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
半個時辰前的兩宗禪辯一轉眼便成了生死鬥法,生死鬥法後又一轉眼,屍體被清理,鮮血被擦拭,倒在佛寺前的百姓自沉睡中清醒,還有些迷迷瞪瞪,彼此攙扶著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們行走的山道上,每隔三個台階便站著一位佛國的僧人。
僧人們如同往常,向香客信徒們合十為禮,一些清醒得早的香客信徒也連忙合掌回禮,嘴誦經文。一來一往之間,佛法莊嚴,便有些香客心生迷惑,也在這儼然的秩序中摒棄疑問,一心皈依佛祖。
但在此山道之後的無量佛寺正殿之中,卻聚集了無量佛寺的所有道德高僧,以及一位外來之客,劍宮高足,言枕詞。
言枕詞秉持「觀棋不語真君子」的態度,坐在一旁,靜靜聽著佛國之人對今晨密宗突然發難的討論。
無量佛國之中,方丈總攬事物,其下有修持首座、寺務首座、戒律首座、弘法首座,其上有退院和尚,乃是無量佛國的上任方丈。只是上任方丈自退院的翌日便飄然遠引,至今不知所蹤。
人已來齊,上澄和尚緩緩開口:「今晨之事你們都已得知,佛國聖物雪海佛心與老衲之徒無欲一同被密宗劫掠。密宗能趁機行此詭詐之事,乃我不察之過,次後將往戒律院懺悔。但對於密宗行事,不知各位首座如今有何想法?」
戒律首座只有一字:「戰。」
其餘三首座低聲念「阿彌陀佛」,為心中嗔念懺悔,卻不制止戒律首座。
上澄和尚又道:「既然諸位首座意思相同,佛國與密宗必然再做一場。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事,需要眾位參詳……」
話到這裡,上澄和尚垂眸,沖身旁的小和尚招招手,和聲道:「無智,你過來。」
眾人早已看見站在一旁的無智和尚,只是此前因種種原因不肯多瞧,現在上澄和尚先出聲,眾人目光不免齊齊投注,其中多有複雜之色。
上澄和尚續道:「另外一件事便是無垢之心……」
寺務首座低聲叫道:「方丈!」
上澄和尚:「師弟不可起痴念。今日若非劍宮高足仗義出手,我等豈能窺破無垢之心真相?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他看著言枕詞道,「另外一件事便是無垢之心。世人談起佛國,多知雪海佛心與無垢之心。但不知雪海佛心需由心無雜念之人手持,才能發揮效用。這心無雜念之人,便是擁有無垢之心的人!」
言枕詞一臉鎮靜。
回想原音流翹著腳閒聊著把話告訴他的模樣,他簡直沒法做出鎮靜之外的第二個表情……
但為避免冷場,他很快接話,還特意拋磚引玉,拋出一個同樣早已猜到的消息:「我聽聞無欲小師傅正是擁有無垢之心之人。但就之前的戰鬥來看,雪海佛心似並非發生作用?」
上澄和尚闔目。
場中諸僧也不說話。他們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無智和尚身上,只見那被眾多目光聚焦的小和尚雖懵懵懂懂,卻泰然自若,何為駑鈍頑愚?分明大智若愚。
許久,上澄和尚睜開眼睛。
他看見無智身畔,蛇自大殿的橫樑上垂下,鳥落於大殿的台階之前,蟲自大殿的石板中爬出,蟲、鳥、蛇,三種天敵安然於一室的場面。
他看見了原音流曾經看見的畫面。
無垢之心,心無塵垢,人如自然。
他黯然道:「老衲雙眼生翳,不識無垢之心。真正擁有無垢之心的人,不是老衲的徒兒無欲,而是無智。」
大佛殿中的議事終於結束,言枕詞回到房間。
當看見舒舒服服睡在床上,剛剛醒來且兀自慵懶打著哈欠的原音流時,他油然升起一點羨慕與不平……
言枕詞:「徒兒睡得真好。」
原音流:「多虧師父將清心凝神佩拿走。」
言枕詞轉移話題,說起正事:「剛才方丈將無垢之心的秘密與無垢之心的真正擁有者透露給密宗留在無量佛國的奸細,一物兩分,各自無用,消息傳到之時,便是密宗眾人返回無量佛國之際,到時無量佛國以逸待勞,密宗諸人破釜沉舟,還有一場龍爭虎鬥」
原音流發出一聲勞累的嘆息:「我看未必啊……」
言枕詞:「哦?」
原音流:「密宗之所以對同為佛教之屬的無量佛國也三緘其口,甚至不惜以能挑起兩宗戰爭的雪海佛心做藉口,蓋因幽陸之中,諸多勢力不知密宗如何確定轉世聖子,卻知轉世聖子一死,密宗立刻土崩瓦解。故而密宗密宗,全落在一個密字。有秘寶,需密藏。」
「現在密宗突襲無量佛國、搶奪一位童子的消息已經傳出,幽陸之中但凡關注此事者,都知道密宗是幹什麼去的,若他們再知道密宗搶錯了人,回過頭來,恐怕不是密宗與無量佛國的龍爭虎鬥,而是其餘勢力聯合無量佛國,使密宗成為歷史。」
原音流不緊不慢說到這裡,反問言枕詞:「師父覺得呢?是密宗與無量佛國發生龍爭虎鬥,還是諸勢力圍攻密宗?」
「我覺得……」言枕詞緩緩道,「我早間說戲剛開場,你答我看未必……你在那時就已窺到密宗會立刻發難。你也早知道密宗來此不是為了雪海佛心,你猜到了密宗來這裡的目的。你還知道無欲與無智之間的問題,你甚至猜到了現在這個局面。」
原音流,原西樓。
哈!還真是博古通今,掐指謀算無遺策的原西樓!
