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妖師 八:鬼兵

    戌時,月色落到縣府前的石天祿身上,混著燈籠的黃光。到了這個時候,府中官吏仍在忙碌。陳皓初大步跨上台階,越過一字蕭牆。

    已是深秋,才剛入夜,天氣已十分寒冷。打縣府吏房過去時,  陳皓初抬頭看了一眼西側的屋頂。對月的鴟吻吞下屋脊,仿佛連帶著把屋內的人都吃進去。要這縣府已建成兩百餘年,裡邊的明府換了一茬接一茬,如今那位鄭明府,雖出身乾元學宮,來歷不凡,但眼看也要被這鴟吻吞下去了。

    陳皓初從東側小道進去,  來到縣府二堂。堂中,  鄭君山正與主簿說施粥的事,  見到陳皓初便停止談論。

    陳皓初大步上前,「鄭君,陳某有要事相商。」說完,他看了一眼旁邊的主簿。

    陳皓初未稱明府,又以陳某自稱,眼看是要說私事。主簿知機,拱手告辭。陳皓初轉頭目送主簿,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才收回目光。

    鄭君山坐到桌旁,油燈的棉線還是昨夜用過未換的,已燒得露出來一截。他指尖一划,燒黑的線頭悄然飄落,搖曳的火光穩定下來,「陳校尉有何要事?」

    陳皓初站在屋柱下,沉聲道:「鬼兵過境的事,  是鄭明府主導的吧。」

    「哦?」鄭君山露出愕然之色,「此話怎講?」

    陳皓初手腕一翻,攤開手掌,  昏黃火光下,他掌心裡躺著一塊染成靛色的紙殼。

    鄭君山眉毛一挑,盯著陳皓初的眼睛,一言不發。

    陳皓初道:「我已經找到了受鄭明府指使糊制鬼面的那個紙匠,這鬧災的時候,他家米缸卻不淺,我的人還在他屋中找到了一些鬼面圖,跟縣人確認過後,這些鬼面,正是他們那夜見到的鬼兵之貌。」

    燈光映著鄭君山半明半暗的臉,他問道:「還有呢?」

    陳皓初道:「我的人去昌平探查過了,那裡煞氣散而不凝,根本養不出一方鬼主。今日,我又探清了青靈縣唯一成了氣候的妖魔,那妖魔雖然厲害,卻跟鬼主扯不上關係。」

    鄭君山坐在椅子裡,雖被神咤司校尉當面戳破所犯之事,表情卻沒什麼波瀾,  只是輕嘆了一聲:「查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快些。」他目光上移,  看向陳皓初身後,「陳校尉既然知道了這麼多東西,  為何獨身前來?」

    陳皓初道:「我來提醒鄭君早做準備,寧巡按查到的東西,比我還多些。」

    鄭君山眉頭一皺。

    陳皓初道:「我從線人那得到消息,寧巡按已查出那些假扮鬼兵的人,是懸泉府的府兵。」

    鄭君山道:「他今天來時,就已暗示過我。」

    「他既然敢透露風聲,想必已掌握足夠的證據了。」陳皓初說著,捏著那塊靛色紙殼,放到燈焰上,「至於我這邊,那糊紙匠已被我藏起來,寧光興尋不到他,那些鬼面圖和糊制鬼面的證據也被付之一炬,這是最後一塊鬼面了。」

    火焰霎時便將紙殼吞沒,燒成灰燼,陳皓初收回手,與鄭君山對視。

    鄭君山坐在椅子裡,沉默了一會。

    「陳校尉為何幫我?」

    「我雖與鄭君沒什麼交情,卻知道你的為人。」陳皓初搓去指間余灰,「你身具神通,不好錢財。又並非出身大族,膝下也僅有一子,身後無甚羈絆。像你這樣的人,定然不會貪圖些糧食,做自毀前程的事。而且來幫你的也不是我,而是神咤司右禁。」

    陳皓初拿起陰刻「神咤司右禁判事」的腰牌,給鄭君山看了一眼便收起來。

    「青靈縣鄉紳勢大,與朝中官員牽連不小,鄭君這般不肯同流合污的,在此縣為令,必定受到排擠。如今聖人西去未歸,天下亂象四起,心懷鬼胎之輩,行事也愈發肆無忌憚。鄭君如今被抓住了把柄,若就此被打壓下去,是朝廷的損失。我能做的不多,只有毀去一些證據,不知鄭君接下來有何打算?」

    鄭君山盯著陳皓初。這位青靈縣明府,縱使被人當面試探,也總是擺出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但就算身具神通,他也不是神人。陳皓初的一番話,讓他有些欣慰,也讓他卸下防備,終於露出了一絲疲憊之色,搖了搖頭。

