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的雪地,火紅的驊麒,墨黑的斗篷!
三匹驊麒上各坐一人,宛如暗夜裡的幽靈,沒有一絲聲響。
東方第一道晨曦噴薄而出,薄紗般落在迎風飛舞的玄衣斗篷上,像是鍍了一層金輝,波光粼粼。
借著微弱的光線,中間之人身材略顯瘦小,黑色斗篷下,是件珍貴異常的雪狐裘袍。墨發玉冠,朱唇貝齒,面若凝脂,眼如點漆,丰神俊逸,光映照人,清貴至極!
只是如此秀美的少年,難免脂粉氣多了些,就連一雙不怒而威的丹鳳眼,也平添了幾分柔情。
清貴少年姿態優雅地扶了扶斗篷,輕嗽了聲:「三年了,你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右首之人望著雪地中的蹄印,沉聲道:「隊散不成列、蹄深而無距!既非能將,又乏良馬,以此區區十數騎,自保猶且不足,如何傷敵?怕是要令少主失望!」
清貴少年隨意把玩著綴在衣帶上的玉飾,目光微微左移:「阿乾,你怎麼看?」
左首之人輕拂袍帶,神態傲然:「兵甲武卒,百可當千!此刻吾去,保他一人!」
清貴少年唇角輕揚,一聲淺笑:「這次你和阿乙的觀點倒是一致,難得!不過一名百箭主,死便死了,何須驚擾葉首大駕!」
迎面呼嘯而來的寒風冷冽如刀,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談不缺伏著身子,雙手緊抓鬃韁,任由身下戰騎在雪中狂奔。
好在這匹戰馬隨他多年,頗具靈性,也知主人意圖,始終循著那些腳印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它忽然一聲長嘶,停了下來。
一陣疾馳,少說也有七八十里,談不缺胸中血氣翻騰,四下儘是茫茫雪海,不知身在何處。放眼望去,他不由低呼一聲,不遠處的雪地中,伏著一名女子。看裝束,赫然正是昨夜他在城牆上遇到的中年美婦,卻不見那孩子的身影。
單憑一雙腿,又在饑寒交迫下,一夜逃出七八十里,這便是生死關頭爆發出的潛力嗎?
談不缺不禁對眼前的婦人肅然起敬,迅速下馬上前察看。
顧不得什麼禮數,他一把扶起婦人,卻只覺觸手冰涼,一顆心不由往下沉去,待看清婦人的樣貌,更是吃了一驚。
昨晚雖然只是月下匆匆一瞥,但婦人嫻靜姣好的美麗容貌還是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此刻,她卻是面色焦枯、滿臉皺紋,一頭烏雲飛瀑已成根根銀絲。
就在他以為婦人已死時,忽見她嘴唇微微動了下,連忙俯身問道:「你說什麼?孩子呢?」
她全憑一口氣苦苦支撐至今,此時突然看到談不缺,再也堅持不住,拼盡氣力,斷斷續續道:「救、救救阿兒,死亡……森……」沒等說完便昏死過去。
這時,其他人也已趕到,紛紛圍了上來,看到老大抱著一名老婦,皆是十分詫異。
大尤感到空中氣氛凝重,也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臉:「老大,這位老婆婆是?」
「……」老婆婆?她其實只有二十七八歲!
「叛民!」談不缺簡單說出兩個字,然後向一名五十多歲的老兵招手:「霍伯,你快來看看她怎麼樣了,還能救嗎?」
霍伯是談不缺手下年齡最大的,名喚霍服,懂些歧黃之術,算是他們的隨行軍醫。
談不缺這時抬頭望去,忽然看到一排小孩的腳印,一路向北而去,只是比先前的淺淡很多,而且也變得稀疏起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真的很難發現。
霍服診了診婦人的脈,又翻檢著看了看她的眼皮和臉色,沉默片刻,搖著頭嘆了口氣:「已經油盡燈枯,毫無生機,老朽是不成的了!除非藥師巫和在此!」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句話由他親口說出,談不缺心中還是受到極大震撼。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著一個如同鮮花般燦爛的生命就在自己面前逝去。
昨晚他如果選擇的是擒,此刻她便不會……
如今,只剩……孩子!對,還有那個孩子,絕不能讓自己造成的悲劇再繼續!
