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美男 第063章:空間屏障

    自從甦醒後就一直在燈塔里待著,此刻吹向陳杉的海風,氣味有點不太好聞。他跟隨瑪哈貝斯特父子前行了一段,回頭看內置升降機的八面巨柱——這裡已經是燈塔的最高層,即像一座八角涼亭的第十二層。這讓陳杉倍感親切,因為頂層的建築風格,讓他想起了中國的園林建築。

    「我們古貓族還有專屬於自己的慶典,每年六月和十二月,古貓各族的首領們都會在這裡聚會,我們一般把這一層叫做『風亭』,將來一定要帶你參加,很是熱鬧呢!」瑪哈辰亦辰還是像帶小孩似的抓著陳杉的手往前走,他感覺到陳杉手腕冰冷,「你現在一定開始覺得冷了,放心吧,這是漱石原液的作用,其實外面的風並不太冷。」

    陳杉點點頭,心想怎麼不叫風波亭呢。他邊走邊看,因為風亭沒有牆壁,只有幾根石柱和兩重石欄,一層石欄是風亭的,還有一層是燈塔頂部最外面那圈的,除此之外空無一物,比燈塔裡面還顯得空曠開闊。好不容易走到風亭的石欄邊,他發現臨近的兩側石柱上,都刻著巨大的圖形。「這些是圖騰還是文字?」他問瑪哈辰亦辰。

    「這是『安隱島風亭』五個字,是古貓族和巴斯特族的通用文字,是以兩種文字為基礎,創造的國際公共事務專用文字:『泰侶文』,使用的機會其實不太多,除非發生了什麼全球性的大事。」瑪哈辰亦辰隨即又指給他看,那些字中,哪些部分來源於古貓族的文字,哪些部分是變異後的巴斯特文。

    陳杉看著似圖又似字的泰侶文,總覺得它們是楔形文字、阿拉伯文和漢字的合體。轉身的一瞬間,他因為遠處視野的變化,驚奇地發現剛才是自己錯以為海面不太平靜,其實是整座島在向某個方向行駛!

    這一天就這麼安靜地過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盜版網站一樣瘋狂地生長,所以,以下內容為無良的盜文網站準備,請享用:37歲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夾雨雲層,俯身向漢堡機場降落。11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塗得一片陰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機樓上的旗,以及bmw廣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蘭德派抑鬱畫幅的背景一段。罷了罷了,又是德國,我想。

    飛機剛一著陸,禁菸字樣的顯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擴音器中低聲傳出背景音樂,那是一個管弦樂隊自鳴得意演奏的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難以自已。不,比往日還要強烈地搖撼著我的身心。

    為了不使頭腦脹裂,我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德國空中小姐走來,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說不要緊,只是有點暈。

    "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的,謝謝。"我說。她於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音樂變成彼利·喬的曲子。我仰起臉,忘著北海上空陰沉沉的雲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

    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於那片草地之中,呼吸著草的芬芳,感受著風的輕柔,諦聽著鳥的鳴囀。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滿20歲的時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可以了,謝謝。只是有點傷感。"我微笑著說道。

    "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說罷,她低下頭,欠身離座,轉給我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祝您旅行愉快,再會!"

    "再會!"

    即使在經歷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仿佛凍僵似的緊貼著湛藍的天壁。凝眸遠望,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草地,微微捲起她滿頭秀髮,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只見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從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直子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我講述水井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歷歷在目。那時心裡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只是我與她的關係,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閒情逸緻。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直子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哦,對了,就連直子的臉,遽然間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線型瀉下的手感爽適的秀髮,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及其緊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裡時常穿的格調高雅的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發出的微微顫抖的語聲(就像在強風中的山崗上說話一樣)--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涌,她的面龐突然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裡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

    但是,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所需的時間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漸次變成10秒、30秒、1分鐘。它延長的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來我的記憶的確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遠離,正如我逐漸遠離自己一度戰國的位置一樣。而惟獨風景,惟獨那片10月草地的風景,宛如電影中的象徵性鏡頭,在我的腦際反覆推出。並且那風景是那樣執著地連連踢我的腦袋,仿佛在說:喂,起來,我可還在這裡喲!起來,起來想想,思考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裡!不過一點也不痛,一腳踢來,只是發出空洞的聲響。甚至這聲響或遲或早也將杳然遠逝,就像時間萬物歸根結底都將自消自滅一樣。但奇怪的是,在這漢堡機場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機上,它們比往常更長久地、更有力地在我頭部猛踢不已:起來,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動筆寫這篇文字。我這人,無論對什麼,都務必形諸文字,否則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時究竟說什麼來著?

    對了,她說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許是只對她才存在的一個印象或一種符號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鬱的日子裡她頭腦中編織的其他無數事物一樣。可是自從直子講過那口井以後,每當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時呈現出來。雖然未曾親眼目睹,但井的模樣卻作為無法從頭腦中分離的一部分,而同那風景混融一體了。我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於草地與雜木林的交界處,地面上豁然閃出的直徑約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給青草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無柵欄,也不見略微高於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張著嘴。石砌的井圍,經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混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鑽進那石縫裡。彎腰朝井下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裡邊。

    "那可確實--確確實實很深喲!"直子字斟句酌地說。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確確實實很深,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肯定在這一帶無疑。"她說著,雙手插進粗花呢大衣袋裡,覷了我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說自己並非說謊。

    "那很容易出危險吧,"我說,"某處有一口深井,卻又無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豈不沒得救了?"

    "恐怕是沒救了。颼--砰!一切都完了!"

    "這種事實際上不會有吧?"

    "還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兩載就發生一次。人突然失蹤,怎麼也找不見。於是這一帶的人就說:保准掉進那荒草地的井裡了。"

    "這種死法怕有點不太好。"我說。

    "當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頸,當即死了倒也罷。可要是不巧只摔斷腿腳沒死成可怎麼辦呢?再大聲呼喊也沒人聽見,更沒人發現,周圍觸目皆是爬來爬去的蜥蜴蜘蛛什麼的。這麼著,那裡一堆一塊地到處是死人的白骨,陰慘慘濕漉漉的。上面還晃動著一個個小小的光環,好像冬天裡的月亮。就在那樣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掙扎著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說,"總該找到圍起來呀!"

    "問題是誰也找不到井在哪裡。所以,你千萬可別偏離正道!"

    "不偏離的。"

    直子從衣袋裡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你。對你我十分放心。即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說。如此默默地走了一會。"這方面,我的感覺靈驗得很。也沒什麼道理,憑的全是感覺。比如說,現在我這麼緊靠著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腸的,再討人厭的東西也不會把我拉去。"

    "這還不容易,永遠這樣不就行了!"

    "這話--可是心裡的?"

    "當然是心裡的。"

    直子停住腳,我也停住。她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處,黑漆漆、濃重重的液體旋轉出不可思議的圖形。這對如此美麗動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視著我。隨後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瞬間,我覺得一股暖流穿過全身,仿佛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謝謝。"直子道。

    "沒什麼。"我說。

    "你這樣說,太叫我高興了,真的。"她不無淒涼意味地微笑著說,"可是行不通啊!"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殘酷了。那是--"說到這裡,直子驀地合攏嘴唇,繼續往前走著。我知道她頭腦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便也緘口不語,在她身邊悄然移動腳步。

    "那是--因為那是不對的,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少頃,她才接著說道。

    "怎麼樣的不對呢?"我輕聲問。

    "因為,一個人永遠守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們結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麼在你上班的時間裡,有誰能守護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離你不成?那樣豈不是不對等了,對不?那也稱不上是人與人的關係吧?再說,你也早早晚晚要對我生厭的。你會想:這輩子是怎麼了,只落得給這女人當護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這樣。而這一來,我面臨的難題不還是等於沒解決麼!"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這樣。"我撫摸她的背。說道,"總有一天要結束的。結束的時候我們在另作商量也不遲,商量往下該怎麼辦。到那時候,說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們總不能眼盯著收支賬簿過日子。如果你現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呢?好麼,雙肩放鬆一些!正因為你雙肩繃得緊,才這樣看待問題。只要放鬆下來,身體就會變得更輕些。"

    "你怎麼好說這些?"直子用異常乾澀的聲音說。

    聽她這麼說,我察覺自己大概說了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直子盯著腳前的地面說,"肩膀放鬆,身體變輕,這我也知道。可是從你口裡說出來,卻半點用也沒有哇!嗯,你說是不?要是我現在就把肩膀放鬆,就會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如今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一旦放鬆,就無可挽回了。我就會分離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麼地方去。這點你為什麼就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說什麼照顧我?"

    我默然無語。

    "我心裡要比你想的混亂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亂糟糟……嗯,當時你為什麼同我一起睡覺?為什麼不撇下我離開?"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中走著。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殼,在腳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和直子猶如尋覓失物似的,眼看著地緩緩移步。

    "原諒我。"直子溫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幾下頭說,"不是我存心難為你。我說的,你別往心裡去。真的原諒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慪氣。"

    "或許我還沒真正理解你。"我說,"我不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個過程。但只要時間,總會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徹底。"

    我們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我時而用腳尖踢動知了殘骸或松塔,時而抬頭仰望松樹間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兩手插在外衣袋裡,目光游移地沉思著什麼。

    "噯,渡邊君,真喜歡我?"

    "那還用說?"我回答。

    "那麼,可依得我兩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著搖搖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對你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裡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我說,"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可能一直記住?"

    "永遠。"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陽光,在她肩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犬吠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離我們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岡,鑽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脅迫。我拉開兩三步距離跟在後面。

    "來看吶,這兒好像有井。"我衝著她的後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動情地一笑,輕輕抓住我的胳膊,然後肩並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遠都不會把我忘掉?"她耳語似的低聲詢問。

    "是永遠不會忘。"我說,"對你我怎麼能忘呢!"

    儘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裡,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裡而化為一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為了信守我對直子做出的諾言,舍此別無他路。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著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裡,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裡。我18歲,剛上大學。對東京還一無所知,獨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裡給我找了間宿舍。這裡一來管飯,二來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於是父母覺得即使一個未通世故的18歲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支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為,只要有了被褥和檯燈,便無須添置什麼。就我本人來說,本打算租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費,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況且,住處對我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東京都內風景不錯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圍有高高的混凝土牆。進得大門,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樺樹。樹齡聽說至少有150年。站在樹下抬頭仰望,只見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著這棵樹迂迴轉過,然後再次成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著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這是開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築,給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監獄或由監獄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絕無不潔之感,也不覺得陰暗。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每個窗口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於最耐曬的顏色。

    沿甬道徑直前行,正面便是雙層主樓。一樓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樓是禮堂和幾個會議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還有貴賓室。主樓旁邊便是三棟宿舍樓,同是三層。院子很大,綠色草坪的正中有個噴水龍頭,旋轉不止,反射著陽光。主樓後面是棒球和足球兩用的運動場和六個網球場,應有盡有。

    寄宿院唯一的問題,在於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個極右人物為中心的一家性質不明的財團法人所經營的。其經營方針——當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當奇特的。這點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冊子和寄宿生守則,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於培育於國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樓的創辦精神,贊同這一精神的諸多財界人士慨然解囊……這是對外的招牌,而其內幕,便以慣用伎倆含糊其詞。明確地來說,沒有任何人曉得實情,稱其無非是逃稅對策者有之,謂其沽名釣譽者有之,說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採取形同欺騙的巧妙手腕騙去這片一等地產者有之。甚至有人說其中包藏著非同小可的老謀深算。照這種說法,創辦者的目的在於通過這裡做過寄宿生的人在財政界建立一個地下財閥。確實,寄宿院內,有個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優秀分子組成的特權俱樂部,詳情我自然不清楚。據說一個月總要召開幾次邀請創辦者參加的什麼研究會。只要加入這俱樂部,將來就職便萬無一失。至於這些說法中何對何錯,我便無從判斷了。但所有這些說法有一點卻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樣,1968年春到1970春這兩年時間裡,我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內度過的。如果有人問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兩年之久,我也無法回答。就日常生活這點來說,右翼也罷、左翼也罷、偽善也罷、罪惡也罷、並無多大區別。

    寄宿院內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當然也播放國歌。如同體育新聞中離不開進行曲一樣,升國旗也少不得放國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從任何一棟寄宿樓的窗口都可看見。

    升國旗是東樓(我所住的)樓長的任務。這是個大約60歲的老年男子,高個頭,目光敏銳,略微摻白的頭髮顯得十分堅挺,曬黑的脖頸上有條長長的傷疤。據說此人出身於陸軍中野學校,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個學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勢。這學生的事別人也不甚知曉。光腦袋,經常一身學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誰,也不知其房間號碼。在食堂或浴池裡也從未打過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學生。不過,既然身著學生服,恐怕還得是學生才對——只能如此判斷。而且此君同中野學校的那位卻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麵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這一對令人不快至極的搭檔在院子裡升那太陽旗。

    住進之初,出於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點鐘就爬起身來觀看這愛國儀式。清晨6時,兩人幾乎與收音機的報時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學生服固然是學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學校則一身夾克,腳踏運動鞋。學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學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攜式磁帶收錄機。中野學校把收錄機放在升旗台下,學生服打開桐木箱。箱裡整齊地疊放著國旗。學生服畢恭畢敬地把那旗拿給中野學校。中野學校隨即給旗穿上繩索,學生服順便按一下收錄機開關。

    《君之代》

    旗一躥一躥地向上爬去。

    「沙礫成岩兮」——唱到這裡時,旗升到旗杆中間,「遍覆青苔」音剛落,國旗便爬到了頂尖。兩人隨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勢,目光直視國旗。假若晴空萬里,又趕上陣風吹來,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儀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順序與早上相反,旗一溜煙滑下,收進桐木箱中即可。晚間國旗卻是不隨風翻卷的。

    何以晚間非降旗不可,其緣由我無從得知。其實,縱然夜裡,國家也照樣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樣不少。巡路工、出租車司機、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隊、大樓警衛等——這些晚間工作的人們居然享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覺得委實有欠公道。不過,這也許並不足為怪,誰也不至於對此耿耿於壞。介意的大概舍我並無他人。況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從來就沒想尋根問底。

    房間的分配,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兩人一房,三、四年級每人一間。兩人一個的房間,有六張墊席大小,略顯狹長,盡頭牆上開有鋁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對背放著用來學習的兩套桌椅,門內左側放一架雙層鐵床。每件家具,其結構簡單得出奇,且結實得可以。除了桌椅鐵床,還有兩個衣箱、一張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牆壁上的擱物架。無論怎麼愛屋及烏,都難以恭維是富有詩意的空間。差不多所有房間的擱物架上,都擺一些日用品。有收錄機、吹風機、電暖瓶、電熱器和用來處理速溶咖啡、袋裝茶、方糖、速食麵的鍋和簡單的餐具。石灰牆上貼著《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從報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廣告畫。其中也有開玩笑貼的豬交尾照片,但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間貼的都是露oti(被禁止)照,或年輕歌手照和女演員照。桌上的小書架里排列著教科書、辭典、小說之類的。

    房間裡因都是男人,大多髒得一塌糊塗。垃圾簍底沾著已經發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菸灰缸用的空罐里菸頭積了10多厘米,裡面一冒煙,使用咖啡啤酒什麼的隨手倒進澆滅,發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兒。碟碗則沒有一個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滿無名髒物。地板上散亂仍著速食麵包袋、空啤酒瓶什麼以及什麼器皿的封蓋之類。沒有一個人想起過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或用垃圾鏟鏟倒垃圾簍里。風一吹來,灰塵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個房間都充斥一股難聞的氣味。雖然氣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無二致:汗、體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東西塞到床下。沒有一個人定期晾曬被褥,於是那被褥算是徹底吸足了汗水,釋放出不可救藥的氣味。我現在還感到不可思議:在那般混濁狀態中居然沒有發生致命的傳染病。

