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也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微雨。
坊間百姓渾未察覺,只有一群寒鴉昂首振翅,飛至重樓高塔上,追逐檐瓦間消褪的暮光。
一隻寒鴉斂翅,棲至靈鷲塔檐角,整理羽毛,忽見半日坊飛來一道黃影,連忙振翅,卻已不及躲避,被黃影從身邊掠過,削下兩片漆黑尾羽。
寒鴉落到塔檐另一角,猶驚惶未定,扭頭去看,薄暮淒清,黃影倏然無蹤。
鴉聲落羽,被掩入靈鷲塔隱約的梵唱檀煙里。
劍符逆雨向上,飛至百丈高空。
自此處俯瞰,肉眼難見的微雨已成雨霧,白茫茫一片。
坊間墉門燈火通明,分割玄都,猶如棋界。各處關卡,重重把守,百姓無法隨意通行。
劍符越過巍峨城牆,穿透薄暮微雨,射向玄都城東。浮玉山青影朦朧。
浮玉山下,城隍廟裡,上香的信眾比往日少了許多,靈官力士往來廟宇間,卻比平日更加緊張忙碌。廟頂上空,黃影一掠而過,並未留下絲毫痕跡。城隍殿側室,三足銅鼎里,一支都夷香靜靜燃燒。青煙本來筆直,卻乍然被擾動。
神龕前,持經的靈祝一看,煙氣凝成一枚劍符。細細一看,見到符腳的青雀印,靈祝便繼續讀經,不再去管。
劍符就此飛入那凡人不可踏足的清幽山道,穿過參天巨木。沒一會,便臨近一座古拙山門。這時,一道青影以快於劍符數倍的速度,一掠而過,挾走劍符。
又有另一道青影,緊追其後。
兩道青影在山門下繞鉦而飛,一逃一追。守門的鈴下人見慣了這種場面,只抬頭看一眼,便繼續清掃階上香樟葉。
兩道青影追逃片刻,逃者忽然一個靈巧轉身,覓得須臾喘息之機,落到山門石樑上,原來是一隻青雀,把叼在嘴裡的劍符,用赤爪壓住,青喙靈巧穿梭,解開紅線。然後銜起那枚軟玉,仰頭吞下。
那追來的青雀卻趁它吞玉的時候,倏然飛過,叼走劍符。
頃刻間,又是劍符易主,追逃者互換身份。但逃過一陣,銜符之雀便覺無聊,松嘴拋下劍符。
那吞食軟玉的青雀,便順勢銜起劍符,飛入青雀宮。扔符的青雀,再次來了興致,緊追其後。只一轉眼,二雀飛過重重道宮,直上浮玉山頂,大青蓮下。
自神蓬刮來的東風,越過數千里江山,抵達大庸西陲,已變得十分溫和,裹挾著仲春的雨氣,終究沒能再進一步,被浮玉山攔下,化作雲靄。雲靄纏綿涌動,撞上大青蓮的蓮瓣,便被撕作流雲,呼嘯而去。
流雲間,青銅蓮瓣未有絲毫鏽跡,反而更加潤澤。流雲飛逝,蓮台亦在轉動。若從浮玉山下亦或玄都向上眺望,大青蓮猶如靜物。但若站在大青蓮下,人渺小如水中蜉蝣,只要耐心一些,便可以察覺到大青蓮的轉動。從今晨到黃昏,蓮台下層十二蓮瓣中,對應大荒落的蓮瓣,就已快要轉過一刻。
掃蓮人年紀二十餘歲,面貌俊秀,穿著一身青衣,自蓮台底部拾級而上,路過昭陽、重光的蓮瓣,抵達玄黓下方。夜色漸深,蓮瓣間光陰昏沉。他提起銅壺,為蓮瓣上的燈盞注入香油,待香油注到七分滿,袖間便飛出幽白火苗。
燈盞亮起,照亮蓮瓣,字跡斑駁。
傳說上古有天狗食日,人祖鑄此青蓮,示周天輪轉之數,生民方知四時晝夜。又藉此大青蓮顯化萬法,青蓮轉動,便傳悟道之音。當今不見食日之天狗,亦不聞悟道之音,只有從蓮瓣上刻鑿的周天之數與真傳法門,可依稀窺見去日的痕跡。
掃蓮人走向另一盞燈,忽然有兩隻青雀飛來,一前一後,落到燈盞邊沿,歪頭打量他。
掃蓮人見到左邊的青雀,雀喙里銜著一枚劍符,他放下銅壺,揖手道:「多謝二位送信。」
青雀鳴叫一聲,他便伸出手。青雀將劍符吐入他掌心,振翅飛走。
掃蓮人凝視劍符,還未看清符上字跡,另一隻青雀跳到他掌上,仰頭啼鳴。
掃蓮人微微一怔,青雀急切跳腳。他苦笑一聲,騰出手摸索身上,卻找不到玉質的東西,只好說:「雀君行個方便,這次就當欠著,下次還你。」
青雀又跳腳叫出兩聲,似乎不信,這時風裡傳來遙遠的雀啼聲,它擺頭朝那邊看一眼,終於不再糾纏,化作青光,倏然離去。
掃蓮人鬆了口氣,暗自嘀咕,這兩個傢伙也不知是被誰慣壞了。騰出空來,便借著燈光,端詳劍符。看罷符上的字,他走到蓮台邊緣向東望。在蓮瓣的夾縫間,遙遙俯瞰浮玉山底。
暝色下,雨霧繚繞,玄都城猶如一枚方印,覆在大庸西陲的江山上。
掃蓮人沉吟半晌,手中劍符自燃,化為灰燼。他轉身再度點燈,燈光漸次亮起,一盞、兩盞、三盞,照亮多般法門。待第十八盞燈燃起,便映見青銅蓮瓣上,有二十四個神人,或峨冠高聳,或長髮披肩,或撐起寶傘,或手執利劍……掃蓮人停住腳步,打量二十四身神,露出回憶的神色,又腳步一轉,走向燈火未明處。
大青蓮里燈火漸明,煙雲氤氳成靄,與流雲相混,不分彼此。
玄都城內,卻夜色漸深。自西都府尹頒布驅魔令,玄都可以說是開了小魚龍會期間宵禁的先例,引得民怨紛紛。或許是受此壓抑氣氛的影響,還沒到宵禁的時候,街上已行人稀落。隨處便能見到兵官成六人一行,提燈巡邏,燈光卻格外昏沉。偶有犬吠鴉聲響起,九衢間瀰漫著莫名妖氛。
臨安坊里,一名襴衫老者懷抱篾筐,穿過街道。筐里墊有蠟布,兩隻還未睜眼的幼貓躺在布上。
老者姓黃,名於揚,二十餘年前在祠部司當過員外郎。致仕以後,不再掛心廟堂之事,獨有一好,便是養貓,寫了一本《貓乘》。今日,聽聞臨坊有一戶人家裡,狸奴生出四隻幼子,黃於揚趁著天黑之前,買來了這兩隻「銜蟬」。
眼看天色已晚,他匆匆走入石鼓巷。見到屋門,一陣欣喜,只想快些回家,安置好懷中兩隻幼貓。
忽然,耳邊聽到一陣嬉笑聲,黃於揚轉頭一看。
石鼓巷深處,有一紅衣童子,面白如雪,嬉笑著蹦跳過來,身後拋了一路紅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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