉基的逼宮,朱重九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擔憂,統統說個痛快,雖然未必足夠嚴謹,但是至少,他讓大夥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到底想要建立一個什麼樣的國度。

    這條路,註定很難,也許有人在中途就會掉頭而去,但是,朱重九堅信,有人會跟自己志同道合,有人會跟自己一直走到底,不離不棄。

    「主公既然心意已決,微臣,微臣」劉伯溫分開人群走上前,衝著朱重九鄭重施禮,他的臉色很憔悴,好像剛剛大病了一場般,他的胳膊和大腿依舊在微微顫抖,每走動一步,仿佛都走在釘子尖上,痛徹心扉。

    「說罷,伯溫,如果你想走的話,朱某今天就為你擺酒踐行。」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朱重九微微嘆了口氣,笑著回應。

    劉基和自己所追求的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謀。

    而自己又不忍下手殺掉他,還不如趁著現在,放他遠走高飛。

    「主公恩義,微臣沒齒難忘。」劉伯溫也沒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痛快地就放自己走,心裡一酸,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他的志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與朱重九所持,或許同歸,但肯定殊途,所以,與其留下來日日在憤懣中煎熬,還不如趁現在相忘於江湖。

    但,告辭兩個字,不知為何說起來卻如此艱難。

    見劉基落淚,朱重九心中又是一陣翻滾。

    他發現自己好像壓根兒就沒名臣緣兒,朱升歸了朱元璋,李善長、宋濂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留下一個劉基,彼此間磨合了一整年,付出了無數耐心,彼此間卻依舊水火難以同爐。

    想到日後,自己早晚會跟朱元璋沙場決戰,而劉基,註定要去給朱元璋做軍師,他忍不住又搖頭苦笑,「算了,你還是現在就走吧,趕緊回去收拾東西,朱某就不送你了,朱某怕自己一時忍不住,就想先殺了你永絕後患。」

    卻沒料到,最後這句大實話,卻結結實實地戳在了劉伯溫的心臟上,令後者愈發顫抖得如風中殘荷。

    初見時的資助辦學之義,一年多來的國士相待之禮,數度小心回護之恩,還有平日間朝夕問對,虛心求教,信任有加,回憶一樁樁,一件件,就像山一樣從半空中壓下來,壓得劉伯溫無法站穩,亦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平緩呼吸。

    的確,朱重八那邊,更符合心中的「大道」,和州那邊,也更有可能重現他心中的漢唐盛世,而朱重九這邊,卻是誰也看不清最後的結果,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

    可若是真的去了朱重八那邊,他劉伯溫怎麼可能,怎麼忍心,用計來對付淮揚,對付曾經將他視為肱骨的昔日主公,。

    那符合他心中的大道,卻不是他劉伯溫該走的路,真的今天轉身離開,他保證自己將要一輩子永遠活在痛苦和悔恨當中。

    看著朱重九寫滿遺憾的面孔,再看看周圍同僚們憤怒或者惋惜的目光,已經到了嘴邊上的告辭話,劉伯溫再也說不出來,雙膝一彎,重重跪在地上,深深俯首,「主公,微臣不敢相棄,前路艱難,微臣願為主公出謀劃策,拾遺補缺。」

    「啊,,。」朱重九愣了愣,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倒是蘇明哲最知曉他的心思,趕緊搶先一步,用單手拉住劉基的一條胳膊:「劉參軍,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夫剛才說了你幾句,你就要賭氣離開麼,那怎麼行,咱們淮揚哪有如此規矩,。」

    「是啊,劉參軍,你跟主公兩個今天這到底唱得哪一折啊,君臣相試麼,要不要胡某出去牽一匹白馬回來,。」胡大海的反應也不慢,緊跟著拉起劉伯溫的另外一條胳膊,(注2)

    經過這兩個人一打岔,朱重九終於發現,自己今天人品大爆發,虎軀一震,招得名臣傾心相投,趕緊將蘇明哲和胡大海二人輕輕推開,親手從地上扶起劉伯溫,「原來你不是要走,那,那你剛才說得何必如此鄭重,嚇得我魂兒都快飛了,起來,起來,咱們秦王與魏徵之約,依舊算數。」

    「臣願為主公之人鏡。」劉伯溫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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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眼淚,用力點頭。

    「你放心,朱某將來肯定不會推倒你的墓碑。」朱重九高興得忘乎所以,順口就胡來了一句。

    劉伯溫又聽得滿頭霧水,沉吟半晌,才明白朱重九又在亂用典故,忍不住含淚搖頭,笑著回應,「主公,《新唐書》編纂倉促,其中疏漏頗多,所載之事亦未必屬實。」

    頓了頓,他的聲音再度轉向鄭重,「即便玄成公結局果真如書中所言,能與先賢齊名,臣此生亦無所憾。」

    「噢,噢,我讀書少。」朱重九聽聞,心中好不尷尬,抬起手,習慣性地搔自家後腦勺。

    「主公若是讀書少,大總管府上下,至少有一大半兒人是白丁。」劉伯溫終於決定了自己今後的道路,心情愉快,一開口,就又把半數同僚給掃翻在地,「然主公所選之路,畢將步步荊棘,微臣不才,敢問主公心中可有準備。」

    「這」朱重九知道劉基現在是全心全意想替自己謀劃,猶豫了一下,輕輕鬆開對方的胳膊,「伯溫,你跟我來。」

    說著話,他快步走回桌案旁,提起焦玉專門給自己打造的汲水筆,在一張白紙上迅速勾畫。

    一道橫軸,一道無限貼近於橫軸的漸近線,還有另外一道,則是與弧線起於同一源點,與橫軸呈九十度角筆直向上。

    「這個,是朱某所言的平等。」抬頭看了一眼劉伯溫和圍攏過來的眾文武,朱重九深吸一口氣,指著剛剛畫好的橫軸說道。

    隨即,他的手指迅速上移,指向弧線,「這個,就是朱某現在想走的路,與朱某所求的平等之道也許永遠無法重合,但總歸會越來越近。」

    「而最後這個。」就在大夥微微發愣的時候,他用力砸了一下最後一條豎線,「就是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只要我們選了它,就會掉頭而去,永無終點,你爬得再高,頭頂上也會還有比你更高的人在踩著你,一樣會受盡欺凌奴役,永遠不得解脫。」

    注1:羅伯斯庇爾,法國革命家,法國大革命時期重要的領袖人物,是雅各賓派政府的實際首腦之一,他不斷革命,殺掉昔日的同僚,最後自己也被送上了斷頭台。

    注2:君臣相試,三國戲,劉備有白馬名叫的盧,伊籍告訴他此馬妨主,勸他將馬送人,但劉備卻認為,與其讓的盧害別人,不如害自己,伊籍感於劉備之仁厚,就效忠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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