「好師父,你想太多了。」原音流一臉微笑。
「好徒兒,師父只恐怕師父還是想太少了。」言枕詞同樣微笑回應。
他一個音節都不會再相信原音流了!
是夜,無量佛國與穢土交界之處。
天上無星無月,地上離離燈火。漆黑的雲層和同樣漆黑的穹頂自上空降落,籠罩於原野之上,舉目望去,紅色的星火與藍綠色的星火交相參雜,前者是無量佛國的火光,暗藏殺機後者是穢土的火光,蘊含凶厄。
去佛國的密宗隊伍死傷過半,四大部首之中,緊那羅部與摩呼羅迦部部首陷落佛國,餘下之人一日疾馳千餘里,可謂倉惶逃遁。
可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因轉世聖子已被他們安穩迎接,只要回到宗中,八部齊聚,舉辦開慧大典,釋尊就能再度覺醒,引領密宗前行。
終不負釋尊所託……
龍部部首與迦樓羅部首對視一眼,一同輕吁出聲。
龍部部首看了一眼坐於步輿中的無欲,對迦樓羅部部首說:「你我再開金盤,若無餘事,於晝夜更替之際齊入穢土。」
迦樓羅部部首道:「正當如此。」
於是龍部部首開寶匣,起金盤,看見與天書一同放置的金盤上多了一張紙條。但觀紙條顏色,並非是密宗本部的紅色,而是總部之外分部的黑色。他拾起紙條,只見其上字跡潦草,顯為匆匆寫就:
「雪海佛心需由無垢之心開啟!擁有無垢之心之人非無欲,乃無智!無欲以假作真,貪慾橫生,絕非聖子!」
這一刻,兩位部首隻覺心都因之炸裂!
他們搶錯人了?!
步輿之中,自被搶來後便不言不動,但始終暗暗觀察著密宗諸人的無欲第一時間發現不對勁。
他發現密宗領頭的兩位部首在這時刻目光電射而來。
那目光中,包含著震驚、憤怒、指責以及深深的鄙夷。
我知道的,我知道會如此。
一切的聰慧,一切的讚許,在無垢之心面前,什麼都不是。
所有的東西,最後都會變成無智的。
無智什麼都不用做。
嘩啦
洪水自天而降,衝垮心中沙城。
同一時間,無量佛國。
這日的大佛殿註定燈火徹夜不休。
白日裡列坐於此人夜間還列坐於同樣地方,只是另有兩位曾坐於人群之中的執事僧人,被五花大綁捆於大殿之前。
戒律首座站在佛像之下,明亮的燈火將他晃得如同背後佛像一樣高大威嚴。他以禪杖重重一敲地面,地面回以沉悶的:「你等將寺中機密傳遞密宗的苟且之事已被發現,人贓並獲,現在還有何話說?」
兩位執事低頭不語。
戒律首座對左右說:「將兩個奸細帶下去,關押於懺罪谷中,待密宗之事了解,再做他們定論。」
話音方落,殿外忽然快步走入一位僧眾。這僧眾手捧一張插有金翎的信件,正是密宗迦樓羅部的獨特標識:「方丈,首座,密宗來信」
場中高僧一同睜眼。
上澄和尚接信一看,揚起白眉:「密宗於信中請我佛國將無智連同滯留佛國的部眾一同還給他們,他們願以雪海佛心連同密宗諸多寶物交換。若不」
「則密宗將跨過穢土,殺上無量佛國。」
今夜將睡之際,原音流碰到了一位小客人。
偏偏他不能將對方趕出去,因為這位小客人帶來了供他睡前使用的熱水。
「檀越好,今夜前來,想求檀越一事。」無智小和尚帶著熱水前來原音流的房間,向原音流合十,「哥哥曾同我說過檀越智計百出,名揚幽陸。求檀越救我哥哥。」
「原來如此。」原音流道,「在我回答小師傅之前,請小師傅先答我一問。」
「檀越請說。」
「云何得端正?云何得無怨?所言人信受?淨除於法障?永離諸魔業?」原音流問。同樣的問題他在今日早晨問過無欲,當時其餘高僧都覺他是暗指密宗,實則他想問的不過這一對雙生兄弟。
無智沉思片刻,回答:「我嘗聞佛語,我非我,名無我人是我,名慈悲人是人,名智慧我是我,名自在。有此四者,遠離諸業。」
「善。」原音流再贊。繼而他爽快說,「你所求之事我答應了,不管方丈如何思量,我都將盡力而為。」
達到目的,無智很快離開。在他之後,言枕詞神出鬼沒,今天第二次摸入原音流的房間。
言枕詞:「我聽見你們方才的談話了。」
原音流:「你倒是坦然……」
言枕詞大力讚揚,語出肺腑:「路見疑難,出手相助,我從未想過你是這樣的原西樓!」
原音流:「呵呵。」
言枕詞:「我只有一個問題。」
原音流:「什麼?」
言枕詞:「你雖然智謀不俗,但依舊手無縛雞之力,想好要怎麼完成承諾,救出無欲了嗎?」
原音流沉思著。
言枕詞見縫插針:「現在知道好好練武的重要性了吧?」
原音流擊掌:「我想到了,你會挖地道吧?」
言枕詞:「?」
原音流:「明日幫我挖一截十里長一人半高的地道,日落之前必須完成,沒有問題吧?」
言枕詞:「應該沒有。」
原音流感慨:「好好學武果然很重要,師父,一切就靠你了。」
言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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