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經驗 (上)
「隔壁是誰剛才喊得那麼大聲,」初秋的陽光下,朱重九一邊搓著手中稻粒兒,一邊饒有性致的詢問,
揚州路戶科知事楊原吉趕緊快走幾步,湊上前,陪著笑臉回應,「啟稟都督,是韓老六,那廝雖然平素有些稀里糊塗,卻是個有良心的,關鍵時刻總能靠得住,」
「你也是老左軍的人,你把我要來戶科的事情告訴他了,」朱重九聞聽,立刻輕輕皺眉,手裡的稻穀像金沙一般,緩緩漏在了一個收夏糧專中的芭斗當中,
「都督,小人冤枉,」楊元吉聞聽,立刻嚇白了臉,舉著右手高聲自辯,「小人的確是老左軍出來的,但小人當年在蘇老大人麾下做管錢糧的帳房,平素跟韓老六他們這些參軍根本沒機會來往,小人,小人可以對天發誓,跟韓老六沒任何交情,小人,小人今天早晨得知您要過來後,就沒機會再出大門,更沒機會將消息泄漏給外人,」
「嗯,」朱重九聞聽,又輕輕皺了下眉,將責問的目光迅速轉向了緊跟在自己身側的徐洪三,
「都督勿怪,末將也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訓,所以才多採取了一些防備措施,」徐洪三立刻敬了個軍禮,低聲解釋,隨即,又快速朝著周圍的揚州路戶科官吏敬禮,「若有得罪之處,徐某這廂先賠罪了,過後無論諸位是打是罰,徐某都認,」
「徐將軍多慮了,」
「徐將軍應該的,主公乃萬金之軀,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有閃失,」
「不過是在屋子裡閒坐了片刻,我等求之不得,真的當不起徐將軍如此客氣,」
「前車之鑑未遠,徐將軍多」
眾戶科官吏又被嚇了一大跳,紛紛側開身,然後亂紛紛地以軍禮和民禮相還,
無論按照官職品級,還是按照跟朱重九之間的距離遠近,徐洪三都比他們高出太多,所以哪個敢因為被勒令在屋子裡多蹲了一會兒而抱怨,況且自家主公上回遇刺,就是因為提前被刺客得知了具體行程的緣故,那段末日來臨般的記憶,至今歷歷在目,所以大夥與其在出了事情之後個個急得如喪考妣,寧願提前謹慎一點兒省掉麻煩,
朱重九見狀,也不好再過多責備徐洪三,想了想,對著楊元吉笑著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剛才的話就真的冤枉你了,抱歉,我本不該如此多疑,」
說著話,也主動給楊元吉敬了個軍禮,頓時,把個揚州路戶科知事楊元吉嚇得兩腿一哆嗦,「噗通」一聲就栽到了糧包垛上,嘴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濡囁了好半晌,才帶著幾分哭腔說道:「都,都督,小人,小人不冤枉,一點兒都不冤枉,小人剛才,剛才雖然沒給韓老六通風報信,可,可是真的曾經存心想替他說好話來著,他去年被降職,的確是咎由自取,但,但他卻跟小人一樣,早就把性命賣給都督,雖,雖九死而無悔,」
「好了,我知道了,你們都是好樣的,」朱重九最見不得人哭,笑著伸出一隻胳膊,將楊元吉用力扯了起來,「不要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既然是從老左軍出來的,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就下跪,」
「小人,小人剛才沒跪,是,是趴,趴在了那兒,」楊元吉不敢違抗,順著手上傳過來的拉力快速爬起,頂著一臉鼻涕眼淚低聲自辯,「小人,小人知道都督不待見這個,所以,所以小人剛才膝蓋就沒著,沒碰到糧包,」
「你小子啊,」朱重九笑著搖頭,這個楊元吉一看就是個曾經在蒙元地方官場上打過滾兒的積年老吏,油滑、膽小、謹慎,但是同時又特別擅長把握機會,只是才能與其他各方面恐怕有一些短板,否則也不會以老左軍倉庫帳房的資歷,熬到現在才是個地方上的戶科知事,
但是在具體用人方面,他也不想對政務院做太仔細的干涉,因此想了想,又笑著補充,「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們都是好樣的,做事都很用心,咱們淮揚如今正在大步向上走,只要努力跟得上隊伍者,將來前途絕對不止於此,這點,朱某不說,想必爾等平時也能感覺得到,」
「多謝主公盛讚,我等必竭盡全力,」楊元吉立刻退開數步,與自己麾下的屬吏們一道,按照今早聽聞主公要來視察的消息之後偷偷排練過的套路,齊聲表態,
「好,大夥都不必客氣,」朱重九笑著點頭,然後將左手心裡最後了幾顆稻粒湊到一起,緩緩丟進芭斗,「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今天到這裡來,主要就是看看夏糧入庫的情況,看到門糧食的農夫排起了長隊,看著你們做事都有條不紊,我自己心裡就立刻安生了許多,」