    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房間卻乾淨的如同太平間,地板上纖塵不然,窗玻璃光可鑑人,臥具每周晾曬一次,前臂在筆筒內各得其所,就連窗簾每月都少不得洗滌一回,這都因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態地愛潔成癖。我告訴別人說:「那傢伙練窗簾都洗!」但誰都搖頭不信。誰也不知窗簾乃常洗之物。他們認定:窗簾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並且說「那小子性格異常」,隨後又都稱其為「納粹黨」或「敢死隊」。

    我的房間連美人畫都沒貼,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運河的攝影。我貼露oti(被禁止)畫的時候,他開口道:「我說渡邊君,我,我可不大欣賞那玩藝兒喲!」然後伸手取下,以運河畫取而代之。我也並非很想貼那露oti(被禁止),便沒表示異議。來我房間玩的人看了這運河攝影畫,都問是何物,我說:「敢死隊看著它(被禁止)來著。」我本來是開玩笑說的,大夥卻輕率地信以為真。由於大家信得太輕率了,連我自己不久也以為可能真有其事。

    由於我同敢死隊住在一起,大家都對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卻無甚反感。只要我潔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掃,被褥他曬,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沒進浴池,他便嗅了嗅,勸我最好洗澡去,甚至還提醒我該去理髮店剪一剪鼻毛。麻煩的是只消發現一條小蟲,他就拿起殺蟲劑噴霧器滿屋噴灑不止。這時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亂地帶避難。

    敢死隊在一間國立大學攻讀地理學。

    「我嘛,是學地、地、地圖的。」剛見面是他對我這樣說。

    「喜歡地圖?」我問。

    「嗯。大學畢業,去國土地理院、繪地、地、地圖。」

    於是,我不禁再次感嘆:世上果然有多種多樣的希望,人生目標也各所不同。我來東京後一開始便發出諸多感嘆,此其一。不錯,假若沒有幾個人對繪製地圖懷有興趣和強烈熱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辦。不過,想進國土地理院的卻是每說到「地圖」兩字便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總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圖」一詞,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學什麼?」他問。

    「戲劇。」我答說。

    「戲劇?就是演戲?」

    「不不,那不是的。是學習和研究戲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亞啦。」

    他說,除了莎士比亞外都沒聽說過。其實我也半斤八兩,只記得課程介紹上這樣寫的。

    「不管怎麼說,你是喜歡的嘍?」

    「也不是特別喜歡。」我說。

    我這回答使他困惑起來。一困惑,口吃便更厲害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的事。

    「學什麼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解釋道,「民族學也罷,東洋史也罷,什麼都行。連看中這戲劇,也純屬偶然,如此而已。」這番解釋,自然還是沒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臉色,「我、我嘛,因為喜歡地、地、地圖,才學地、地、地圖的。為了這個,我才讓家裡寄、寄錢,特意來東京上大學。你卻不是這樣……」

    他講的自然是正論,我不便再解釋了。隨後我們用火柴杆抽籤,決定上下床。結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總是白襯衫黑褲子和藍毛衣。光頭,高個兒,顴骨稜角分明。去學校時,時常一身學生服。皮鞋和書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儼然一個右翼學生。也正因如此,周圍人才叫他是「敢死隊」。但說實話,他對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過是嫌選購西裝麻煩罷了。他所留心的僅限於海岸線的變化和新鐵路隧道的竣工之類。每當接觸這方面的話題,他便結結巴巴地一講一兩個小時,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著才住嘴。

    清晨6點,他隨著足可代替鬧《君之代》歌聲起床。看來那故弄玄虛的升國旗儀式也並非毫無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臉間洗漱,洗臉時間驚人地長,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滿口牙一顆顆拔下來刷洗一遍。返回房間後,便「噼噼啪啪」地抖動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皺紋後,放在暖氣片上烘乾,並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擱物架。隨後,擰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

    我晚間看書看得很晚,一覺睡到早上8點多鐘。所以即便他起來弄得簌簌作響。甚至打開收音機作廣播體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覺。可是,惟獨到了廣播體操那跳躍動作部分,卻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為他跳躍之時——也確實跳得相當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顫抖。頭三天,我都忍了。聽人說集體生活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認識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對不起,廣播體操在樓頂什麼地方做好麼?」我開門見山,「你那麼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點半了呀!」他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那我知道,不久6點半了嗎?6點半對我是睡眠時間。原因不好解釋,反正就這習慣。」

    「那怎麼成!在樓頂做,三樓就有意見了。這是因為下面房間是貯藏室,誰都不會說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裡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沒電源不能用,沒音樂我又做不了操。」

    的確,他的收音機相當原始,是交流電源式的。而我那個倒是電晶體,可又是音樂專用,只能收立體聲短波。罷了罷了,我想。

    「讓你一步,」我說,「做體操可以,只是把跳躍動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這回總可以了吧?」

    「跳、跳躍?」他滿臉驚異,反問道,「跳躍是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沒那回事啊!」

    我開始頭痛,沒心思再和他羅嗦下去。但轉而一想,既然話已出口就該說清楚才是。於是,我一邊哼著廣播協會那段「廣播體操第一」的曲子,一邊在地上實際蹦跳一番。

    「看見沒有,就這個,怎麼能沒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沒、沒注意。」

    「所以我說,」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勝吞氣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讓我睡個安穩覺,行嗎?」

    「不行不行。」他說得倒也乾脆,「怎麼好漏掉一節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過來的。一旦開了頭,就、就下意識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節,就、就、就全部做不出來了。」

    我再也說不出什麼,能說出什麼呢?最有效的莫過於把他那個活氣死人的收音機稱他不在從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說,那一來肯定像打開地獄之門似的捅出一場騷亂。因為敢死隊這小子拿自己的東西極其注意。我啞口無言,在床邊茫然坐著。這當兒,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邊君,你也一塊兒起來不久得了。」言畢,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講罷敢死隊和他做廣播體操的趣聞,直子「撲哧」笑出聲來。其實我並不是當笑柄講的,但結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臉——儘管稍縱即逝——實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電車,沿鐵路邊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這是5月中旬一個周日的午後。早上「劈里啪啦」時停時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陰沉沉的雨雲,也似乎被南來風一掃而光似的無影無蹤,鮮綠鮮綠的櫻樹葉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太陽光線已透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都脫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頭,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後溫暖陽光的愛撫下,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分外開心。土堰對面的網球場上,小伙子脫去襯衫,穿一條短褲揮舞球拍。只有並坐在長凳上的兩個修女,依舊循規蹈矩地身著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獨她們四周沒有陽光降臨,但兩人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享受著曬太陽聊天的樂趣。

    走了15分鐘,背上滲出汗來。我於是脫去棉布襯衣,只穿圓領半袖衫。她把淺灰色的運動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過好多遍了,顏色褪得恰到好處。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見她穿過同樣的襯衫,但記不確切,只是覺得而已。關於直子的事,當時記得確實不很多。

    「集體生活怎麼樣?和別人朝夕相處,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個月過一點嘛。」我說,「不過,倒也不壞,至少還沒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飲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從褲帶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後彎下腰,細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帶。

    「你說,我也能過那種生活?」

    「集體生活?」

    「嗯。」直子說。

    「怎麼說呢,這東西主要看個人想法。傷腦筋的事說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規定羅羅嗦嗦,無聊的傢伙耀武揚威,加上同室人6點半就做廣播體操。可是,如果想一想這類事到哪裡都在所難免,也就心平氣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湊合下去。就這麼回事。」

    「呃——」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了一會兒。之後就像審視什麼世間珍品似的凝眸注釋我的眼睛。仔細看去,發現她的眼睛是那樣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動,這以前我竟沒有發現她有如此晶瑩澄澈的眸子。想來,我還真沒仔細看她眼睛的機會,兩人單獨走路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進寄宿宿舍?」我試著問。

    「不不,不是那樣的。」直子說,「只是想想,想集體生活是什麼樣子,我是說……」直子咬起嘴唇,搜尋合適的字眼,但終究沒有找出來。她嘆了口氣,低下頭,「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談到此為止了。直子開始再次向東走,我留點距離隨在後面。

    我差不多一年沒有見到直子了。這一年裡,直子瘦成了另一個人。原先別具風韻的豐滿臉頰幾乎平平的了。脖頸也一下細弱好多。但她這種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嫻雅。簡直就像在某個狹長的場所待過後,體形自行纖細起來一樣。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這點向直子講點什麼,但不如怎樣表達,結果什麼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麼目的才來這裡的。在中央線電車裡,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準備一個人去看電影,我正要去神田逛書店。雙方都沒什麼要緊事。直子說聲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那站就是四谷站。當然,只剩下兩人後,我們也沒有任何想要暢談的話題。至於直子為什麼說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話題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出得站,她也沒說去哪裡就快步走起來。無奈,我便追趕似的尾隨其後。直子和我之間,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離,,若想縮短,自然可以縮短,但我總覺得有點難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離直子1米遠的身後,邊走邊打量著她的背影和烏黑的頭髮。她戴一個大大的茶色發卡,側臉時,可以看見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時地回頭搭話。我有時應對自如,有時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時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對直子,我聽見也好沒聽見也好似乎都無所謂。她說完自己想說的,便繼續向前走。也罷也罷,反正天氣不錯,散散步也好。我決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來說,直子那步伐又有點過於鄭重其事。到了飯田橋,她向右一拐,來到御堀端,之後穿過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隨即進入本鄉。又沿著都營電車線路往駒也走去。路程真長的可以。到得駒也,太陽已經落了,一個柔和溫馨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突然察覺似的問道。

    「駒也。」我說,「不知道?我們兜了個大圈子。」

    「怎麼到這兒來了?」

    「你來的嘛,我只是跟著。」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的蕎麵館,簡單吃點東西,我口渴,一個人要來啤酒。等待東西端來的時間裡,我們都一句話沒說。我走得累了,有點打不起精神,她兩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麼。電視的新聞節目裡,報道說今天這個周日任何一處遊樂場所都人頭攢動。我們可是從四谷步行到駒也,我想。

    「身體真不錯啊。」我吃完蕎面說。

    「沒想到?」

    「嗯。」

    「別看我這樣,初中時還是長跑選手,跑過十幾公里呢。而且,由於父親喜愛登山,我從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記得不,我家後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腳就自然而然變得結實了。」

    「真看不出來。」我說。

    「倒也是。別人也都說我長得太嬌嫩了。不過,人可是不能貌相喲!」說罷,補充似的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別見怪,我可是累得夠嗆。」

    「對不起,讓你陪了一整天。」

    「不過,能和你說話,挺高興的。以前好像兩人一次都沒單獨說過話。」說罷,我便回想說過什麼沒有,但根本想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反覆擺弄著桌面上的菸灰缸。

    「噯,要是可以的話——我是說要是不影響你的話——我們再見面好麼?當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按理?」我吃了一驚,「按理是怎麼回事?」

    她臉紅了。大概我太吃驚的緣故。

    「很難說明白。」直子辯解似的說。她把運動衫兩個袖口拉到臂肘上邊,旋即又褪回原來位置。電燈光把她細細的汗毛染成美麗的金黃色。「我沒想說按理,本來想用別的說法來著。」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著牆上的掛曆,似乎想要從中找出合適的字眼,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嘆口氣,閉上眼睛,摸了下發卡。

    「沒關係。」我說,「你要說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

    「表達不好。」直子說,「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想表達什麼,想出的只是對不上號的字眼。有時對不上號,還有時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時候,頭腦又混亂得找不出詞來,甚至自己最初想說什麼都糊塗了。好像身體被分成兩個,相互做追逐遊戲似的。而且中間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圍著它左一圈右一圈追個沒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總是由另一個我所擁有,這個我絕對追趕不上。」直子仰臉盯著我的眼睛,「這個你明白?」

    「或多或少,誰都會有那種感覺。」我說,「誰都想表現自己,而又不能表現得確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這麼一說,直子顯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這個也不同的。」直子說,但再沒解釋什麼。

    「見面是一點也不礙事,」我說,「反正星期天我都顯得百無聊賴,再說走走對身體也好。」

    我們乘上手山線,直子在新宿轉乘中央線。她在國分寺租了間小公寓。

    「哦,我說話方式同以前不一樣了?」臨分手時直子問我。

    「好像稍微有點不同。」我說,「不過哪點不同,我又說不清楚。老實說,記得那時候見面倒是不少,卻沒怎麼說過話。」

    「是啊。」她也承認,「這個星期六可以打電話給你?」

    「可以,當然可以。我等著。」我說。

    第一次同直子見面,是高中二年級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級,就讀於教會背景的正統女校。正通倒是正統,但如果對學習太熱心了,便會被人指脊梁骨說成「不本分」。我有一個叫木月的要好朋友(與其說要好,不如說是我絕無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戀人。木月和她幾乎是從一降生就開始的青梅竹馬之交,兩家相距不到兩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馬之交一樣,他們的關係非常開放,單獨相處的願望似乎也不那麼強烈。兩人時常相互去對方家裡,同對方家人一起吃晚飯、打麻將。還有好幾次拉我赴四人約會。直子領過一個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動物園,去游泳池,去看電影。但坦率地說,直子領來的女生儘管可愛,但對我太高雅了。作為我,合得來的還是公立高中那些雖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卻可以無拘無束地交談的女孩子。直子領來的女孩子那招人喜愛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莫名其妙。估計她們對我也同樣莫名其妙。

    由於這個原因,木月便放棄了四人約會,而只我們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遊玩或談天說地。想起來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這樣倒最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而四人相聚,氣氛總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儼然成了電視中的專題採訪節目:我是客串演員,木月是精明強幹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手。木月總是節目的中心,而他又乾的的確得心應手。木月有一種喜歡冷笑的傾向,往往被人視為傲慢,但本質上卻是熱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時,對我對直子他都一視同仁,一樣地搭話,一樣地開玩笑,,注意不讓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長久默然不語,他就主動找話,巧妙地把對方拉入談話圈內。每見他這樣,就覺得他煞費苦心,而實際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麼一種能力,可以準確無誤地捕捉住氣氛的變化,,從而渾灑自如地因勢利導。另外他還有一種頗為可貴的才能,可以從對方並不甚有趣的談話中抓出有趣的部分來。因此,每次與他交談,我就覺得自己儼然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在歡度妙趣橫生的人生。

    然而他決非社交式人物。在學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誰也合不來。我總不明白,此等頭腦機敏、談吐瀟灑之人為何不向更為廣闊的世界施展才華,而對只有三個人的小天地感到滿足。至於我純屬凡夫俗子,並無引人注意之處,只喜歡獨自看書獨自聽音樂。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視並主動攀談的某種出人頭地的才能。可是我們卻一拍即合地要好起來。他父親是牙科醫生,以技術高明和收入豐厚知名。

    「這個星期天來個四人約會如何?我那個她在女校,會領些可愛的女孩兒來的。」相處後不久木月便這樣提議。

    「好哇。」我說。就這樣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歡聚了多少次但當木月暫時離開只剩下兩個人時,我和直子還是談不上三言兩語。雙方都不曉得從何談起。實際上我同直子之間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所以,我們只好一聲不吭地喝水,或者擺弄桌面上的東西,等待木月的轉來。他一折回,談話便隨之開始。直子不怎麼喜歡開口,我麼,更樂意聽別人說。這樣,和直子單獨留下來,便每每覺得坐立不安。並非不對胃口,只是無話可說。

    木月的葬禮過後大約兩周,我和直子見了次面。因有點小事,我們在一家飲食店碰頭。事完之後,便沒什麼可談的了。我搜颳了幾個話題向她搭話,但總是半途而廢。而且她話里似乎帶點稜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對我有所不滿,原因我揣摸不出。從那次同直子分手,到這次在中央線電車中不期而遇,期間一年沒有見面。

    直子對我心懷不滿,想必是因為同木月見最後一次面說最後一次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話,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想也於事無補。

    那是5月一個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飯,木月問我能不能不上課,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對下午的課也不是很有興致,便出了校門,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邊逛去。走進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輕而易舉地贏了,他於是頓時認真起來,一舉贏了其餘三局。我按事先講好的付了費用。玩球時間裡,他一句玩笑也沒說——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後,我們吸了支煙,休息一會。

