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六十三章 絕響 (下)

    第六十三章絕響(下)

    「換人,換人,換人。」單調的喊叫聲再次湧起,第二波大銃手迅速向後翻滾,把射擊孔讓給身後蓄勢以待的袍澤。

    他們手中的大銃模樣非常怪異,既沒有火繩槍上常見的扳機,繩夾、銅簧等精密配件,也沒有供射擊者架在肩膀上的木托,只是一根光溜溜的鐵管子,尾部像蟋蟀一樣分出兩個短短的鐵叉,然而,對於箭垛和城牆這類狹窄地形,一根光溜溜的鐵管子,反而顯得更為靈活。

    第二波將士剛剛將發射完畢的大銃抽出來,第三波將士就將裝滿了火藥的新大銃迅速填進了射擊孔,然後瞄都不瞄,只是大概調整了一下射擊角度,就果斷用艾絨點燃了位於大銃後部的引火線,隨即用掛著木板的右肩牢牢頂住銃尾的鐵叉。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連綿不斷的射擊聲第三次響起,大銃受到火藥的反推向後猛縮,卻被大銃手肩頭上的木板牢牢頂住,數以千計的散彈從城頭狂瀉而下,將城外的敵軍打得屍骸枕籍。

    「後退,後退,速速後退。」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城外響起,有名全身穿著鍍金全身板甲的漢子,高舉其鐵皮喇叭,大聲呼喝。

    「後退,後退,後退二十步,分散列陣。」隊伍中的百夫長們果斷地重複,收攏各自身邊的部屬,丟下架在地上的大銃和血泊中翻滾的同伴,迅速閃到距離城牆六十步之外。

    同樣經驗豐富的他們,非常清楚大銃的缺陷所在,一個非常簡單的戰術調整,就將剩餘的自家兄弟從絕境中解脫了出來。

    「來啊,有種繼續來了,全都是小丫頭生的。」

    「大姑娘生孩子,打小沒爹教,碰上點硬茬就縮頭。」

    「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卻去給蒙古韃子做奴才,這種玩意,怎麼會有骨頭?」

    「小丫頭養的軟蛋玩意兒,有本事把真傢伙亮下來」

    城牆上,則響起了一陣刺耳的叫罵聲,張必先麾下的大銃手們,一邊飛快地解下腰間的黑白兩隻布袋,用勺子向大銃內裝填火藥和散彈,一邊用污言穢語,撩撥城外進攻者的神經。

    身穿板甲叛軍將領,卻絲毫沒有生氣,從旁邊的侍衛手裡搶過一面畫著黑色的角旗,舉過自家的頭頂,緩緩舞動。

    「噹噹噹噹當」單調的破鑼聲響起,剛剛退下來的倪家軍士卒,又繼續朝更遠的地方退去,誰也不肯多做任何停留。

    「噢,噢。」「噢,噢。」「噢,噢。」城頭上的辱罵聲變成了歡呼,輕鬆就打退了敵軍一輪進攻的天完王朝將士們興奮地站起來,沿著城牆跑來跑去。

    「陳,陳將軍真乃我天完國第一虎將也。」太師鄒普勝也高興得老臉通紅,搖晃著衝進敵樓,對著陳友諒猛挑大拇指。

    最近一段時間,多虧了陳友諒和他帶來的張定邊、張必先和吳宏等人賣力死戰,才確保了蘄州城不被叛軍攻破,所以除了徐壽輝這個皇帝陛下之外,其餘滿朝文武都把金吾將軍陳友諒當成了天完王朝的武曲星,對他的百般奉承,有求必應。

    然而,陳友諒臉上,卻絲毫看不到歡喜之意,皺了皺眉頭,低聲詢問道:「太師,向淮揚大總管府求救的第二波信使派出去了麼,怎麼這麼久了,依舊沒收到任何回應。」

    「這個」鄒普勝聞聽,興奮的老臉上,立刻又湧現了幾分尷尬,咬著牙猶豫了好一陣兒,才壓低了聲音回應道,「派肯定是派了,但是陛下那個脾氣,陳將軍也應該知道,他好歹也是個皇帝,而,而那朱重九卻」

    「陛下不會是又給朱總管下了一道聖旨吧。」陳友諒微微一愣,遲疑著試探。


    「好像,那個,嗯嗯」鄒普勝的神情,就像新娘子談起房事一樣扭捏,紅著臉**了半天,才硬起頭皮不補充,「差,差不太多吧,陛下,陛下這回,封,封,封了朱總管一個淮陽王,食邑萬戶,並賜予淮陽王白璧十對,絕色美女二十名,金珠」

    「夠了!」陳友諒大怒,一拳捶在柱子上,震得頭頂瑟瑟土落,「你這個太師是喝稀飯的麼,居然不去進諫,如果淮安軍五天之內還沒趕到,咱們大夥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老夫,老夫勸,勸過了,但,但陛下,陛下他被倪賊傷透了心,根本聽不進去老夫的勸,並且,並且他也怕,也怕請神,請神容易送神難啊。」鄒普勝被嚇了一哆嗦,後退兩步,倚著牆壁低聲解釋。