想到這裡,談不缺猛地站起來,快速躍上馬背:「霍伯,你就留在這裡看著她,其他人跟我追,要快,只是個孩子,應該走不遠,不能讓他進入死亡森林!」
「你們看那裡!」小菜忽然指著前方叫了起來。
遠處,就在雪海的盡頭,赫然出現一道若隱若現的黑線!
談不缺心中一凜,連忙回頭:「霍伯,帶上她一起走!大家注意,離死亡森林已經不遠了,當心附近有妖獸出沒!」
隨從阿乙銳利的目光穿透地上雜亂的蹄印:「將一身精元與氣運強行轉移,真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可惜了!他們應該到了,少主真的決定不出手?」
清貴少年斜倚麒背,右手支頤,左手輕撫袍帶,神定氣閒:「聽說他出了名的膽小怕事,這次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若是不惜以死證明自己,我怎可不盡力成全?阿乾,你說呢?」
隨從阿乾神情淡漠,語聲比驊麒蹄下的積雪還要冰冷幾分:「以其生死卜天意,少主怯了嗎?」
清貴少年聞言,先是一怔,隨即一惱,旋復一笑:「切,小九兒,你,讓我不喜了!」
他倒是不在意,緩緩抬起頭,淡淡道:「那就在此等侯吧!」
這一路下來,倒是平靜得讓談不缺意外。四下一片死寂,全無野獸蹤跡,卻也始終沒看到那名孩子。遠方的黑線越來越近,這令他心中既著急,又詫異。母親精疲力竭,倒地不起,年僅十歲的兒子為何卻突然如有神助,捷步如飛?
正在疑惑之間,起伏的雪丘後面,忽然出現一片平坦開闊的窪地,高聳濃密的幽林之前,卻是一座不大的軍營。
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到數聲齊喝:「什麼人?」
話音未落,一下子湧出來數十人之多,紛紛抽出兵器攔住他的去路。
談不缺定睛一看,暗中吃驚。這些人個個身披戰鎧,手持戰戟,竟是穆晉最精銳的兵甲武卒。穆晉二十萬大軍中,兵甲武卒總數也不過三萬,全部集中在國都穆晉城四周,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強抑心中的震撼與疑惑,勒緊韁繩,示意身後眾人立即停止前進,自己則單獨下馬,上前向這些穆晉武卒行過軍禮:「各位壯士切莫誤會,我等是箭壺城守軍,只因追捕脫逃的叛民,一路至此,敢問諸位可曾看到一名十歲左右的孩子?」
當先一名武卒鼻孔朝天地打量了談不缺一番,很是不屑道:「箭壺城連個十歲孩童也看不住,真是無能!有我們兵甲武卒在此,一隻蒼蠅也休想越境!你們,可以回去繼續享受君上恩賜的太平日子了!」說到最後,語氣中已滿是嘲諷。
談不缺聞言既喜且驚,喜的是聽這意思,那孩子已被他們擒住,並未進入死亡森林,驚的是看這架勢,對方並不打算把人交出。一個十歲大的孩童落在這群穆晉最兇殘的武卒手上會是怎樣的下場,現在是否已……他甚至不敢繼續往下想。
那名母親最後祈求的眼神與話語立即浮現在談不缺的腦海中,他抿了抿乾裂的嘴唇,硬著頭皮對那名態度傲慢的武卒道:「壯士,事情是這樣,那個孩子其實昨天就被我們抓住,已經登記造冊,過幾日便要押往國都獻給君上,誰知昨夜守衛疏忽,竟讓他逃脫,所以,壯士看能否……」
結果他的話還未說完,猛地一陣隆隆的車輪碾壓聲響起,他急忙抬頭,只見一輛高大威武的戰車疾馳而來,武卒們頓時高呼起來:「車主,是車主來了!」
黃夏軍制,一輛戰車配戰馬八匹,甲士十五名,兵士七十五名,雜役十名。戰時,車上甲士三人在前,中御車馬,左操弓矢,右執干戈,其餘十二人居後候補。車下兵士五人一列,按與敵方距離遠近依次分執五種兵器。兵士二十五人為方陣,分守戰車左、右、後三方。此為作戰最小單位,號兵車一乘,長官為乘長,屬下則尊稱車主。其中兵士又分騎兵與步兵兩種,騎兵執戈、矛、殳、戟、弓,步兵則執刀、劍、棒、槍、弩。
眼前便是兵車一乘,武卒百人。雖然人數不多,但他們是穆晉軍精英中的精英,不但人人穿著特殊材質製成的鎧甲,持著有名的穆晉戰戟,而且個個身強體健,當真是以一當十,以百當千。
再看看自己手下,抓耳撓腮的大尤,賊眉鼠眼的小菜,一臉愁容的霍伯……唯一還算有幾分軒昂之氣的奚楚,這會應該像昨天的自己那樣,正站在城牆上賞雪。而且,箭壺匽族是穆晉的附庸,向他們拔刀,那就等於公然謀反,整個箭壺匽族都會遭殃!