    陳皓初面色微凝。

    「三千石。」縣府的院子裡傳來蛩鳴聲,鄭君山聲音低沉,他望向窗外冷月,「一月前,山南道的糧食運來時,本該有兩萬石原本的兩萬石糧,原本就只會在青靈縣卸下八千石,剩下的要運去州府。糧食運到青靈縣時,我被秋祭牽絆住,便派了個信得過的去收糧。秋祭過後我去糧倉查看,卻發現表面的是米,下邊壓著的都是沙子。兩萬石糧,運到這裡,只剩三千石是糧食。」


    陳皓初聽著鄭君山的話,低聲道:「好狠的手段。」

    鄭君山接著說:「糧已入倉,若有減損,責任都在我一人。州府那一萬石糧的坑,我已填不上了。若把損糧的事掀出來,僅剩的三千石糧,也要先送往州府。那時的青靈縣,已是民不聊生,我甚至親眼見過析骸易子之事。三千石糧,三十六萬斤,分到青靈縣六萬人手裡,每人分得六斤,勉強能撐過半月。的確,鬼兵之事是偽造的。我找了些人,先傳出昌平鬼主出世的消息,又假冒鬼兵,把那三千石糧食拿出來,分給了縣中百姓。」

    陳皓初捏拳,冷笑道:「怎麼沒有鬼兵,拿走那失掉的一萬七千石糧食,層層包庇的人便是鬼兵。鄭君可查出來那些糧食輾轉到何處了?」

    「無暇去查,也無需去查。」鄭君山搖頭,「盤剝糧食的人,終歸要趁價高時換成財帛。但靠我一人之力,動他們不得。放糧時,我便知道鬼兵過境的事終究要暴露,但能救人一時,便救一時罷!」

    「借妖魔之名私動官糧,在這時候,多半會是死罪。」陳皓初臉色沉重,「但鄭君出身乾元學宮,這一重身份,猶如丹書鐵券。那寧光興想必今夜就要動手,我有一策……鄭君且攜家眷逃出青靈縣,待聖人歸國,天下安定後,你再現身,查明此案的始末,重獲清白。」

    鄭君山搖頭,「不必,既然你為我銷毀了證據,我縱使被捕下獄,只要不認罪,便不至於真的被打落塵埃。我若跑了,反倒要連累懸泉府的薛都尉了……」

    話沒說完,縣府外邊傳來一陣馬蹄和驚呼聲。

    陳皓初起身,微微一笑,「多謝陳判事相助,有朝一日我出得囹圄,再請你喝酒。」

    說罷,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綠袍的衣襟,走向縣府前門。

    ……

    臨近戌末,月朗星疏,縣府門前火光閃動,馬蹄聲徘徊不絕,岐州巡按帶領一干人馬,在縣府門前如臨大敵。直到那穿著綠袍白裳的青靈縣明府出了大門,並未反抗,被數名甲士扣押下來,寧光興才鬆了口氣,把鄭君山帶走。

    百姓聞聲而出,就算是在夜間,鄭君山被抓的消息也迅速傳至青靈縣四方。

    人心惶惶間,青靈縣東,人跡稀絕的義莊外邊,李蟬穿上一身殘破甲冑。一路東行時,手下妖怪在匪兵、戰場上撿來不少劍甲,他戴著鏽跡斑斑的護肩,接過塗山兕遞來的賬簿。

    戴燭頂著灼灼光焰,照亮賬簿上的字跡。

    「那糧行的管事被蜃氣一迷惑,就什麼都說了。」塗山兕說道,「青靈縣裡存糧多的有五家,附近那幾個大族,有兩家在朝廷裡邊頗有人脈,有一個當左侍極的,還有個禮部侍郎,其他三家都是經商的。他們手裡的糧食,有的是囤積的,有的是從馬匪手裡收來,那位姓鄭的郎君,募集的糧食,便是被馬匪搶了去,輾轉到那糧行里,還有的糧食,則是從別處盤剝來的……」

    徐達蹲踞柳梢頭,望著那賬簿上密麻字跡頭大,叫道:「管那麼多作甚,阿郎一聲令下,弟兄們只管搶便是了!」

    李蟬闔上賬簿,問道:「我的名號可記好了?」

    「阿……」青夜叉剛叫出一個字,便被赤夜叉撞了一頭,改口道:「武威候馮大將軍!」

    「武威侯!」

    「馮大將軍!」

    「昌平鬼主!」

    妖聲四起,鏽劍殘刀舞動,甲片嚓嚓作響。

    李蟬拿起一面銅鏡,手指勾勒,鏡中的面容逐漸變化,臉白如霜,唇殷如血,青色的眼瞳里透出懾人煞氣。

    他戴上鐵兜鍪,紅藥又把一條猩紅斗篷,掛在到他肩甲的銅鉤間。

    他喊道:「列陣!」聲若朽木開裂。

    鐵甲鬼將鏽劍一揮。

    冷月當空,西風嗚咽。

    鬼影憧憧,青面獠牙,提刀摜甲,殺向那青靈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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