    「今天怎麼格外的認真?」我問。

    「今天我可是不想輸。」木月滿意地笑著說。

    那天夜裡,他在自家車庫中死了。他把橡膠軟管接在n360車排氣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縫,然後發動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當他父母探罷親戚的病,回來打開車庫門放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仍然開著,腳踏板夾著加油站的收據。

    既無遺書,也沒有推想得出的動機。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後見面說話的人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況。我對負責問詢的警察說:根本沒有那種前兆,與平時完全一樣。警察對我對木月似乎都沒什麼好印象。仿佛認為:上高中還逃學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報紙發了一小條報道,時間就算了結了。那台n360車被處理掉。教室里他用過的課桌上,一段時間裡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後到高中畢業前的十個月時間裡,我無法確定自己在周圍世界中的位置。我結交了一個女孩子,同他睡過覺,但持續不過半年。她也從未找我算帳。我選擇了東京一所似乎不怎麼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學。考罷入了學。考中也沒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兒勸我別去東京,但我死活都要離開神戶,想在無一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過了,所以就不拿我當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說。我只不過想離開這個城市。但她想不通。隨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在去東京的新幹線電車中,我回想起她的長處和優點,後悔自己幹了一件十分虧心的事。可是已經追悔莫及了。我決定把她忘掉。

    到得東京,住進寄宿宿舍開始新生活時,我要做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的過於深刻,對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離。什麼敷有綠絨墊的桌球檯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後。還有火葬場高大煙囪中騰起的煙,警察署問詢室中呆頭呆腦的鎮紙,也統統一掃而光。起始幾天,進行的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霧團狀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紙中,還是桌球檯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裡,都存在著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著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於生之外的**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忘掉它都歸於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在17歲那年5月一個夜晚俘獲了木月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團薄霧樣的東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歲的春天,同時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隱約感覺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實的同義語。但無論我怎樣認為,死都是深刻的事實。在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當中,我重複著這種用永不休止的圓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時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個周六,直子打來電話。我們在周日幽會了。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門店裡喝咖啡,然後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隻語。看上去本人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麼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麼走也不至於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周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後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發卡,總是露出右側的耳朵。由於我看的儘是她背部,這點現在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發卡,然後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麼事的習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逐漸對直子產生一絲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個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間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帶進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並不怎麼介意。她的房間乾淨利落,一概沒有多餘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麼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像的。我所知的她總是身穿艷麗的衣服,前呼後擁地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沒一個人報考這裡。"直子笑道,"所以我才進到這裡,我倆進的可都是有點淒涼的大學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束,新學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並肩而行,也並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舉行一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般地,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買了雙柔姿鞋。

    至於那段時間裡我們說了怎樣的話,我已經記不完整。大概也沒說什么正正經經的話。我仍舊避免談及過去的一切。木月這一姓氏幾乎沒從我們口中道出過。我們仍像以往那樣寡言少語,那時早已習慣兩人在飲食店默默對坐了。

    直子願意聽敢死隊的故事,我經常講給她講。一次,敢死隊和同班的一個女孩子(當然同是地理學專業的女生)幽會。晚間回來時,一副大為沮喪的樣子。那是6月間的事,當時他問我:"我、我說,渡邊君,和、和女孩子,該怎麼說話,一般?"我記不得當時是怎樣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徹底找錯了諮詢對象。7月間,不知誰趁他不在時把阿姆斯特丹運河攝影揭掉,換上了舊金山的金門大橋,理由也再簡單不過:說是想知道他能否一邊看著金門大橋一邊(被禁止)。我便隨口迎合說他幹得極為開心,於是又不知誰換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隊便顯出狼狽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誰,干、幹這種勾當?"他說。

    "噢,這個--不過不挺好麼?照片都滿不錯啊。別管他誰幹的,還不是求之不得!"

    "話是那樣說,可就是覺得心裡怪彆扭的。"

    我一講起敢死隊,直子就發笑。由於她很少笑,我便經常講起。不過說心裡話,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為笑料。他出生在一個經濟並不寬裕的家庭,是家裡不無迂腐的第三個男孩兒。況且,他只是想繪地圖--那是他可憐巴巴的人生中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追求。誰有資格來加以嘲笑呢!

    儘管如此,敢死隊逸聞還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話題。事到如今,並非我想停戰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說,能見到直子的笑臉,對我來說也是件開心的事。結果,我仍舊向大家繼續提供敢死隊近況。

    直子問我有沒有一度喜歡過的女孩兒。我把分手的那個女孩兒的事告訴她。我說,那女孩人不錯,又喜歡同她睡覺,現在也不時有些懷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為之傾心。或許我的心包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人的東西是極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對人一往情深。

    "這以前從沒愛過誰?"直子問。

    "沒有。"我回答。

    她便沒再問下去。

    當秋天過去,冷風吹過街頭的時節,她開始不時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過粗花呢厚厚的質地,我可以微微感覺出直子的呼吸。她時而挽起我的胳膊,時而把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裡。特別冷的時候,就緊貼著我身旁籟籟發抖,但僅此而已。她的這些動作並無更深的含義。我雙手插進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動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膠底鞋,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只有踩上路面碩大的法國梧桐落葉的時候,才發出"嚓擦"的乾燥聲響。而一聽到這種聲響,我便可憐起直子來。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而我只能是我,於是我覺得有些愧疚。

    隨著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種清澈無比的透明。直子時常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眼睛,那並無什麼緣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這時,我便產生無可名狀的寂寞、悽苦的心緒。

    我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麼,卻又無法準確地訴諸語言。不,是她無法在訴諸語言之前在心裡把握它,惟其如此才無法訴諸語言。她不時地摸一下發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視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話,有時我真想將她緊緊地一把摟在懷裡,但又總是悵惘作罷。我生怕萬一因此而傷害直子。這樣,我們繼續在東京街頭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繼續"苦吟"不休。

    宿舍樓的同伴,每當直子打來電話,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門時,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說理所當然也屬理所當然,大家都確信我有個戀人。這既無法解釋,又無須解釋,我便聽之任之。晚間回來時,總會有人出言不雅,什麼用什麼體位搞的啦,她的那裡什麼樣啦,內褲是什麼顏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兩句。

    ※

    這麼著,我從18歲進人了19歲。太陽出來落去,國旗升起降下。每當周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幽會。若問自己現在所做何事,將來意欲何為,我都如墜霧中。大學課堂上,讀克洛岱爾,讀拉辛,讀愛森斯坦,但這些書幾乎對我沒有任何觸動。班裡邊,我沒結交一個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見我總是一個人看書,便認定我想當作家。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什麼都不想當。

    我幾次想把這種心情告訴直子,我隱約覺得她倒可能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詞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傳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間,我就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待直子打來電話。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遊玩,因此大廳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靜一些。我一邊注視沉默的空間裡閃閃浮動的光粒子,一邊力圖確定心的坐標。我到底在追求什麼呢?別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麼呢?結果找不到像樣的答案。我時而向空間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麼也觸及不到。

    ※

    我是經常看書,但並不是博覽群書那種類型的讀書家,而喜歡反覆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書。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杜魯門·卡波特、阿珀達依庫、菲茨傑拉德、萊蒙特·錢勒德。無論班裡還是宿舍院內,我沒發現一個人喜歡這類小說。他們讀的大多是高橋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或者法國當代作家。這樣,說話當然說不到一起,我只能一個人默默閱讀。而且讀了好幾遍,時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書的香氣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書香,撫摸一下書頁,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對18歲那年的我來說,最欣賞的書是阿珀達依庫的《半人馬星座》。但在反覆閱讀的時間裡,它逐漸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無上的地位讓給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且《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傑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處告訴別人。但環視四周,竟無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連想讀的人都沒有!在1968年,閱讀菲茨傑拉德的作品,雖然算不得反動之舉,也終非值得提倡的行為。

    那時候,我身邊僅僅有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同他親熱起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年級。我們同住一棟宿舍樓,充其量不過是點頭之交。一天,當我坐在食堂朝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時,他挨我身邊坐下,問我讀什麼。我說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有趣嗎?"他問。我答已經通讀三遍了,越是讀的次數多,越覺得有趣的部分層出不窮。

    "若是通讀三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們果真成了朋友。這是10月間的事。

    永澤這個人,對他了解得越多,越發覺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經同相當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識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卻還是頭一遭。論讀書,我輩較之他真可謂望塵莫及。他宣稱:對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

    "不是說我不相信現代文學。我只是不願意在閱讀未經過時間洗禮的書籍方面浪費時間。人生短暫。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呢?"我問。

    "巴爾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當即回答。

    "都不能說是有現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讀。如果讀的東西和別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別人雷同。鄉巴佬、小市民才那樣。有識之士不會如法炮製,取羞於人。明白嗎,渡邊君?這宿舍院裡,多少算是有識之士的,惟獨我和你。其餘全是一堆廢紙屑!"

    "何以見得?"我驚愕地問。

    "我看得出來,就像看誰額頭有塊痣一樣,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說,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我在頭腦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傑拉德死後只有二十八年吶!"

    "那有什麼,才差兩年。"他說,"像菲茨傑拉德那樣的傑出作家可以網開一面嘛!"

    不過,他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說嗜好者,在宿舍院內的確未被任何人知曉,即使被人知曉,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為,他首先以頭腦聰明知名。不費吹灰之力地考進東大,學習成績無可挑剔,眼下正準備進外務省,當外交家。父親在名古屋經營一間大醫院,哥哥同為東大畢業,繼承父業,一家堪稱十全十美。零用錢綽綽有餘,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假如他有求於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應。不能不應。

    永澤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種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氣質。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迅速審時度勢,向眾人巧妙地發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聽計從。而顯示他具有這種能力的非凡氣質,就像天使的光環,清晰地懸浮於他的頭頂。任何人覷上一眼,都會即刻察覺"此人實非等閒之輩",從而生出敬畏感。所以當永澤把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選為他的私人朋友後,大家都大為驚異,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對我流露出一絲敬意。其實,人們似乎尚未悟出,箇中緣由再簡單不過:永澤之所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敬佩的表示。對他性格中特立獨行的部分,深不可測的部分,我是懷有興趣的。至於他成績突出、氣質非凡、風度瀟灑之類,我卻是一絲一毫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也許頗覺希罕。

    永澤是一個集幾種相反特點於一身的人,而這些特點又以十分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有時他熱情得無以復加,連我都險些為之感激涕零,有時又極盡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讚嘆的高貴精神,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他可以春風得意地率領眾人長驅直進,而那顆心同時又在陰暗的泥沼里孤獨地掙扎。一開始我就清楚地覺察出了他這種內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委實令人費解。他也背負著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總的說來,我對他懷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誠實。他決不說謊,從不文過飾非,也不隱瞞於己不利的情況。而且對我始終親切如一,慨然給予諸多關照。如果沒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將遠為不快得多、彆扭得多。儘管如此,我卻一次都沒交心於他。就這點而言,我和他的關係,其性質完全有別於我同木月之間。自從我目睹永澤酩酊大醉後想方設法捉弄女孩子以來,我就決意萬萬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裡,流行好幾種關於永澤的說法。第一種是說他生吞過三隻蛞蝓。其次是說他的禁止非常強大,睡過的女人已達百數之多。

    生吞蛞蝓確有其事。我一問,他就痛快承認了,"頂大的,吞了三隻哩!"

    "這又何苦?"

    "啊,說起來話長。"他說,"我住進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間有點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裡談判。對方是右翼,有把什麼木刀,看樣子怎麼也談不攏。我就跟他說:我明白了。如果問題能在我本人身上解決,我於什麼都在所不惜,把話說清就行。於是那傢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說好,那就吞。就是這樣吞的。那幫傢伙找了三隻大大的來。"

    "什麼感覺?"

    "要說什麼感覺嘛,生吞蛞蝓時的那種感覺,只有親口吞過的人才體會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過喉嚨,'嘶--'地一下子落進肚裡,真叫人受不了。涼冰冰的,口裡還有餘味兒,一想都打寒戰。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又只能咬緊牙根兒忍住。要是吐出來,還不得又要重吞!這麼著,我終於把三隻一口氣吞進肚裡。"

    "吞完後呢?"

    "那還用說,回到房間咕嘟咕嘟大喝鹽水。"永澤說,"此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過,從那以來,誰對我都無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內!一口氣生吞三隻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個!"

    確認其禁止大小很簡單,一起進浴室即可,那確實非比一般。睡過一百個女人是誇張。他思忖一下說:怕是七十五個左右吧。他說記不大清,但七十還是有的。我說我只睡過一個。他說那還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來。"

    當時我還不以為然。但實踐起來,的確很容易。由於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氣。跟他到澀谷或新宿,走進酒吧式小吃店(這種地方一般總有很多人),物色兩個結伴而來的合適女孩(成雙成對的女孩真可謂鋪天蓋地),和她們喝酒,然後到旅館一同上床。總之永澤能說會道。其實他也沒說什麼繪聲繪色的話,但他一開口,女孩大多都聽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樣子,不覺之間便喝得昏頭昏腦,結果和他睡到了一起。況且,他又長得英俊瀟灑,開朗熱情,隨機生發,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覺心蕩神迷。另外還有一點,這點我本身也感到極其不可思議:就是通過同他在一起,連我在別人眼裡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當我在永澤促使下講點什麼的時候,女孩們便像對永澤那樣對我的話或頻頻點頭或吟吟微笑。這都是永澤的魔力所使然。這傢伙實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欽佩不已。與他相比,木月的座談之才,簡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藝兒,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儘管如此,儘管我對永澤的才能五體投地,我還是由衷地懷念木月,愈發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誠相見。他把自己那並不多的才能都獻給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澤卻把他超群出眾的才華兒戲般地隨意張揚。說起來,他同女孩睡覺也並不出於真心。對於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兒戲而已。

    我自己其實並不大喜歡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為疏導**的一種方式固然愜意,而且同女孩擁抱著相互觸摸身體也頗開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別的時候。醒來一看,一個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間裡蕩漾著酒氣。床燈、窗簾等等,無一不是造愛旅館特有的那類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東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頭腦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睜開眼睛,悉悉索索地到處摸內衣內褲,還一邊穿長簡襪一邊說:"喂,昨晚真把那個東西放進去了?我可正是危險期哩!"然後又一邊對著鏡子塗口紅沾眼睫毛,一邊嘴裡自言自語地絮絮不止,什麼頭痛啦、化妝化不好啦等等--這些都讓我心生不快。所以,說老實話,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點關門,總不能花言巧語地勸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這在客觀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邊過夜。這樣一來,勢必在那裡呆到早上,滿帶著自我厭惡和幻滅之感返回宿舍。陽光刺得眼睛作痛,口裡又干又苦,腦袋就像別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過三四次以後,我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幹過七十次,是否會覺得空虛。

    "如果你覺得空虛,說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賀。"他說,"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落得疲勞不堪、自我生厭,我也同樣。"

    "那你為什麼還那麼賣力氣?"

    "很難解釋。對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書寫過賭博吧?同一個道理。就是說,在周圍充滿可能性的時候,對其視而不見是非常困難的事。你明白嗎?"

    "有那麼點。"

    "傍晚,女孩子們走上街頭,在那一帶東遊西逛,飲酒作樂。她們是在尋求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們又可以提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買賣,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一樣。我們轉眼間就可以發泄,而對方又求之不得。這就是所謂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在眼前來回晃動,難道你能視而不見?自己具有這種能力,又有發揮這種能力的場所,你能默默通過不成?"