「主公放心,此乃臣等份內之事,絕對不敢怠慢絲毫,」眾揚州路戶科的官吏們,又躬下身軀,齊聲表態,
朱重九又笑著點點頭,目光從芭斗中的稻粒上掃過,然後信步走向下一排靠近後門的臨時周轉倉庫,
兵科的後門,正對著的是一條與運河相連的小河,為了運輸方面,戶科很自然地就在後門所對的河畔修了一座簡易碼頭,大批基層差役根本不知道今天會有「大人物」要來,正在指揮著臨時招募的力工們用獨輪車,將成袋成袋的稻穀,朝碼頭旁停靠的貨船上運送,
徐洪三輕輕丟了個眼色,周圍立刻有化妝成尋常差役的親衛,快速走過去,與碼頭上正在幹活的差役們混在了一起,並且悄無聲息地在碼頭與後門之間排出了一道隔離牆,避免任何人突然暴起發難,
朱重九見了,心中立刻就湧起了一絲疲憊,嘆了口氣,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對這楊元吉問道:「那邊倉庫里裝得也是夏糧麼,準備運到哪裡去,怎麼看起來袋子的顏色與這邊明顯不同,」
「那不是夏糧,是戶局委託沈家從專程南洋購買回來的占城稻穀,原本想留著做種子的,但是後來發現集慶路那邊早就有了引種,並且繁衍數代之後比占城稻更適合淮揚的天氣,所以戶科今年收了夏糧之後,就準備明年讓各地都改種集慶稻種,把庫存占城稻種全都送去江邊磨坊,脫了殼做軍糧,」楊元吉非常有眼色地追趕上來,小心翼翼地解釋,
「差別大麼,」朱重九困惑地皺了下眉頭,非常耐心地詢問,
對於稼穡諸事,他乃十足的外行,但好歹另一個靈魂所攜帶的信息量足夠豐富,不用太仔細琢磨,就明白長江流域的氣溫遠遠低於越南寮國一帶,所以稻穀引進過來之後,難免會存在適應性問題,
果然,楊元吉給出的答案,和他想像的相差無幾,「主公英明,區別肯定有一些,占城那邊來的稻穀,顆粒略比集慶稻大,也略比集慶稻齊整,但占城稻插播之後,會死掉一部分秧苗,而集慶那邊運過來的稻種,就不會出現這類的問題,所以仔細核算下來,咱們淮揚百姓還是種集慶稻更好,」
「集慶稻在春天時比占城稻可以早插半個月的秧,收完了第一季之後,農夫們可以不慌不忙地插第二季,不像占城稻,萬一耽擱了幾天,節氣就過去了,再插秧就很難保證收成,」另外一名戶科副知事夏柳松也追了上來,笑著補充,
「原來還有這麼多門道在裡邊,怪不得人們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朱重九聞聽,又嘉許地點頭,然後再仔細斟酌了一下,終究還是緩步走到了後門口,俯身在地上撿起數粒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稻穀,舉在眼前慢慢觀瞧,
的確比剛才他把玩過的另外一批稻穀飽滿,稻殼的顏色也更有光澤,但是傳進鼻孔里的氣味卻要略差一些,好像在隱約宣示著此物與當地品種的不同,
「糧食裝船之後,戶科會有專人負責打掃地上的遺漏,重新篩乾淨後,顆粒歸倉,」楊元吉眼巴巴地跟過來,小聲解釋 ,
「嗯,」朱重九笑了笑,姑且聽之,顆粒歸倉的承諾,在另一個時空都糧食運輸過程中都做不到,更何況在眼前,光憑著簡單的掃帚和簸箕,但對於這種事情,他也沒必要過於嚴苛,畢竟從今天親眼看到和聽到的情況來判斷,揚州路戶科的日常運作非常流暢,幾個官吏做事也極為用心,
想到官吏的素質,他的思維又開始迅速跳躍,「最近運河上過往的糧船多麼,咱們淮揚糧價下來了,有沒有人就地收購糧食往北邊賣,」
「這個,這個,主公勿怪,且容,且容屬下仔細想想,」楊元吉的思路跟不上朱重九的節奏,遲疑了半晌,才用非常不自信的語氣給出了答案,「運河上過往的糧船明顯比往年多,至少,至少多出了三成,但,但從咱們淮揚收糧的商販卻沒幾個,第一,咱們當地的商販都有的是生意好做,看不上倒賣糧食那點兒辛苦錢,第二,咱們淮揚的糧價雖然比往年低了一大截,但是還遠高於江南,所以從咱們淮揚收購糧食很不合算,再往南一些,去張士誠那邊才好,反正都走水路,往返加在一起也差不了半個月的日程,」
「主公,需要設卡把糧船截下來麼,卑職聽說今年北邊很多地方都鬧旱災,麥子收成非常差,」副知事夏柳松的反應速度,略高於楊元吉,緊跟著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詢問,
「不用,」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搖頭,隨即,回過頭,大步流星走向正在院子內不遠處對著糧食發呆的劉基,用只有雙方才能聽清楚的聲音吩咐,「回頭派人給沈家和船幫撮合一下,讓沈家運幾批占城稻,交給船幫販往大都,聽說北方夏糧收成不好,咱們好歹也替老朋友哈麻分一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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