    「朱總管至少,至少不會要你我的命。」陳友諒恨得牙根兒都痒痒,卻是無可奈何。

    「彭,彭相不是馬上就到麼,還有,還有朱重八,他也答應發救兵來著。」鄒普勝自知理虧,卻掙扎著強辯。

    「彭相手中總共才兩萬兵馬,給我帶來的五千,剩下的如果再往這邊調,池州那邊怎麼辦,萬一守不住蘄州,咱們可就連退路都沒了。」陳友諒瞪了鄒普勝一眼,咆哮著補充,「至於朱重八,連遠交近攻你們也不懂麼,他已經有了廬州和半個安慶,再趕來救咱們一次,另外半個安慶也得歸了他,到時候,咱們一樣是要仰人鼻息。」

    「那,那」鄒普勝聽得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嘴角不停濡囁。

    就在此時,城外又傳來一陣連綿的角鼓之聲,緊跟著,千戶張定邊又跑了進來,先沖鄒普勝拱了拱手,然後大聲匯報,「阿三,壞事了,官軍這次來真的了,倪文俊的人,還有答矢八都魯的人一起逼上來了,黑壓壓地根本看不清多少。」

    「該死。」陳友諒聞聽,再顧不上跟鄒普勝生氣,抄起一具重金求購來的望遠鏡,舉在眼前,快速向城外張望。

    只見金色的晚霞下,大隊大隊的倪家軍,又開始向蘄州城靠近,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則是數十個由蒙元官兵組成的方陣,槍如林,刀如雪,巨大的盾牌舉在陣前,組成一道道移動的城牆。

    「轟。」「轟。」「轟。」「轟。」架在敵樓和馬臉上的六斤炮,果斷開火攔截,但由於距離過於遙遠,大部分彈丸都落在了方陣之間的空地上,徒勞地激起一團團濃煙。

    偶爾一枚彈丸命中目標,瞬間將官兵的方陣炸出一個巨大的塌陷,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的衛隊策馬衝過去,砍翻驚惶失措者,迅速恢復方陣的秩序,令其隨著鼓角的節奏繼續緩緩前行。

    「轟。」「轟。」「轟。」「轟。」倪文俊手中的重炮手們也重新振作士氣,操縱著屬於自己的六斤炮,遙遙地跟城頭上的昔日袍澤展開了對轟,敵樓和馬臉上的火炮不得不放棄對蒙元官軍方陣的阻攔,調整角度,奮起迎戰,雙方的炮彈於晚霞下你來我往,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又一道悽厲的尾痕。

    粉紅色霞光中,擔任前鋒的倪家軍繼續向城牆推進,不緊,不慢,這次,走在最前方的變成了盾牌手,每一個人,都用力推著一面齊肩高的盾車,木製的車輪「吱吱呀呀,吱吱呀呀。」,奏出一曲嘈雜又刺耳的旋律。

    大銃手、弓箭手、長矛兵、攻城鑿,其他各式各樣的兵種,在盾車之後,排成一條長長的縱隊,每個縱隊和縱隊之間,都保留著相當寬的距離,哪怕再遇到一次大銃齊射,也不會像先前那樣,付出巨大的傷亡。

    「四斤炮,四斤炮給我開火。」陳友諒越看越驚心,越看越覺得頭皮發乍,舉起令旗,大聲呼和。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分布於城頭各處的四斤炮快速做出響應,將一輪又一輪彈丸砸向三百步之內的敵軍,他們堪稱訓練有素,每一輪射擊,都能打翻幾十名進攻者,然而對方過於分散的陣形,卻令四斤炮的戰果很難再繼續擴大,身經百戰的倪家軍精銳,也絕不可能因為區區幾十人的傷亡,就立刻開始士氣崩潰。

    「轟。」「轟。」「轟。」「轟。」「轟。」「轟。」倪家軍手中的四斤炮,也努力向城頭開始反擊,雙方很快就又陷入對轟狀態,你來我往,打得不可開交,但雙方的準頭都乏善可陳,往往對轟上三、四輪,才能偶爾蒙上一發,於整個戰局沒絲毫影響。

    「停下,停下,不要上當。」陳友諒心中突然一凜,再度咆哮著揮舞令旗,倪家軍炮手的表現非常不對勁兒,按道理,沒有遮蔽物藏身的他們,應該儘量避免火炮之間的對決才是正理,可他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其中必有貓膩。

    「注意,注意炮管,小心炸膛。」幾名有經驗的老炮長,也跳起來,向城頭的同行們示警,購自淮揚的火炮,按說都有連續發射三十次不炸膛的保證,但仗打到酣處,誰會還記得三十炮的限制,萬一其中某一門除了差錯,肇事者可是百死莫贖。

    就在這個瞬間,西門右側的馬臉上,猛地傳來一陣巨響「轟隆隆。」,緊跟著,腳下的城牆開始來回搖搖晃晃,巨大的煙柱,於距離敵樓近在咫尺處湧起來,濃烈的硫磺味道四下翻滾。

    「炸膛了,誰他娘的在操炮,老子剮了他。」陳友諒第一反應,就是六斤炮因為過度使用而炸膛,然而,接下來看到的一幕,卻令他肝膽俱烈,幾隊正在幫忙搬運火藥的御林軍,忽然從腰間抽出佩刀,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大銃手亂砍,緊跟著,又一大隊御林軍沿著馬道急沖而上,手中火把毫不猶豫,就朝擺在城牆內側的火藥箱丟去。

    「轟隆,轟隆,轟隆。」城牆上,馬臉內,敵樓旁,火藥的殉爆聲不絕於耳,毫無防備的大銃手們要麼被人從身後砍翻,要麼被火藥炸得粉身碎骨,一瞬間,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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