    "我從沒遇過那種處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麼一番滋味。"我笑著說。

    "在某種意義上,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永澤說。

    家境富裕的永澤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於他拈花惹草。他父親擔心他一個人在東京難免和女人廝混,便強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過四年時間。當然,對永澤來說怎麼都不在話下,他幾乎不把什麼宿舍規則放在眼裡,過得隨心所欲。心血來潮,他便請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戀人的公寓過夜。請假在外留宿,獲准相當不易,而對他卻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開口,我也得以沾光。

    從一入學開始,永澤就有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歲,我也見過幾次,是個難得的女性。她長得並不十分出眾,或者不如說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澤怎麼找這樣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談幾句以後,誰都不能不對她懷有好感,她就是這種類型的女性。嫻靜、理智、幽默、善良,穿著也總是那麼華貴而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的戀人,壓根兒就不會去找那些無聊的女人睡覺。她對我也頗關心,一再說要給我介紹她們俱樂部里一個低年級女孩,四人一同約會。但我不願意重複過去的失敗,便適當敷衍幾句把話引開。初美就讀的大學,裡邊全都是百萬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澤時常同別的女孩廝混的事,她基本曉得,但一次也沒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愛著永澤,卻絲毫不加於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澤說。我也有同感。

    ※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鋪找了一份零工,報酬並不很多,但工作輕鬆,一周值三個晚班即可,時間上正合適。而且還可低價買唱片。聖誕節的時候,我為直子買了一盤她最喜歡的亨利·馬歇尼的收有《寶貝兒》的唱片。我自己包裝好,並用紅綢帶打了禮品結。直子送我一副她親手織的毛線手套,大拇指部分有點不夠長,但還是很暖和的。

    "對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臉紅了,羞赧地說。

    "不要緊。瞧,這不蠻好麼?"我戴上手套給她看。

    "不過這回,總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裡去了吧。"直子說。

    這年冬天直子沒回神戶。我因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歸終也呆在東京沒動。即使回神戶,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又沒有要見的人。新年的時候,宿舍食堂關了門,我便在直子公寓裡搭夥。兩人烤餅,簡單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間,可說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隊發燒近四十度,臥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約會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兩張音樂會的招待票,約直子一同去看。管弦樂隊將演奏直子最喜歡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她正滿懷期待。不料敢死隊在床上不停地翻滾,一副垂死掙扎的狼狽相。我總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為照料他的熱心人。我買來冰塊,用好幾個塑膠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給他擦汗,每隔1小時量次體溫,連襯衣也為他換了。高燒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嚕"一聲翻身下床,若無其事地做起廣播體操來了,一量體溫,三十六度二,實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這以前我從來沒發過什麼燒!"聽敢死隊這語氣,儼然罪過在我。

    "可到底發燒了嘛!"我氣惱地說。並把兩張因他發燒而作廢的票掏給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隊說。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拋出窗口。頭又痛了起來,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間下了幾場雪。

    近2月末,因(又鳥)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個樓層的高年級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頓,把他的頭往水泥牆上撞。幸虧沒受大傷,永澤又妥善處理了事態,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訓了幾句。但從此以後,便總覺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來。

    如此一來二去,學年結束,春天來臨。我丟了幾個學分,成績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憐。直子卻一個學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級。季節轉了一輪。

    到4月中旬,直子滿20歲。我11月出生,她大約長我七個月。對直子的20歲,我竟有些不可思議。我也好直子也好,總以為應該還是在18歲與19歲之間徘徊才是。18之後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終究20歲了,到秋天我也將20歲。惟有死者永遠17。

    直子的生日是個雨天。上完課,我在附近買盒蛋糕,乘上電車,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議,畢竟20歲了,總該稍稍慶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會有這種願望的。一個人形影相弔地送走20歲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電車裡人很擠,又搖晃得厲害。結果趕到直子房間時,蛋糕已經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羅馬的圓形劇場。但我們還是豎起準備好的20根小小的蠟燭,劃火柴點燃,拉合窗簾,熄掉電燈,總算有了生日氣氛。直子打開葡萄酒。兩人喝著葡萄酒,吃了點蛋糕,飯吃得很簡單。

    "我也20歲了,有點像開玩笑似的。"直子說,"我,一點兒也沒做20歲的準備,挺納悶兒的,就像誰從背後硬推給我的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羨慕似的說。

    吃飯時間裡,我講起敢死隊買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藍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買了以後才兩件。新買的是織進小鹿圖案的紅黑相間的毛衣。毛衣本身確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於為什麼,本人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渡邊君,什、什麼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問道,"我臉上有什麼不成?"

    "什麼也沒有,沒什麼好笑的。"我一本正經地說,"這毛衣不錯嘛,喏。"

    "謝謝。"敢死隊樂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聽得很開心:

    "真想見見這個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會笑出聲的。"我說。

    "真以為我會笑?"

    "打賭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時忍不住要笑。"

    吃完飯,兩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邊聽音樂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兩杯。

    直子這天出奇地健談。小時候的事,學校的事,家裡的事。而且都講得很長,詳細得像一幅工筆畫。我真佩服她有這麼出色的記憶力。但聽著聽著,我開始察覺她說話的方式含有某種東酉。有什麼不正常,有什麼在發生著不自然的變形!儘管就每一句話來說都無懈可擊,但連接方式卻異乎尋常。a話不知不覺地變成其中包含的b話,不一會又變成b中包含的c話,綿綿不斷,無止無休。剛開始的時候我還附和幾句,後來便作罷。我放上唱片,第一張聽完便把唱針移到第二張。全部聽完之後,又從頭聽起。唱片只有六張。第一張是《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最後是威爾·埃文斯的《獻給戴維的華爾茲》。窗外雨下個不停,時間緩緩流逝,直子一個人絮絮不止。

    直子說話的不自然之處,在於她有意避免接觸幾個地方。當然木月是其中一個,但我感到她迴避的似乎不止於此。有好幾點她都不願意涉及,只是就無關要緊的細節不厭其煩地喋喋不休。由於直子是第一次說得如此專注入迷,我便聽任她只管往下說。

    但時針指到11點時,我到底有點沉不住氣了。直子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四個多小時。一來擔心回去最後一班電車,二來還有宿舍關門時間。於是我找個機會打斷直子的話。

    "該回去了,電車也快到時間了。"我邊看表邊說。

    但我的話似乎沒傳進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傳進其含義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間閉了閉嘴,旋即又繼續說下去。無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來最好由她講個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電車也關門時間也好,一切都能聽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話沒再持續很久。驀地覺察到時,話已戛然而止。中斷的話茬兒,像被擰掉的什麼物件似的浮在空中。準確說來,她的話並非結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麼地方了。本來她還想努力接說下去,但話已經無影無蹤了。是被破壞掉了,說不定破壞者就是我。我剛才的話終於傳進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從而破壞掉了促使她繼續說話的類似動力的東西。直子微微張開嘴唇,茫然若失地看著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電源的機器。雙眼霧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斷你,"我說,"只是時間晚了,再說……"

    她眼裡湧出淚珠,順著臉頰滴在唱片套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淚珠一旦滴出,之後便一發不可遏止。她兩手拄著墊席,身體前屈,嚎陶大哭起來。如此劇烈的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輕輕伸出手,撫摸她的肩。肩膀急劇地顫抖不止。隨後,我幾乎下意識地摟過她的身體。她在我懷中渾身發抖,不出聲地抽泣著。淚水和呼出的熱氣弄濕了我的襯衣,並且很快濕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來摸去,仿佛在搜尋什麼曾經在那裡存在過的珍貴之物。我左手支撐直子的身體,右手撫摸著她直而柔軟的頭髮,如此長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個不停。

    ※

    這天夜裡,我同直於睡了。我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即使20年後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不過那時候卻只能這樣做。她情緒激動,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撫慰。我關掉房間的電燈,緩緩地輕輕地脫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隨之脫掉,然後抱在一起。那是個溫和的雨夜,我們赤身露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撫摸身體,吻著嘴唇。她的下部溫暖濕潤,等待著我。

    然而當我探進去時,她卻說很痛。我問是不是初次,直子點了點頭。這倒使我有點不解了--我一直以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過。我一動不動,久久地緊緊抱住她,等她鎮靜下來……最後,直子用力抱住我發出呻吟聲,在我聽過的最衝動時的聲音裡邊,這是最為淒楚的。

    全部結束之後,我問她為什麼沒和木月睡過,其實是不該問的。直子把手從我身上鬆開,再次啜泣起來。我從壁櫥里取出被褥,讓她躺好,一邊吸菸一邊看著窗外的綿綿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對我睡著,說不定昨晚她徹夜未眠。睡也罷沒睡也罷,她的嘴唇已失去語言,身體凍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幾次話她都不做聲,身體紋絲不動,我許久地看著她裸露的肩頭,無可奈何地爬起身來。

    蓆子上和昨晚一個樣,散亂放著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菸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變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時間在這裡突然終止似的。我把它們歸攏在一起,喝了兩杯自來水。書桌上放著辭典和法語動詞表。桌前牆壁上貼著年曆,那是一張既無攝影又無繪畫的年曆。上面只有數字,一片潔白,沒寫字,也沒記號。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襯衣胸口仍然濕冷冷的。湊近一聞,漾出直子的氣味。我在書桌的便箋上寫道:等你冷靜下來以後,想好好跟你談談,希望儘快打電話給我,祝生日快樂。然後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間,悄悄帶上了門。

    ※

    過了一個星期,電話也沒有打來。直子住的公寓裡又不給傳呼電話,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來到國分奪。她不在,門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關得嚴嚴實實。問管理人,說是直子已於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裡他不曉得。

    我返回宿舍,給她神戶家裡寫了封長信。無論直子搬去何處,那封信總會轉遞她手上。

    我坦率地寫了自己的感受。內容是這樣的:很多事我還不甚明白。儘管我在盡力而為,但最後明白恐怕還需一段時間。至於這段時間過後自己將在何處,現在的我完全心中無數。所以,我無法向你做出任何許諾,也不可能有求於你或傾訴動聽的話語。因為首先我們之間還極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過倘若你給我時間,我會竭盡全力,我們也許會進而相互加深了解。總之,我想再見你一次,好好談談。木月去世以後,我失去了可以如實訴說自己心情的對象,想必你也同樣如此。我想,也許我們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們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們才繞了許多彎路,或在某種意義上已誤入歧途。我也想過,或許我不該那樣做。但此外別無他法。當時我在你身上感覺到的親密而溫馨的心情,是一種迄今我從未曾感受過的情感。請你回信,什麼內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沒有回信。

    我心裡失落了什麼,而又沒有東西填補,只剩下一個純粹的空洞被棄置不理。身體輕得異乎尋常,語音虛無縹緲。周復一周,我比以前更為按部就班地到校聽課。課雖然枯燥無味,同班上的人也無話可談,但此外別無他事。聽課時我獨自坐在教室頭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談,吃飯時也是獨自一人,煙也戒了。

    5月底,學校進人罷課。我開始去運輸社打零工。坐在卡車助手席上,停車時裝貨卸貨。工作比預想的辛苦。開始幾天,身體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報酬也因此多一些。緊張勞作的時間裡,我得以一時忽略了心裡的空洞。每周我在運輸社於五個白天,在唱片店值三個晚班。沒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間裡邊喝酒邊看書。敢死隊滴酒不沾,對酒氣極為敏感。一次我從床上爬起來喝沒有對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說熏得他不能學習,能不能去外邊喝。

    "你給我出去!"我說。

    "不、不、不是有規定,'宿、宿舍不許喝酒嗎?"

    "給我出去!"我重複道。

    他也沒再說什麼。我心煩起來,一個人爬上樓頂天台自斟自飲。

    時至6月,我又給直子寫了封長信,仍寄往她神戶家裡。內容與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兩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傷害你的心沒有--哪怕告知這一點也好。投到信筒里後,我覺得心裡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間,我兩次同永澤到街上找女孩睏覺,雙方都再省事不過。一個女孩被我領到旅館床上,要給她脫衣服時,她手蹬腳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煩,便一個人在床上看書。不一會兒,她自己倒主動貼身上來。另一個女孩在交歡之後,向我一個勁兒地刨根問底。什麼過去睡過多少個女孩啦,老家哪裡啦,在哪個大學啦,喜歡什麼音樂啦,太宰治的小說讀過沒有啦,外國旅行準備去哪裡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別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適可而止地應付幾句就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她說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進小吃店,吃了專供早餐用的烤麵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鳥)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這時間裡她一直向我囉囉嗦嗦地問這問那。什麼父親做何工作、高中成績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過青蛙……問得我昏頭漲腦。一放下筷子,趕緊說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見面?"她不無淒涼地說。

    "不久還會在哪裡碰到的。"說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個人後,心想罷了罷了,我這是乾的什麼事!不由一陣心灰意冷。我想我不應幹這等勾當,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體十分饑渴,巴不得同女人睏覺。而我同她們睏覺的時候,我又總是想著直子。想著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現出來的露oti(被禁止),想著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聲。而且愈想愈覺得身體飢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獨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盤算自己到底應該到什麼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簡訊。

    拖這麼久才回信,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夠寫東西。這封信就寫了不下十次之多。對我來說,寫東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從結果寫起吧。我已決定暫時休學1年。雖說暫時,但重返大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學只是履行手續。你也許覺得事出突然,但這是我長期以來考慮的結果。有好幾次我想跟你談起,但終於未能開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說出口來。

    很多事都請你不要介意。即便發生了什麼,或者沒有發生什麼,我想結局恐怕都是這樣的。也許這種說法有傷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說的,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己責備自己,這確確實實是應該由我一個人來全部承擔的。一年多來我一再拖延,覺得給你添了很大麻煩,或許這已是最後極限。

    我搬出國分寺的公寓後,回到神戶家裡,跑了一段時間醫院。醫生說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對我合適的療養院,我便打算前去試試。準確說來,那並不是醫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療養設施。詳情下次再寫。現在還寫不好。對現在的我來說,需要的是在某個與世隔絕的靜寂地方休養神經。

    你在我身邊陪伴了一年時間,對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謝。這點無論如何請你相信。你沒有傷我的心,傷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還沒有見你的準備,不是不想見,是沒完成見的準備。一旦準備完成,我馬上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想我們也許會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說的那樣,我們應該加深對對方的了解才是。

    再見。

    這封信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視眼睛時所感到的同一性質的悲哀。這種莫可名狀的心緒,我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又不能將其深藏於內。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一樣沒有輪廓,沒有重量。我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風景從我眼前緩緩移過,其語言卻未能傳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間,我依舊坐在大樓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可能有電話來,也沒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開電視的棒球轉播節目,似看非看地看著。我把橫亘在我與電視之間空漠的空間切為兩半,又進而把被自己切開的空間一分為二。如此反覆無窮,直至最後切成巴掌大小。

    10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返回房間,倒頭便睡。

    ※

    月底,敢死隊送我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裝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裡邊放了些許草葉和水,瓶蓋鑽了幾個細小的氣孔。因為四周天光還亮,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庸無奇的水邊棲生的小蟲而已。敢死隊卻一口咬定是螢火蟲,還說他對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沒掌握什麼反駁的理由和證據。也好,就算是螢火蟲吧!螢火蟲一副睡眼惺論的樣子,企圖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來。

    "在院子裡來著。"

    "這兒的院子?"我吃了一驚。

    "喏,附、附近那家賓館為了招待顧客,一到夏天就放螢火蟲吧?就是從那邊錯飛過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往大旅行箱裡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經過去幾周時間了,滯留宿舍的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我不大樂意回神戶,繼續打工,他因為有實習任務。現在實習已經結束,正準備回家。敢死隊的家在山梨。

    "這個,送給女孩子,她肯定高興得不行。"他說。

    "謝謝"

    日落天黑,宿舍院裡十分寂靜,竟同廢墟一般,國旗從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燈光。由於學生人數減少,食堂的燈一般只亮一半。左半邊是黑的,只有右半邊亮。但還是微微蕩漾著晚飯的味道,是奶油加熱後的氣味兒。

    我拿起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樓頂天台。天台上空無人影,不知誰忘收的白襯衣搭在晾衣繩上,活像一個什麼空殼似的在晚風中搖來盪去。我順著天台角上的鐵梯爬上供水塔。圓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熱量,暖烘烘的。我在狹窄的空間裡弓腰坐下,背靠欄杆。略微殘缺的一輪蒼白的月亮浮現在眼前,右側可以望見新宿的夜景,左側則是池袋的燈光。汽車頭燈連成閃閃的光河,沿著大街往來川流不息。各色音響交匯成的柔弱的聲波,宛如雲層一般輕籠著街市的上空。