那個孩子……只能就此放棄嗎?自己豈不是親手害了他們母子?
談不缺還在猶豫,戰車已至,頭頂一個公鴨嗓響了起來:「是誰在此喧譁?」
戰車面向他的廂門大開,車內情形一覽無餘!
鮮艷的斑斕獸皮毛毯鋪滿整個車底,中間火紅的炭爐燒得正旺,一名中年軍官模樣的男子淨面無須,戰甲的衣襟半敞,大馬金刀地坐著,一雙小三角眼射出兩道精光,肆意俯視車下臉色煞白的談不缺,一聲怪裡怪氣:「給我拿下!」
話音剛落,幾名武卒立即閃電般扣住談不缺雙手的脈門,佩刀與戰馬同時被奪,身後登時響起大尤的怒喝聲:「喂喂喂,你們在幹什麼,快放開我們老大,否則可別怪老子的箭頭不認人!」
接著就是十幾下弓弦之聲,戰車上的軍官卻只仰天打了個哈哈:「眾人聽令,有開弓者,就地格殺!」現場立時劍拔弩張起來。
談不缺雙臂反剪,低著頭,不顧身上疼痛,回聲大喝:「大尤不得對軍帥無禮,立即退後三十步,否則軍法處置!」說著又連忙回頭向中年軍官陪罪道,「談不缺管教下屬無方,無禮冒犯衝撞軍帥,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就在同時,大尤他們聽從談不缺的命令,迅速後退三十步,全神戒備!
中年軍官一愣,沒想到對方動作竟然如此迅速,眼中的殺機一閃而沒,隨即薄唇勾起一抹冷笑:「擅闖邊防重地,驚擾駐守兵陣,依律,軍杖五十,念箭壺為穆晉附庸,減為二十,爾可心服?」
談不缺心中大罵中年軍官無恥狠毒,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怨憤之色,咬牙答道:「多謝軍帥寬厚仁慈,談不缺心服口服,願領軍罰!」
「哈哈哈……」中年軍官得意地大笑起來,「好!來人,軍杖二十!」
「一、二、三、四……」
隨著緩慢冰冷的喊數聲,粗糙堅硬的軍杖不停起落,錐心刺骨的疼痛令談不缺幾欲昏死過去,對眼前的中年軍官簡直恨之入骨,卻強忍著沒吭一聲,心中只希望大尤他們能夠忍住,不要衝動!
還好,直至二十軍杖滿,他們始終沒有任何異動,中年軍官有些失望道:「你現在可以開口說話了!」
談不缺被提起來,然後手腕、脖子等處忽地一松,失去支撐,全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劇烈的疼痛瞬間讓他的額頭滲出黃豆大的汗珠,他的十根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肉里,勉強沒有仰天向後摔倒。
三年來,他第一次身體與精神同時受到如此莫到的苦楚與恥辱,嘴角液體緩緩溢出,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又咸又腥!