    螢火蟲在瓶底微微發光,它的光過於微弱,顏色過於淺淡了。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記憶中,螢火蟲該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著鮮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於是我一向以為螢火蟲發出的必然是那種燦爛的、燃燒般的光芒。

    或許,螢火蟲已經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著瓶口輕輕晃了幾晃,螢火蟲把身子撲在瓶壁上,有氣無力地撲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麼若隱若現。

    我開始回想,最後一次看見螢火蟲是什麼時候呢?在什麼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來了,但場所和時間卻無從記起。沉沉暗夜的水流聲傳來了,青磚砌就的舊式水門也出現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搖動手柄來啟閉的水門,河並不大,水流不旺,岸邊水草幾乎覆蓋了整個河面。四周一團漆黑,熄掉電筒,連腳下都不易看清。水門內的積水潭上方,交織著多達數百隻的螢火蟲。螢火宛似正在燃燒中的火星一樣輝映著水面。

    我合上眼帘,許久地沉浸在記憶的暗影里。風聲比平時更為真切地傳人耳畔。儘管風並不大,卻在從我身旁吹過時留下了鮮明得不可思議的軌跡,當睜開眼睛的時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開瓶蓋,拈出螢火蟲,放在大約向外側探出3厘米的給水塔邊緣上。螢火蟲仿佛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一搖一晃地繞著螺栓轉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樣凸起的漆皮上。接著向右爬了一會,確認再也走不通之後,又拐回左邊。繼之花了不少時間爬上螺栓頂,僵僵地蹲在那裡,此後便木然不動,像斷了氣。

    我憑依欄杆,細看那螢火蟲。我和螢火蟲雙方都長久地一動未動。只有夜風從我們身邊掠過。櫸樹在黑暗中磨擦著無數葉片,籟籟作響。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著。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螢火蟲才起身飛去。它頓有所悟似的,驀地張開雙翅,旋即穿過欄杆,淡淡的螢光在黑暗中滑行開來。它繞著水塔飛快地曳著光環,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時光。為了等待風力的緩和,它又稍停了一會兒,然後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光的軌跡仍久久地印在我腦海中。那微弱淺淡的光點,仿佛迷失方向的魂靈,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來彷徨。

    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間,校方請求機動隊出動。機動隊搗毀壁壘,逮捕了裡邊所有的學生。當時,這種事在哪一所大學都概莫能外,並非什麼獨家奇聞。大學根本沒有解散。投人大量資本的大學不可能因為學生鬧事就毀於一旦。況且把校園用壁壘封鎖起來的一伙人也並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學,他們只是想改變大學機構的主導權。對我來說,主導權改變與否完全無關痛癢,因此,學潮被摧毀以後也毫無感慨。

    我本來盼望校園9月份一舉報廢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無缺。圖書館的書沒被掠奪,教授室未遭破壞,學生會的辦公樓未被燒毀。我不禁為之愕然:那幫傢伙到底於什麼來著!

    罷課被制止後,在機動隊的占領下開始複課。結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經雄居罷課領導高位的幾張嘴臉。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做筆記,叫到名字時也當即應聲。咄咄怪事!因為罷課決議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沒有宣告罷課結束,不過是大學引進機動隊搗毀了壁壘而已,在理論上罷課仍在繼續。宣布罷課決議之時他們那樣的慷慨激昂,將反對派(或表示懷疑的)學生或罵得狗血淋頭,或群起圍攻不休。於是我走到他們跟前,問他們何以前來教室而不繼續罷課,他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他們害怕因缺課過多而拿不到學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麼解散大學,想來令人噴飯。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見風使舵投敵變節之能事。

    我說木月,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這幫傢伙一個不少地拿得大學學分,跨出校門,將不遺餘力地構築一個同樣卑劣的社會。相當一段時間裡,我決定即使去上課,點名時也不回答。我也知道,這樣做並無任何意義可言,但如果不這樣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這樣一來,我在班裡便愈發孤立了。當叫名我也不應時,教室里便出現了尷尬的氣氛。誰也不跟我說話,我也不向任何人開口。

    9月第二周,我終於得出大學教育毫無意義的結論。於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學作為集訓:訓練自己對無聊的忍耐力。因為現在縱令退學,到社會上也無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學校聽課、做筆記,剩下的時間到圖書館看書或查資料。

    9月進入第二周後,敢死隊仍未回來。這與其說是奇聞逸事,毋寧說是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因為他就讀的大學早已開學,而敢死隊也絕對沒曠過課。他的書桌和收音機上已薄薄地積了一層灰塵,擱物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殺蟲劑等等。

    敢死隊不在的時間裡,我便清掃房間。一來保持房間整潔已成了我習性的一部分,二來他既不在,任務只能由我承擔。我每天掃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並且等待敢死隊回來誇我幾句:"渡、渡邊君,怎麼搞的?乾淨得很嘛!"

    但他沒有回來。一天我從學校回來時,他的行李不翼而飛。房門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聽他到底怎麼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說,"那房間暫時你一個人住。"

    我問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緘口不答。這傢伙純屬俗物:對別人什麼也不告訴,只顧自己橫加管理並從中找出一大堆樂趣。

    房間牆壁上,冰山攝影仍貼了一些時日,隨後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遜和邁爾斯·戴維斯兩位歌手的照片。這回房間多少有點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錢,買了一台小型立體聲唱機,晚間一個人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有時還想起敢死隊,但畢竟覺得一個人生活倒也自得其樂。

    ※

    周一10點,有"戲劇史ii"課,講歐里庇得斯,11點半結束。課後,我去距大學步行需10分鐘處的一家小飯店,吃了煎蛋和色拉。這家飯店偏離繁華街道,價格也比以學生為對象的小食店貴一些,但安靜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裡幹活的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和三個打零工的女孩兒。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個人吃著飯。這工夫,進來一夥學生,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打扮得乾淨利落。他們圍著門口處的一張桌子坐定,打量著菜譜,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個人歸納好,告訴給打零工的女孩兒。

    這時間裡,我發現一個女孩兒不時地往我這邊瞥一眼。她頭髮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陽鏡,身上是白布"迷你"連衣裙。因為對她的臉龐沒有印象,我便只管悶頭吃飯。不料過不一會兒,她竟輕盈盈地起身,朝我走來,並且一隻手拄著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邊君,沒認錯吧?"

    我抬頭重新端詳對方的面孔,還是毫無印象。她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處見過,肯定馬上記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這大學裡實在寥寥無幾。

    "坐一下可以麼?或者有誰來這兒?"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搖頭說:

    "沒誰來。請。"她叮叮咣咣拖過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從太陽鏡里盯著我,接著把視線落到我的盤子上。

    "味道像是不錯嘛,嗯?"

    "是不錯。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說,"下回我也來這個。今天已經定了別的了。

    "別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壞嘛。"我說,"不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來著?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歐里庇得斯。"她言詞簡潔,"埃勒克特拉說:'不,甚至上帝也不願聽不幸者的表白'。課不剛剛才上完嗎?"

    我仔細審視她的臉,她摘下太陽鏡。我這才總算認出:是在"戲劇史ii"班上見過的一年級女孩兒。只是髮型風雲突變,無法辨認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頭髮還到這地方吧?"我比量著肩部往下大約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燙髮來著。可是燙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真的。氣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簡直太不成話!活活像一具頭上纏著裙帶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還不如索性來個和尚頭。涼快倒是涼快,喏。"說著,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撫摸著四五厘米長的短髮。

    "一點都不難看呀,真的。"我一邊繼續吃煎蛋一邊說,"側過臉看看可好?"

    她側過臉,5秒鐘靜止未動。

    "呃,我倒覺得恰到好處。肯定是腦形好的緣故,耳朵也顯得好看。"我說。

    "就是嘛,我也這樣想,理成短頭一看,心想這也滿不錯嘛,可就是沒一個人這樣說。什麼像個小學生啦,什麼勞動教養院啦,開口閉口就是這個。我說,男人幹嗎就那麼喜愛長頭髮呢?那和法西斯有什麼兩樣,無聊透頂!為什麼男人偏偏以為長頭髮女孩兒才有教養,才心地善良?頭髮長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兒,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個,真的。"

    "我是喜歡你現在這樣。"我說,而且並非說謊。長頭髮時的她,在我的印象中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可愛女孩兒。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發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頭小鹿。眸子宛如**的生命體那樣快活地轉動不已,或笑或怒,或驚訝或泄氣。我有好久沒有目睹如此生動豐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臉上注視了許久。

    "真那樣想的?"

    我邊吃色拉邊點頭。

    她再次戴上太陽鏡,從裡邊看著我的臉。

    "我說,你該不是撒謊的人吧?"

    "哦,可能的話我還是要當一個誠實的人。"我說。

    "晤--"

    "為什麼戴顏色這麼深的太陽鏡呢?"我問。

    "頭髮一下變短,覺得什麼保護層都沒有了似的。就像赤身露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裡慌得不行,所以才戴這太陽鏡。"

    "有道理。"我說。然後把最後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饒有興味地定定看著我一掃而光。

    "不過去可以麼?"我指著和她同來的三個人那邊。

    "沒關係,放心。飯菜來了過去也不遲。無所謂的。不過在這裡不影響你吃飯?"

    "影響什麼,都吃完了。"我說。看樣子她無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飯後的咖啡。老闆娘把盤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課點名時你怎麼不答應呢?渡邊是你的名字吧,渡邊徹?"

    "是啊。"

    "那為什麼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陽鏡,放在桌面上,儼然探頭觀察什麼稀有動物似的盯視著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裡重複道,"我說,你這話很像漢弗萊·鮑嘉嘛!既冷靜,又剛毅。"

    "不至於吧?我可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到處有的是。"

    老闆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沒加砂糖和奶油,輕輕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歡甜東西罷了。"我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怎麼曬得這麼黑?""我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兩個星期嘛。這裡那裡,扛著背包和睡袋。所以曬黑了。"

    "去哪了?"

    "從金澤到能登半島,轉了一大圈。新瀉也去了。"

    "一個人?"

    "一個人。"我說,"也有時一路上碰到旅伴。"

    "該有浪漫情調誕生吧?旅行中沒碰巧結識個女孩兒?"

    "浪漫情調?"我一怔,"你這人,我說你是有什麼誤解嘛。一個扛著睡袋、滿腮鬍子、疲於奔命的人到哪裡找什麼浪漫情調呢!"

    "經常這樣一個人旅行?"

    "不錯。"

    "喜歡孤獨?"她手拄著腮說,"喜歡一個人旅行,喜歡一個人吃飯,喜歡上課時一個人孤零零地單坐?"

    "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亂交朋友罷了。那樣只能落得失望。"我說。

    她把太陽鏡的吊帶銜在口裡,竊竊私語似的說:"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然後轉向我,"如果你寫自傳的話,可別忘了這句對白。"

    "謝謝。"我說。

    "可喜歡綠色?"

    "怎麼?"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綠色的呀!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喜歡綠色。"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麼都無所謂。"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麼都無所謂。"她再次鸚鵡學舌,"我嘛,打心眼裡喜歡你這說話的方式。就像漂亮地塗了一層牆粉--可聽人這麼說過,從其他人口裡?"

    "沒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綠子。卻跟綠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覺得這樣太可悲了?簡直是可詛咒的人生!對了,我姐姐叫桃子。豈不滑稽?"

    "那麼,你姐姐適合粉紅色?"

    "再沒那麼適合的了。就像專門是為穿粉紅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極點!"

    那邊餐桌上已有飯菜端來,一個穿雙色方格襯衫的小伙子叫道:"餵--綠子,吃飯啦!"她朝那邊揚一下手,意思是說"知道了"。


    "嗯,渡邊君,你做筆記了麼?戲劇史ii的?"

    "做了。"我說。

    "對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兩次沒去。那班上我又沒有認識人。"

    "當然可以。"我從包里掏出筆記本,確認上邊沒有亂寫之後,遞給綠子。

    "謝謝。對了,渡邊君,後天去學校?"

    "去的"

    "那麼12點來這裡好麼?還筆記本,午飯我請客。該不會說什麼不是一個人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於吧。"我說,"不過答謝什麼的可用不著喲,不過是給看一下筆記本。"

    "沒關係。我嘛,最喜歡答謝。喏,記住了?不記在手冊上不會忘?"

    "忘不了。後天12點在此相見。"那邊又傳來招呼聲:"餵--綠子,再不吃可涼透啦!"

    "我說,你以前就是這麼說話的?"綠子充耳不聞地說。

    "我想是這樣的,可並不是什麼有意的。"我回答。說話方式被人說是與眾不同,這還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頃嫵媚地丟下一笑,離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從那張餐桌經過時,綠子朝我揮一下手。其他三人則只是覷一眼我的臉。

    星期三到12點的時候,綠子沒有趕來這家飯店。我本來打算邊喝啤酒邊等綠子。但店內人已開始增多,只好要來飯菜,一個人吃著。吃完時已是12點35分,但綠子還是沒有出現。我付了款,走出店門,坐在對面小神社的石階上,清醒一下給啤酒弄昏的腦袋,同時等待綠子。等到1點還是徒勞。我只好作罷,返回學校,在圖書館看起書來。然後去上兩點鐘開始的德語課。

    下課後,我到學生會查閱選課登記簿,在"戲劇史ii"班裡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綠子的學生只有小林綠子一個人。接著翻動學籍卡片,從69年度人學的學生當中翻出小林綠子,記下住址和電話號碼。家在豐島區,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閃身鑽進電話亭,撥動號碼。

    "喂喂,我是小林書店。"一個男子的聲音。

    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綠子小姐在嗎?"我問。

    "啊,綠子現在不在。"對方說。

    "到學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醫院吧。您貴姓?"

    我沒報姓名,謝過後放下聽筒。醫院?莫非她受傷或患病了不成?但從那男子聲音聽來,完全沒有那種不尋常的緊迫感。"晤,大概去了醫院吧。"那口氣,簡直像是說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魚店買魚去了--如此輕描淡寫而已。我思索片刻,終於厭倦起來,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從永澤手裡借來的康拉德的《吉姆爺》,把剩下部分一口氣看完,然後找他還書。

    永澤正要去食堂吃飯,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飯。

    "外務省考試情況如何?"我問他。8月份舉行過外務省高級考試的複試。

    "湊合。"永澤不在意地說,"那東西,一般都混得過去。什麼集體討論啦面談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沒什麼兩樣。"

    "那麼說,倒是真夠容易的。"我說,"發榜在什麼時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請你美餐一頓。"

    "我說,外務省高級考試的複試是怎麼一回事?參加的人全是像你這樣的?"

    "不見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變態者。想撈個一官半職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廢料。這不是我信口胡謅,那幫傢伙連字都認不全幾個!"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務省呢?"

    "原因很複雜。"永澤說,"例如喜歡出國工作啦等等。不過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腳。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廣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國家。我要嘗試一下在這臃腫龐大的官僚機構中,自己能爬到什麼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嗎?"

    "聽起來有點像做遊戲似的。"

    "不錯,差不多就是一種遊戲。我並沒有什麼權力欲金錢欲,真的。或許我這人俗不可耐剛愎自用,但那種玩藝兒卻是半點兒都找不到我頭上。就是說,我是個沒有私慾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廣闊無邊而險象環生的世界裡顯一顯身手罷了。"

    "也沒有什麼理想之類的東西嗎?"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中無需那種東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為規範!"

    "不過,與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處都存在的麼?"我問。

    "不喜歡我這樣的人生?"

    "算了吧,"我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事情不明擺著:我一不能進東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時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覺。再說嘴巴又不能說會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沒有戀人。就算從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畢業出來,前景也未必樂觀。我又能說什麼呢。"

    "那麼,是羨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羨慕。"我說,"我太習慣於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說來,東大也罷外務省也罷,我都沒興致。我唯一羨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樣完美的戀人。"

    他半天沒有做聲,悶頭吃飯。"我說,渡邊,"吃完飯後,永澤對我說,"我似乎覺得,你我從這裡出來,十年二十年過後還會在某個地方相遇,還會以某種形式發生關聯。"

    "簡直像狄更斯小說里寫的。"我笑了。

    "或許。"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可是百發百中的喲!"

    吃罷飯,我和永澤走進附近一間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點。

    "嗯,永澤君,你的所謂人生規範是怎麼一種貨色?"我問。

    "你呀,肯定發笑的!"他說。

    "我不笑!"

    "就是當紳士。"我笑固然沒笑,但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所謂紳士,就是那個紳士?"

    "是的,就是那個紳士。"他說。

    "那麼當紳士,是怎麼回事?要是有定義,可否指教一二?"

    "紳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應做之事。"

    "在我見過的人當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說。

    "在我見過的人裡邊,你是最地道的。"他說。隨後一個人掏腰包付了賬。

    ※

    第二周的星期一,"戲劇史ii"教室里仍沒見到小林綠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掃了一眼,確認她不在之後,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師來前給直子寫封信。我寫了暑假旅行的事。寫了所行走的路線、所經過的城鎮、所遇到的人們。我寫道:每天夜晚總是想你。見不到你以後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難捨難分。大學裡固然百無聊賴,但我從不缺席,權當自我訓練也未嘗不可。你離去後,無論做什麼我都覺得索然無味,很想同你見面好好談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療養院探望,和你面談幾個小時--可以嗎?而且,如果情況允許,還想仍像往日那樣相伴而行。勞你回信給我,哪怕幾個字也好,打擾了。

    寫完,我把四張信紙工整地疊好,塞人信封,寫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顯得愁眉不展的矮個子教師進來,點罷名,掏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腿腳不靈便,經常拄一根金屬手杖。雖說"戲劇史ii"不甚有趣,但他講得頭頭是道,倒也值得一聽。他照例道一聲"好熱啊"的開場白,便開始講歐里庇得斯戲劇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亞的作用。他講了歐里庇得斯戲劇中的神同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戲劇中的神有何區別。大約過了15分鐘,教室的門開了,綠子閃進來。她穿一件深藍色運動衫和一條奶油色棉布褲,仍戴著上次那副太陽鏡。她向老師浮起一絲微笑,仿佛在說"來晚了,對不起",然後在我身旁坐下。並從挎包里抽出筆記本,遞給我。其中夾一紙條,上面寫著:"星期三,對不起,生我的氣?"

    課大約講到一半,當老師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臘劇的舞台裝置時,門又開了,進來兩個頭戴安全帽的學生,簡直同一對說相聲的搭檔無異:一個弱不禁風,瘦瘦長長,小白臉;一個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圓臉盤,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鬍子。瘦長個子懷抱一摞傳單,五短身材直奔老師跟前,提出要將下一半時間用來討論,要老師應允,並說遠比希臘悲劇還要悲慘的問題正籠罩當今世界。其實這並非要求,而是單方面通碟。老師說他並不認為目前世界上存在著比希臘悲劇還要悲慘的問題,但反正怎麼說都無濟於事,那就悉聽尊便好了。隨即緊抓著講桌邊緣移腿下來,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長個子散發傳單時,黑圓臉登上講台發表演說。傳單上以將任何事情一律簡單化的特有筆法寫道:"粉碎校長選舉陰謀","全力投身於全學聯第二次總罷課運動","砸爛日帝--產學協同路線"。立論堂堂正正,措辭亦無可厚非,問題是文章本身卻空洞無物。既無可信性,又缺乏鼓動人心的力量。黑圓臉的演說也是半斤八兩,一派陳詞濫調。旋律照搬照套,惟獨歌詞的連接處略有更動。我暗自思忖:這伙小子的真正敵手恐怕不是國家權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綠子開口。

    我點頭立起,兩人離開教室,快出門時,黑圓臉向我說了句什麼,我卻沒怎麼聽清;綠子則朝他瀟灑地揮揮手,道聲:"您忙著。"

    "噢,我們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後綠子對我說,"一旦革命成功,我們難保不會被吊到電線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頓午飯,可能的話"我說。

    "對了,有家飯店我想領你去一次,就是遠些,花點兒時間不要緊?"

    "沒關係。反正兩點鐘上課,有時間。"

    綠子領我乘上公共汽車,到四谷站下來。她領我去的店是一家位於四谷後面往裡走幾步遠處的盒飯專門店。我們在桌旁坐定,還未等開口,就端上兩個四方形紅漆容器,裡邊放著每日一換的盒飯和一碗湯。果然不虛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夠便宜的,從上高中時就常常來這兒吃午飯。呃,我們學校離這裡不遠。學校嚴得厲害,我們來吃飯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給學校當場抓住,得受停學處分哩!"

    綠子摘下太陽鏡,同上次比,眼睛顯得有點睏倦。她擺弄著左手腕上纖細的銀手鐲,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窩。

    "困?"我問。

    "有點兒。睡眠不足啊。這個那個忙得團團轉。不過也不打緊,別介意。"她說,"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纏得我怎麼也不得脫身,又是當天早上突然發生的,實在一點辦法都沒有。本想給飯店打個電話,但忘了那店叫什麼名,又不曉得你家的電話。等得你好苦吧?"

    "也沒什麼,反正我是大閒人,時間多得不行。"

    "真那麼閒?"

    "真想把我的時間分出些來,讓你在裡邊好好睡上一覺。"

    綠子支頤展顏,看著我的臉說:"你還倒挺會關心人的。""不是關心,只是時間有餘。"我說,"對了,那天往你家打電話,家人說你去醫院來著,出了什麼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頭說,"你怎麼曉得我家的電話?"

    "在學生會查的呀,還用說。誰都可以查的。"

    她點了兩三下頭,仿佛是說"原來如此"。接著又開始擺弄手鐲。"是啊,我卻沒能想到,本來你的電話也可以那樣查到的。至於醫院的事,下次再說吧。現在不大想說,別見怪。"

    "沒什麼。我倒像是問得太多了。"

    "不不,你這說哪去了。只是現在我有點累,就像淋過一場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麼還是最好回家睡一覺吧,嗯?"我試著提議。

    "還不想睡,走一會吧!"綠子說。

    從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領到她當時就讀的高中跟前。

    通過四谷站前的時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無邊際行走的光景。如此說來,一切都是從同一場所開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個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電車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話,或許我的人生與現在大為不同。但又馬上推翻了這一想法,覺得即使那時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現第二種結果。說不定那時我們是為相遇而相遇的。縱令那時未能相遇,也會在別的地方相遇--倒沒什麼根據,但我總是有這種感覺。

    我和小林綠子兩人坐在公園凳子上,望著她就讀過的高中校園。校舍牆上爬滿常春藤,房脊有幾隻鴿子落腳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舊式建築。院裡聳立一株高大的橡樹,一縷白煙從旁邊筆直騰起。殘夏的陽光使得那煙格外摻有一種灰濛濛的色調。

    "渡邊君,你知道那是什麼煙?"綠子突然問。

    我說不知道。

    "是燒衛生巾呢!"

    "呃。"我應了一聲,此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衛生巾、藥棉,反正是那個用的。"綠子說著,微微一笑。"那種東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雜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攏到一起,放進爐里燒掉。這不就是那煙。"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可真夠了得。"我說。

    "嗯。當時我每次從教室看那煙,也都那麼想來著:啊,真不得了!我們學校,初中高中合起來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還沒開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來月經,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說,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衛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確計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數量喲,一百八十人哩!把這些東西收在一起燒掉--該是怎麼一種心情呢?"

    "這--猜不出來。"我說。我怎麼能明白這個呢!就這樣,我們望了半天那縷白煙。

    "我打心眼裡不樂意去那所學校。"綠子說著,輕輕搖了搖頭,"我本想進普通公立學校來著。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該去普普通通的學校嘛,而且我想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度過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於虛榮心,偏偏把我塞去那裡。你知道,小學如果成績好,常遇到這種事:什麼老師說憑這孩子的成績進那裡沒問題等等,結果就被硬塞進去。我念了六年,卻怎麼都上不來好感。心裡盼望的光是快些畢業快些畢業。對了,別看我這樣,還因為不遲到不曠課受表揚了呢!其實我卻是那麼討厭學校。這裡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討厭學校討厭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課都沒曠過。心想怎麼能敗下陣去!一旦敗下陣豈不一生都報銷了!我生怕自己一旦敗陣後就再也站不起來。即使高燒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學校去。老師說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謊說沒關係,硬是逞強。就這樣我得了一張不遲到不缺席的獎狀,還有一本法語辭典。也正因為這點,我才在大學裡選學德語。我就是橫豎都不願領那所高中的情分!這還真不是開玩笑。"

    "你討厭那所學校的哪一點呢?"

    "你當初喜歡上學來著?"

    "也不喜歡也不十分討厭。我讀的是一間極為普通的公立高中,沒怎麼在意。"

    "那所學校麼,"綠子一邊用小手指揉眼角一邊說,"裡面全都是所謂才女,家教好學習好--這樣的女孩兒搜羅了差不多一千個。哦,清一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否則也吃不消。學費高,還時不時地要捐贈,修學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級旅館,用真漆碗吃'懷石料理',每年還要去大倉酒店的餐廳參加一次宴會禮儀的講習班。總之不同一般。知道麼?我們年級一百六十人當中,住在半島區的學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學生名冊。你猜她們都住在什麼地方?真不得了,一個個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區三番叮、港區元麻布、大田區田園調步、世田谷區成城……只有一個姓柏的女孩兒例外,住在千葉縣。我和她挺合得來,人不錯。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說住得遠對不起,我說可以,就跑去了。結果大吃一驚。你猜怎麼著,繞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鐘,院子大得出奇,兩隻小汽車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著一大堆牛肉。可她還說什麼由於家住千葉,在班裡很感自卑。每次看要遲到,就讓家裡開'奔馳'轎車送到學校。車上配有專門司機。司機的模樣活像《森林大黃蜂》中出場的駕駛員,頭上一頂制服帽,還帶著白手套。儘管這樣,那女孩兒還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難以相信,你能信?"

    我搖頭。

    "住在半島區北大冢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這還不算,父親職業一欄還填這麼一筆:'經營書店'。這麼著,班上的人都對我感到新奇,說喜歡什麼書就能看什麼書。天大的玩笑!她們腦袋想的,是像紀伊國那樣的大型書店。對她們來說,提起書店,只能做那樣的想像。可實況簡直慘不忍睹,小林書店,我可憐的小林書店!咣咣噹噹地打開門一看,迎面一排除雜誌沒別的。脫手最快的是《婦女雜誌》,就是附錄中帶有四十八種性生活新技巧插圖的那種貨色。附近的太太們買回家,坐在廚房餐桌旁背得滾瓜爛熟,等丈夫回家演習一番。那東西真是黃得可以,鬼曉得世上的太太們每天想的是什麼!再就是連環畫,也有些銷量,什麼《月報》、《星期天》、《飛人》。當然還有周刊。總之幾乎全靠雜誌賺錢。文庫叢書也有一點,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什麼推理啦演義啦色情啦。因為只有這些賣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實用書籍,例如《圍棋譜》、《盆景製作方法》、《婚禮致辭大全》、《性生活人門》、《快速戒菸法》等等。另外我們連文具也賣。賬台旁邊擺著圓珠筆、鉛筆和本子之類。就這些。沒有《戰爭與和平》,沒有《性的人》,沒有《麥田裡的守望者》。這就是小林書店,這爛攤子到底有什麼可值得羨慕的?莫非你羨慕不成?"

    "你講得真夠活靈活現的!"

    "喏,就是這麼個店。附近的人都來買書,也送貨上門,老顧客也還不少,一家四口餬口是綽綽有餘。沒有債款,可以供兩個女兒上大學,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點的事,就力不從心了。所以,本來就不該把我送去那樣的學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麼款的時候,都要給父親羅嗦個沒完沒了;和同學外出遊玩,一到吃飯時間就心驚膽戰,生怕走進價錢貴的飯店弄得掏不出錢。這樣的人生簡直漆黑一團。你家有錢?"

    "我家?我家屬於再普通不過的工薪階層。既不很富,也不特窮。送兒子到東京讀私立大學,我想怕是夠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這一個,還不成問題。匯款沒那麼多,就打點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個小院子,有豐田,有皇冠。"

    "打什麼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個晚上。工作滿舒服,坐在那裡看東西不丟就行了。"

    "唔--"綠子說,"我還以為你從來沒在錢上吃過苦頭呢,總覺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頭,是的。不過是說錢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讀過的那間學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問題就在這裡。"

    "那麼,以後可就要同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嘍,哪怕你再討厭也罷。"

    "嗯,你認為有錢的最大優勢是什麼?"

    "不曉得。"

    "是可以說沒錢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議做點什麼,對方就說'我現在沒錢,不行',可要是我處在對方的立場,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我要是說'現在沒錢',那就真的是沒錢。太慘了!長得漂亮的女孩兒可以說'我今天臉難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換個醜八怪女孩同樣說一句試試,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這就是我所處的世界,6年時間,直到去年。"

    "不久就會忘掉的。"我說。

    "恨不得馬上忘掉。這次上了大學,我著著實實出了口長氣,周圍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髮。

    "你在打什麼零工?"

    "呃,寫地圖解說詞。知道吧,買地圖時不是附帶一份小冊子麼?上面有城鎮的說明,有人口和名勝的介紹等等。例如這裡有如此這般一條郊遊路線,有如此這般一個傳說,開著如此這般的花,飛著如此這般的鳥,這個那個的,我的工作就是寫這類解說稿。沒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圖書館翻一天書,足可以寫出一冊。只要摸透一點點訣竅,有的是事兒可做。"

    "訣竅?什麼訣竅?"

    "就是--把別人不寫的內容多少加進去一點。這一來,地圖公司的負責人就會認為'那孩子會寫文章',心裡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給你。其實也用不著大動腦筋,一點點就足夠了。比方說吧,有個村莊由於修築水庫而在這裡沉沒了,但候鳥至今仍記得這個村莊,每當那個季節來臨,便會出現小鳥們在水面上空盤旋不已的情景。這類趣聞只消寫進去一個,公司的人就會喜出望外。還不是,多形象多有氣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卻不怎麼用這份心計。所以,靠寫這解說稿,我正經掙了幾個好錢。"

    "不過能經常找到那麼多趣聞嗎,那麼湊巧?"

    "唔--"綠子略一歪頭,"想找的話,怎麼都能找到,實在找不到,適當來點無中生有也未嘗不可。"

    "是這樣。"我心悅誠服。

    "皆大歡喜嘛!"綠子說。

    她想聽我宿舍里的事,於是我照例講了日丸旗,講了敢死隊如何做早操等等。綠子也為敢死隊大笑不止。看來敢死隊是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綠子說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說看倒沒什麼意思。

    "無非幾百個男生在髒乎乎房間裡或喝酒或(被禁止)罷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麼做?"

    "沒有人不做,"我解釋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來月經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這樣?就是說有發泄對象的。"

    "問題不在這裡。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被禁止)之後才去幽會,說這樣就心平氣和了。"

    "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婦女雜誌》的附錄上也沒提到?"

    "何至於!"綠子笑道,"對了,渡邊君,這個星期天閉著嗎?有空兒?"