「軍帥,他是箭壺城脫逃的叛民,請求您賜還,不缺感激不盡,永銘大恩!」
論職位,百箭主與車主同級,但他的姿態卻低到了地上,語氣更是恭敬至極,只因中年軍官膝上一名骨瘦如柴、遍體鱗傷的孩童。
他看到談不缺,氣若遊絲地發出微弱的聲音:「大哥……哥,救……救我……」
中年軍官一臉嘲弄地看著地上的談不缺,抬起右手,伸出一指,猛地戳下,便聽得一聲孩童無力地痛哼聲,宛若無數小刀扎進談不缺的心上。
「想要人,就讓徐墨親自來!來人,把他的馬宰了作午膳!」中年軍官抽起右手緩緩放在唇邊,吮啜著指尖鮮紅的血珠,看著他大聲獰笑,「還有什麼事嗎?」
談不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終,雙手顫抖著一拱:「軍帥,在下——告辭!」說完他猛地轉身,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大尤他們走過去。
短短三十步,卻像是遙遙千里,他走得異常艱辛而痛苦!他不敢回頭,因為那裡有雙失望、無助的眼神化成的利劍,正刺穿自己的身體,懸在那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心上,一旦回頭,便會被斬得粉碎。
「老大」、「老大,你沒事吧?」、「……」
談不缺眼前一花,雙腿頓時力道盡失,猛地向前倒去。
眾人紛紛圍上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扶上大尤的戰馬,憤然道:「欺人太甚!老大,我們和他們拼了!」
談不缺勉力保持清醒,搖搖頭:「回城!」
中年軍官望著談不缺眾人緩慢地消失在雪丘後面,嘴角揚起一絲狠毒的笑容,將膝上的「玩物」隨手拋進車廂一個角落,一聲低喝:「全軍集合!」
片刻,戰車前整整齊齊地站滿百名穆晉武卒,等待著長官的命令。
中年軍官伸了伸有些酸麻的腿腳:「三陣兵士留下,甲士和雜役各回原位!」接著又道,「三陣長何在?」
話落,三名陣長應聲而出,躬身向長官行禮:「屬下在!」
「合力消滅剛才這隊箭壺弓手,可有問題?」中年軍官輕描淡寫道。
三人臉上同時露出愕然的神情,其中一人忍不住開口道:「消滅他們?車主剛才何不動手?區區十幾個普通弓手,就算再多一倍,我左陣獨力便能保證完成任務,何須如此勞師動眾!」另外兩人也表示自己可以單獨完成任務。
中年軍官冷哼一聲:「兩軍衝殺,要對付十幾隻廢物,五名兵甲武卒已嫌太多,但我今天要的不是擊潰,而是全殲!你們誰能保證萬無一失?」
三人頓時陷入沉默,在這一馬平川的雪原上,擊潰容易,要想全殲,就必須團團圍住,在此情形下,精兵的優勢便受到限制。包圍,需要的是絕對的數量優勢。
中年軍官繼續道:「你們可還記得臨行前君上的密諭?」
「不敢或忘!」三人齊聲道。
中年軍官點點頭:「我原以為會等很久很久,想不到這麼快就有如此天賜良機!能否完成君命,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就看這次行動!他們箭主身受軍杖之刑,又失了戰馬,只能與其他人共乘,如此以來,行進必緩,而且,絕對料不到我們會突襲!」
他稍微頓了頓,伸手一探,然後擲出三支小箭,插在三人面前的雪地上:「三長聽令!左陣、右陣分別從兩翼迂迴包抄,後陣從後方追擊。半個時辰,以他們的速度應該能行三十里,彼時,三陣必須趕至彼處,合軍聚殲之!」
三人分別拔起面前的令箭,齊聲道:「末將得令!」
「記住,完全合圍之前,絕不可暴露行蹤,我要的是全殲!包括一匹戰馬都不許逃脫!行動失敗,不論理由,三人皆斬,這是我洪荒蘭的規矩,明白嗎?」
「明白!」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24s 3.717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