    "哪個星期天都閉。只是6點鐘要去做工。"

    "願意的話,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書店。店倒是不開,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為怕有重要電話打來。噯,不吃午飯?我來做。"

    "那就謝謝啦。"我說。

    綠子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詳細畫出去她家的路線。然後取出紅圓珠筆,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個大大的"x"。

    "不用費勁就找得到的,一塊大招牌上寫著'小林書店'。12點左右能到?我好準備飯菜。"

    我道過謝,將地圖揣進衣袋。然後告訴她得回校上兩點鐘的德語課。綠子說她有個地方要去,從四谷站上了電車。

    星期天早上,我9點鐘爬起身,颳了鬍子,洗完衣服晾到樓頂天台。外面晴空萬里,一派初秋氣息。一群紅腦袋精蜒在院子裡團團飛舞,附近的頑童們挑著網兜往來追逐。無風,日丸旗頹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稜有角的襯衣,出門往都營電車站走去。星期天的學生街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淨一般。店也幾乎一律關門大吉。城市裡各種各樣的音響於是比平日遠為真切地擴散開來。腳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著"呱噠呱噠"的足音穿過瀝青路面,四五個小孩在都電車庫旁邊排開幾隻空罐,瞄準往裡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開了門,我買了幾枝水仙花。秋季買水仙,是有些不合時令,但我從小就喜歡這種花。

    星期天早上的電車裡,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車,老太婆們就對著我的臉和我手中的水仙橫看豎看。其中一位看罷我的臉還慈祥地一笑,我也報以笑容。然後坐在最後邊的位置,觀望外面幾乎擦窗而過的一排排古舊房屋。電車緊貼著家家戶戶的房檐穿行。一戶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開十盆盆栽西紅柿,一隻大黑貓蹲在一頭曬太陽。在院子裡吹肥皂泡的小孩閃人眼帘,石田亞由美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來耳畔。甚至有咖喱氣味飄至鼻端。電車像根大衣針一樣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帶婉蜒前行。途中有幾個人上來。三位老太婆親密無間地頭對著頭,不厭其煩地談著什麼。

    臨近大冢站時,我下了電車,按她圖中所示,沿一條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兩側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紅紅火火的興旺景象。全部是舊建築,裡邊黑洞洞的。有的連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盡。從建築物的古舊程度和樣式來看,不難判斷這一帶未曾在戰爭中遭受空襲,所以這些民房才得以原樣保留下來。當然也有的重建過,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補補,但大多反而倒顯得比舊貌依然的房子還要髒亂。

    看這光景,估計很多人都已因為車多、空氣污染、噪音干擾、房租昂貴而遷往郊外。剩下來的或是廉價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遷上有困難的商店,或是死活捨不得離開世居之地的頑固派。由於汽車大排廢氣,所有的東西都像籠了一層薄霧似的灰濛濛、髒乎乎的。

    在這條街上走了大約10分鐘,從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現一條小型商店街,當中一塊招牌上寫著"小林書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從綠子話中想像的那般小氣。一條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書屋。站在小林書店門前時,我不由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情:哪條街上都有這樣的書店。

    書店的卷閘門一落到底,門上寫著"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點大約還有15分,我又不大願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閒逛,便按一下門旁的電鈴,退後兩三步等候回音。過了15秒還是沒有動靜。我正尋思是不是該再按一次的當兒,頭上"哐"地響起開窗聲音。揚臉一看,綠子從窗口探出頭,揮著手大聲喊道:

    "打開卷閘門進來呀!"

    "稍早了一點,可以嗎?"我也扯著嗓門大喊。

    "沒關係,一點不礙事兒。上二樓!我現在脫不開手。"接著,"哐"一聲把窗關死了。

    我便開門。那門發出驚人的怪叫聲,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鑽到裡邊,再把門落下。店內漆黑一片。我絆在一捆準備退回的雜誌上,險些摔個跟頭。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盡頭,摸索著脫去鞋,抬腿上去。屋裡邊光線若明若暗,從脫鞋處上去沒幾步,有間簡單的客廳,擺著一套沙發。房間不很寬敞,窗口透進仿佛戰前波蘭電影鏡頭中那樣昏暗的光線。左側有一倉庫樣的雜物間,可以看見廁所的門。右側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樓。較之一樓,二樓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長氣。

    "喂,這邊!"綠子的聲音不知從哪裡響起。樓梯口右側有個餐廳樣的房間,再往裡是廚房。房子本身雖舊,但廚房卻像最近改裝過,烹調台、水龍頭、餐具櫥全都光閃閃地煥然一新。綠子就在那裡準備飯菜。鍋里煮著什麼,"咕嘟咕嘟"直響。還洋溢著烤魚的香味。

    "電冰箱裡有啤酒,坐在那裡喝可好?"綠子眼睛朝我忽閃一下。我於是從電冰箱裡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來。啤酒涼得真夠徹底,我懷疑是否已經存了半年。桌上放著白色的小菸灰缸、報紙和醬油壺。還有便箋和圓珠筆,便箋上寫著電話號碼和購物後算賬樣的數字。

    "再有10分鐘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兒等一會?能等不?"

    "當然能等。"我說。

    "邊等邊餓餓肚子。量可正經不少哩!"

    我一面呷著啤酒,一面望著全神貫注做飯的綠子背影。她快捷而靈巧地挪動著身子,同時操作四五樣菜。眼看在這邊品嘗菜的味道,轉眼就在菜板上飛快地切什麼東西,又從電冰箱裡取出什麼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鍋涮好。從後邊望去,那樣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擊樂的演奏者來:剛擊響那邊的吊鐘,馬上又敲這邊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個動作都敏捷而準確,相互配合得恰到好處。我出神地望著。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個人干慣了。"說著,綠子朝這邊閃過臉笑了笑。她下著藍色牛仔褲,上穿藍色海軍衫。海軍衫的背部還印著一個大大的蘋果標記。從後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條、格外的窈窕,仿佛緊緊束住的腰肢在發育過程中因某種原因被突然鬆開一樣。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褲時相比,她給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調台上方窗口射進的明晃晃的陽光,為她身段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恍像而隱約的光膜。

    "用不著費事做那麼考究!"我說。

    "一點也不考究,"綠子頭也不回地說,"昨天忙得我菜都沒顧上買,只是把電冰箱裡原有的統統掏出應付一下,你千萬別介意,真的。再說,好客是我們的家風。我們這一家,也不知怎麼搞的,就是非常喜歡請客,打心眼往外,簡直成了病態。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別熱情,又不是說因此而有什麼人緣,反正一來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頓不可。每個人都這德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麼著,我爸他儘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裡到處是酒。你說幹什麼?給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開肚皮喝,用不著客氣。"

    "多謝。"我說。

    稍頃,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樓下了。我脫鞋時放在腳邊,就一直忘在那裡。我再次下樓,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來。綠子從碗櫥里取下一隻細細高高的玻璃杯,插進水仙。"我,頂喜愛水仙。"綠子說,"以前高中文藝匯演的時候,還唱過《七水仙》呢。知道嗎,《七水仙》?"

    "那還不知道!"

    "當時參加民樂小組來著,彈吉他。"

    接著,她便一邊哼唱《七水仙》,一邊把菜盛進盤子。

    綠子做的菜相當夠水平,遠遠超過我的想像。生鰺魚片、黃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風味霸魚、燉茄塊、蓴菜湯、玉蕈飯,還有切得細細的黃蘿蔔乾鹹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層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關西風味。

    "好吃極了!"我欽佩地說。

    "喏,渡邊君,老實說,你沒想到我做菜有兩手吧?從外表看。"

    "嗯--"我老實承認。

    "你是關西人,喜歡這味道吧?"

    "為我特意做這麼清淡?"

    "那倒不是,怎麼也不至於費那個麻煩。家裡平時也這個味道。"

    "爸爸媽媽都是關西人,所以才……"

    "哪裡,爸爸一直是這本地人,媽媽是福島的。親戚裡邊,找遍也沒一個關西的。我們這個家族屬於東京一北關東系統。"

    "弄糊塗了。"我說,"那麼,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地道的正統關西風味呢?跟誰學的?"

    "噢,說起來可就話長了。"她邊吃荷包蛋邊說,"我媽那人最討厭和家務事沾邊,幾乎不做什麼菜。再說,你知道我家是開店的,所以一忙起來,動不動就叫飯店送幾份來,或者去肉店買些炸肉丸對付一頓。對這個我從小就討厭透頂,討厭得簡直不能再討厭。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飯一吃三天。這麼著,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下決心要自己動手做出像樣的東西來。就去紀伊國書店買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譜。按照書上寫的,我一樣不少熟記在心。包括菜板的選法、菜刀的磨法、魚的切法、干松魚的削法,一切一切。由於寫這本書的人是關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著成了關西風味。"

    "那麼說,這統統是從書上學來的?"我吃驚地問。

    "接著我就攢錢,去吃正宗'懷石料理',於是記住了味道。我這個人,直感相當發達,邏輯思維倒是不行。"

    "無師自通地做到這個程度,不簡單,實在不簡單。"

    "吃了好多辛苦哩!"綠子嘆息著說,"我們這家人,對烹調之類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嗎,所以不管你怎麼苦苦央求,他們硬是不肯掏錢替你買些像樣的菜刀啦鍋啦。說什麼現有的足已夠用。開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裡能切得好魚!可你這麼一說怎麼著,馬上又說什麼魚那玩藝兒不切也無所謂。簡直不可救藥。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錢湊在一起,買尖頭菜刀買鍋買笊籬。你說你相信不,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從身上擠血似的一點一點攢錢,買什麼笊籬磨石炸蝦鍋……而身邊的同伴都在用勁兒地大把大把要錢,買時髦衣服皮鞋什麼的。你說我可憐不可憐?"

    我一邊喝藥菜湯一邊點頭。

    "高中一年級時,我做夢都想得到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用來煎荷包蛋的狹長的銅傢伙。結果,我就用買乳罩的錢買了那東西。這下可傷透腦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對付了三個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乾,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學。要是沒幹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麼最可憐?我想再沒有戴半濕不乾的乳罩出門更可憐的了。氣得我直淌眼淚,尤其想到是為了買那煎蛋鍋的時候。"

    "怕也是的。"我笑著說。

    "所以在媽媽死了以後--這麼說倒是對不住媽媽,我是鬆了口氣,因為我可以掌握生活費,喜歡買什麼就買什麼。這麼著,如今廚房用具算一應俱全了。至於爸爸,生活費怎麼花他是蒙在鼓裡的。"

    "母親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回答,"癌。腦腫瘤。住了一年半醫院,折騰得一塌糊塗,最後腦袋也不正常了,離藥就不行。但還是沒有死,差不多是以安樂死那種形式死的。怎麼說呢,那種死法是再糟糕不過的。本人遭罪,周圍人受累。這下可倒好,家裡的錢全都花光了。一支針一萬兩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僱人專門護理,這個那個的。我因為要看護,學習學不成,和失學差不多,簡直昏天黑地。還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嘆息一聲,"盡說傷心話了。怎麼提到這話上來了?"

    "由乳罩引出來的吧。"我說。

    "就是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喲!"綠子神情肅然地說。

    我吃完自己這份,肚子已經飽飽的了。綠子沒吃多少。她說做萊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經飽了。吃罷飯,她撤下餐具,擦淨桌子,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包萬寶路牌香菸,抽一支叼在嘴上,劃火柴點燃。然後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詳了半天。

    "就這樣好了。"綠子說,"不用換到花瓶里。這麼插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剛剛從河邊采來,隨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邊采的。"我說。

    綠子嗤嗤作笑:

    "你這人真有意思。說笑話還那麼一本正經。"

    綠子手拄腮,煙吸到半截,便在菸灰缸里使勁碾死。並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進了煙。

    "女孩子熄煙要熄得文雅一點。"我說,"那樣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從四周開始慢慢熄,那就不至於把菸頭弄得焦頭爛額的。你這熄法太殘忍了。另外無論如何不能從鼻孔里出煙。和男的兩人單獨吃飯時,一般女孩子不至於提起三個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話。"

    "我,就是砍柴女嘛。"綠子邊搔鼻側邊說,"怎麼也悲哀不起來。有時當玩笑說一說,可總不往心裡去。其他還有要說的?"

    "萬寶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煙。"

    "可以的,沒什麼。反正吸什麼都同樣沒滋沒味。"她說。然後把萬寶路的硬紙包裝盒拿在手裡轉來轉去,"上個月剛開始吸。其實也不大想吸,只是偶爾想試一下。"

    "怎麼那樣想呢?"

    綠子把擱在桌面的兩隻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說:"也不怎麼。你不吸菸?"

    "6月份戒了。"

    "幹嘛要戒?"

    "太麻煩了。譬如說半夜斷煙時那個難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你這人,屬於喜歡追究事理那類性格,肯定。"

    "也許。"我說,"說不定因為這一點我才不怎麼討人喜愛,以前就這樣。"

    "那是由於:在別人眼裡,你是個不被人喜愛也覺得無所謂的角色。或許有些人對你這點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兩腮,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不過我喜歡同你說話,你說話方式真是別具一格:'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我幫她洗碗。站在她旁邊,把她洗過的碗用毛巾擦乾,放在烹調台上。

    "噢,你家裡人都上哪兒去了,今天?"我問。

    "媽媽在墳里,兩年前死的。"

    "這個,剛才聽你說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會。好像到什麼地方兜風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車廠工作,所以她特別喜歡汽車。我可是不大喜歡。"

    說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綠子停了一下說。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烏拉圭,一直沒回來。"

    "烏拉圭?"我一愣,"何苦去烏拉圭那樣的地方?"

    "想移居烏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譚的阿拉伯人。當兵時的一個熟人在烏拉圭辦農場,心血來潮地說去那裡很好混,就一個人搭飛機走了。我死說活說勸他別去,告訴他去那樣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語言,再說首先連東京都沒怎麼離開過,但怎麼說也不頂用。肯定是我媽死了以後,他悲傷得不知怎麼才好,腦袋那根弦也隨著斷了。他愛我媽就愛到這個地步,真的。"

    我不便應和什麼,張著嘴,望著綠子。

    "媽媽死的時候,你猜爸爸對著我和姐姐說什麼來著?這麼說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們兩個替你媽媽死算了!'聽得我倆目瞪口呆。還不是,再怎麼樣也不好那樣說話呀。當然嘍,那是出於喪失至親至愛伴侶後的難過、悲哀和痛苦,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於說什麼讓親生女兒去替死那樣的話,你說是不?你不認為未免過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們也很傷感情。"綠子搖搖頭,"總而言之,我們這家人都有點神經兮兮的,多少有點出格離譜。"

    "有點兒。"我也承認。

    "不過,你不覺得人與人相愛是件好事?愛夫人愛得甚至當女兒面說什麼不如叫你們替死是件好事?"

    "或許。"

    "這還不算,還跑到烏拉圭去了,沒事似的甩下我們不管。"

    我悶頭擦拭盤子。全部擦完,綠子把我擦過的所有碟碗整整齊齊地放進餐具櫥。

    "父親那邊沒音信?"我問。

    "今年3月,來過一張帶畫的明信片。可具體也沒寫什麼。只是說那邊很熱,水果不像預想的那麼好吃--就這麼點。簡直是開玩笑!那明信片上還居然畫的是一頭蠢驢!真神經!連見到哪個朋友或熟人沒有也沒提。最後還寫,等稍微安頓下來後,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後再杳無音信。這邊去信也不理。"

    "那麼,假如你爸爸叫你去烏拉圭,你怎麼辦?"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說她堅決不去。我姐她最最討厭不衛生的東西不衛生的地方。"

    "烏拉圭就那麼不衛生?"

    "不曉得。姐姐認定是那樣。說路上一層驢糞,上面趴滿蒼蠅,沖廁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蠍子到處一動一動地亂爬。說不定她在哪裡看了這類電影。姐姐對蟲子算是深惡痛絕的。她最開心的就是坐著狂吼亂叫的車子在湘南一帶來回兜風。"

    "呃--"

    "烏拉圭,滿不錯嘛,去也未嘗不可。"

    "那一來這店誰來管呢?"我問。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著。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來幫忙,還去送貨。我有時間也幫把手,反正開書店也不是什麼重活兒,怎麼都幹得了。要是怎麼都干不下去的話,就乾脆連店鋪一賣了事。"

    "你喜歡父親?"

    綠子搖搖頭:"也不是很喜歡。"

    "那為什麼要跟到烏拉圭去呢?"

    "信賴他。"

    "信賴?"

    "是啊。喜歡倒不怎麼喜歡。但是我信賴,信賴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擊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烏拉圭--我信賴這樣的人。明白?"

    我喟嘆一聲:"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綠子好笑似的笑著,輕輕捶一下我的脊背,說:

    "好了好了,怎麼都無所謂。"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馬亂地出了不少事。好個奇妙的日子。就在綠子家附近發生了一場火災,我們爬上三樓的晾衣台觀看,而且不知不覺地接了吻。這麼說也許像是裝傻,可過程確實如此。

    我們一邊說學校里的事一邊喝飯後咖啡。這時傳來消防車的警笛聲。聲音越來越大,數量也似乎越來越多。樓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幾個人大聲呼號。綠子跑到臨街房間,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後說聲"等一下"就不見影了。只傳來"咚咚"上樓的音響。

    我邊喝咖啡邊思索烏拉圭在什麼地方。那裡是巴西,那裡是委內瑞拉,這邊是哥倫比亞--如此想了半天,卻怎麼也弄不清烏拉圭的確切位置。這工夫,綠子下來,叫我趕緊一起過去。我便尾隨其後,爬上走廊盡頭處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樓梯,到得一處很寬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圍住宅的屋脊明顯高出一截,臨近一帶盡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對面,濃煙滾滾,騰空而起,順著微風朝大街那邊盪去。空氣中飄著焦煙味兒。

    "是阪本那裡。"綠子從欄杆探出身子說,"阪本搬來之前是一家開室內建材店的,現在早已關門不做買賣了。"

    我也從欄杆上探出上身朝那邊張望。不巧正位於一座三層樓的背後,詳細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輛消防車在進行滅火作業。由於路本來就窄,至多能開進兩輛,其他車只好在大街那邊伺機而動。路面自然給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貴重的物品收抬收拾,這裡也得避一下難。"我對綠子說,"現在風向相反,但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東西吧,我來幫忙!"

    "根本就沒有貴重東酉。"綠子說。"可總該有什麼吧?存款原始印章證書……首先錢沒有了就是麻煩事。"

    "不要緊,我不跑的。"

    "這裡燒著也……?"

    "嗯。"綠子說,"死了就死了唄!"

    我看著綠子的眼睛,綠子也看著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暈了:不知她話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視了她一會兒,漸漸地,開始覺得反正都無所謂。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說

    "和我一塊兒死?"綠子眼睛一亮。

    "難說。一旦勢頭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個人死好了!"

    "冷酷。"

    "只討你一頓午飯,怎麼能連命都一塊搭進去呢,晚飯也招待的話倒另當別論。"

    "你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這兒看一會吧。我來唱歌給你聽。"

    "唱歌?"

    綠子跑去下面,拿上來兩張坐墊、四瓶啤酒和吉他。於是兩人眼望團團湧起的黑煙喝起啤酒來。我問綠子如此做法是否會招致左鄰右舍的白眼。因為我覺得:面對附近失火的場景在陽台上飲酒唱歌委實算不得正當行為。

    "沒事兒,管它!我們早已決定對周圍的事來個不屑一顧!"

    她唱起以往流行過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實在不敢恭維,但本人卻是滿臉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檸檬樹》、《粉撲》、《五百英里》、《花落何處》、《快劃喲米歇爾》,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綠子教了我低音部分,準備兩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實在南腔北調,只好忍痛作罷,由她一個人盡情盡興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聞歌樂,眼觀火勢,而且專心致志。眼見濃煙驟然騰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復始。人們或狂喊亂叫或發號施令。報社的直升飛機自天外飛來,震天價地吼個不止。取完鏡頭便掉頭就跑,但願別連我倆的行徑也拍進去。警察的大音量擴音機對著幸災樂禍的圍觀者大吼大叫,命令他們再往後退。小孩沒好聲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亂響。俄而,風頭開始倒轉,白灰狀物朝我們四周翩然飛來。然而綠子兀自吱吱有聲地喝著啤酒,自鳴得意地大唱其歌。會唱的一股腦兒全部唱罷,又唱起了自己填詞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給你做領菜,

    可惜我沒有鍋。

    本想給你織圍巾,

    可惜我沒有線。

    本想給你寫首詩,

    可惜我沒有筆。

    綠子說這歌叫"什麼也沒有"。歌詞不倫不類,曲調也怪裡怪氣。

    我一面聽她唱這驢唇不對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萬一火燒到加油站,這座房子豈不跟著上西天了!綠子這時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曬太陽的懶貓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創作的這首歌如何?"她問。

    "別開生面,富有獨創性。很能體現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謝謝你。"她說,"題目叫--什麼也沒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點頭道。

    "咦,在我媽媽死的時候……"綠子臉朝著我說。

    "噢"

    "我半點都沒傷心。"

    "啊?"

    "父親不在以後也一點都沒難過。"

    "當真?"

    "當真。你不覺得這太過分?你不認為我冷酷無情?"

    "不過這裡邊有很多緣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綠子說,"複雜著呢,我家。不過,我一直這樣想:不管怎麼說是生我養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開了,該悲傷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無動於衷。既不悲傷,又不寂寞,也不難受,幾乎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有時候會做夢。夢到我媽,她從黑暗裡瞪著我,挖苦說'你這傢伙,我死了你高興吧?'其實也談不上什麼高興,死的到底是母親。只不過是說沒那麼悲傷。老實說,我一滴淚珠也沒掉。小時候養的貓死了還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麼冒這麼多的煙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見火,看情形火勢又沒加大。只管綿綿不斷地冒著濃煙。到底是什麼東西燒這麼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議。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處,這我承認。不過要是他們--爸爸和媽媽--多少給我一點愛的話,我的感受就會大不相同,就會感到傷心點……"

    "你覺得,沒怎麼被愛過?"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臉,隨即深深點了下頭。"介於'不充分'和'完全不夠'之間吧。我總是感到饑渴,真想拼著勁兒地得到一次愛,哪怕僅僅一次也好--直到讓我說可以了,肚子飽飽的了,多謝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們竟一次都沒滿足過我。剛一撒嬌,就給掄到一邊去,動不動就說我花錢手腳大,從來都這樣。一來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來找一個一年到頭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時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了不起!"我肅然起敬,"可有成果?"

    "難吶!"綠子說。然後眼望著煙思考了一會,說:"也許等得過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無缺的東西,所以才這麼難。"

    "完美無缺的愛?"

    "不不。就算我再怎麼樣也不敢那麼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許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說,我現在對你說想吃酥餅,你就什麼也不顧地跑去買,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遞給我,說'喏,綠子,這就是酥餅。'可我卻說:'我又懶得吃這玩藝兒了!'說著'呼'一聲從窗口扔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

    "這和愛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無愕然地說。

    "相干!你不知道罷了,"綠子說,"對女孩兒來說,這東西有時非常非常珍貴。"

    "就是把酥餅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對方這樣說:'明白了,綠子。怪我不好,我本該估計到你又不想吃酥餅才是。我簡直像驢糞蛋兒一樣愚蠢透頂、麻木不仁。為了表示歉意,讓我再去一次給你買點別的什麼。什麼好?巧克力餅,還是奶酪餅?'"

    "然後怎麼樣呢?""那我就好好地愛他,來報答他。"

    "我是覺得相當不近情理。"

    "可對於我,那就是愛呀!倒是沒有人能理解……"說著,綠子在我肩頭微微搖了搖頭,"對某種人來說,愛是從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說非常無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這樣想法的女孩兒我還是第一個見到。"我說。

    "其實這樣的人相當不少。"她一邊擺弄指甲的底端一邊說,"起碼我是認認真真這樣想的,也只能這樣想,不過把它照實說出口罷了。我從不認為我的想法與別人有什麼兩樣,也不去追求那種兩樣。坦率地說,我覺得她們統統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場作戲。因此有時候對什麼都討厭得要死。"

    "想在火災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單單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災里送死?"

    "其實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麼反應。"綠子說,"但死本身卻絲毫也不可怕,確確實實。不過被裹在煙里嗆昏,直接昏死罷了。轉眼之間的事,同我見過的我媽和其他親戚的死法相比,一點不怕人。咳,我家親戚都是大病一場折騰得死去活來才死的。我總覺得怕是血統關係。要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咽那口氣,挨到最後連是死是活都鬧不清了,意識到的只是痛苦。"綠子把萬寶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這種方式的死。就是說,死的陰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領地,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那樣子,連周圍人都覺得我與其說是生者,倒不如說更是死者。我討厭的就是這個,這是我絕對忍受不了的。"

    過了30分鐘,火終於熄了。燒的面積似乎不很大,也沒有人受傷。消防車也只留一輛,其餘都掉頭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離了商店街。剩下維持交通秩序的警車在空蕩蕩的路面上來迴旋轉著警燈。不知從何處飛來兩隻烏鴉,蹲在電線杆頂頭俯視地面上的光景。

    火災過去後,綠子顯得有些疲憊不堪。身體有氣無力,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的天空,幾乎不再開口。

    "累了?"我問。"不是累,"綠子說,"只是好久都沒這麼放鬆身體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綠子的眼睛,綠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摟過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綠子只是肩頭稍微抖動一下,旋即軟綿綿地閉上眼睛。約有五六秒,我們悄無聲息地對著嘴唇。初秋的陽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臉頰上,看上去微微發顫。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然的吻,一個不知其歸宿的吻。假如我們不在午後的陽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著啤酒觀看火災的話,那天我恐怕不至於吻綠子,而這一心情恐怕綠子也是相同的。我們從晾衣台上久久地觀看著光閃閃的房脊、煙和紅腦袋蜻蜓,心情不由變得溫煦、親密起來,而在無意中想以某種形式將其存留下來,於是我們接了吻,就是這種類型的吻。當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樣,我們的接吻也不是說不包含某種危險。

    最先開口的是綠子。她輕輕拉住我的手,似乎難以啟齒地說她有個正在相處的人。我說好像猜得出來。

    "你有可心的女孩兒?"

    "有的。"

    "那星期天怎麼老是閒著?"

    "這複雜得很。"我說。

    隨即我意識到:這個初秋午後的瞬間魔力已經杳然遁去了。

    5點時,我說要去打工,離開綠子家。我邀她出去簡單吃點東西,她沒答應,說怕有電話打來。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裡等電話,真是煩透了。孤零零一個人,覺得身體就像一點點腐爛似的。漸漸腐爛、融化,最後變成一窪黏糊糊的綠色液體,再被吸進地底下去,剩下來的只是衣服--就是這種感覺,在乾等一天的時間裡。"

    "要是還有這類等電話的事,我來奉陪,不過可要搭一頓午飯。"我說。

    "好的。連飯後的火災也準備好。"綠子說。

    ※

    第二天上"戲劇史ii",課棠上沒見到綠子。上完課,我走進學生食堂,要了一份既涼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陽光下打量周圍動靜。就在我身旁,兩個女生站著聊個沒完沒了。一個像抱嬰兒似的懷抱網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兩人都長得如花似玉,談得津津有味。俱樂部活動室那邊傳來誰在練習低音提琴音階的聲響。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學生,他們隨便抓來什麼話題各抒己見,連笑帶罵。停車場裡有伙人在溜旱冰,一個懷抱公文包的教授繞開他們從場上穿過。院子當中,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彎腰在地面上書寫美帝侵略亞洲如何如何的標語牌。一如往日的校園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許久而重新觀望這光景的時間裡,我驀然注意到一個事實:每個人無不顯得很幸福。至於他們是真的幸福還是僅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無從得知了。但無論如何,在9月間這個令人心神蕩漾的下午,每個人看來都自得其樂。而我則因此而感到平時所沒有過的孤寂,覺得惟獨我自己與這光景格格不入。

    不過細想起來,這幾年間我又究竟融入過什麼樣的光景中了呢?我記憶中最後一幅感到親切的光景,是同木月兩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擊球的場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間死的。從此以後,我同世界之間便不知何故總是發生齟齬,冷風乘虛而人。對於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麼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於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稱之為青春期的一部分機能便永遠徹底地喪失了。對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於它意味著什麼,將招致何種結果,我卻如墜五里雲霧。

    我久久地坐在那裡觀望校園景致和來來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時間。我也想到說不定碰巧見到綠子,但這天她終歸沒有出現。午休結束後,我進圖書館預習德語。

    ※

    周六的晚上,永澤來我房間,問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許可由他來辦。我答應說可以。一周多來我的頭腦亂七八糟的,覺得跟誰睡覺都無所謂。

    黃昏時分,我進浴室洗個澡,颳了鬍子,開領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人在食堂吃罷飯,乘上公共汽車往新宿趕去。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車,沿這一帶東遊西逛了一陣,然後走入近處一家常去的酒吧間,等待合適的女孩兒的到來。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為特徵的酒吧,偏偏這天來的女孩兒可以說完全是零,幾乎沒有人靠上前來。我們在不至於醉的限度內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摻有蘇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將近兩個小時。有兩個頗為可愛的女孩兒在櫃檯旁坐下,要了吉姆萊特和馬爾加利達兩種進口酒。永澤馬上過去搭訕,原來兩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們四人還是親熱地聊了一會,約會的男朋友一來,兩人便去那邊了。

    永澤提出換一家店,把我領進另一處酒吧。這是一間稍微拐人巷內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幾分醉意,正在亂鬨鬨地胡鬧。盡頭處的桌旁坐著三個女孩兒,我們加進去,五個人說說笑笑。氣氛倒也不壞,都興致勃勃的。但當永澤勸她們再換一家喝點時,女孩兒們卻說快到關門時間了得趕緊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學的學生宿舍里。這天真是一無所獲。之後又換了一家也還是枉費心機。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兒靠近的樣子。

    熬到11點半,永澤說今天報銷了。

    "對不住,拉你跑來跑去。"他說。

    "沒關係,我。知道你也有這樣的日子,已足夠讓我開心的了。"我說。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這種時候。"

    說實在話,這時我對同女孩睏覺已無多大興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揚揚的新宿街頭東張西望了三個半小時之久,目睹著人們釋放出來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種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覺得自己本身的所謂**簡直猥瑣得不足掛齒。

    "往下如何是好,渡邊?"永澤問我。

    "看它個通宵電影。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裡,可以麼?"

    "沒什麼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願意,還可以介紹一個讓你過夜的女孩兒,怎麼樣?"

    "算啦,還是看電影。"

    "抱歉吶!找個時間將功折罪。"他說罷,便消失在雜亂的人群之中。我邁進漢堡包店,吃了夾乾酪片的漢堡包,喝了杯熱咖啡,醒醒酒,爾後走入附近的二號館看了場《畢業生》。電影意思不大,但又別無他事,便坐著未動,又看了一遍。走出電影院時已快凌晨4點,在涼意襲人的新宿街頭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目的地轉悠著。

    走得累了,我便鑽進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吃店,喝著咖啡看書,等待頭班電車。不大工夫,店裡便擠滿了同樣等乘第一班電車的人。男侍走過來,抱歉地問我對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說可以。反正我是在看書,誰與我對坐都不礙事。

    在對面落座的是兩個女孩兒,年紀大概同我相仿,兩人長得雖都不算得漂亮,給人的感覺並不差。化妝和衣著都十分得體,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無事閒逛到清晨5點的那號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為某種緣由未趕上最晚一班電車。她們見相對而坐的人是我,現出一副釋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齊,又是昨晚刮的鬍子,況且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托馬斯·曼的《魔山》。

    一個女孩兒長得高高大大,身穿賽艇用的那種帶風帽的上衣和白布褲,拎一個大大的人造革包,兩耳戴著貝殼般大小的耳環。另一個則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鏡,格紋襯衣外面加一件對襟藍毛衣,指上套著藍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兒似乎有個習慣--不時地摘下眼鏡揉揉眼睛。

    兩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漢堡包,一面小聲商量什麼,一面細嚼慢咽地吃著喝著。高大的女孩兒歪了幾下脖子,小巧女孩搖了好幾次頭。由於馬賓·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樂放得聲音很響,聽不清兩人談話的內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兒惱怒什麼,而高大女孩兒則好言撫慰。我時而看書,時而打量她們一眼。

    小巧女孩兒懷抱挎包去廁所後,高大女孩對我說了聲"啊對不起",我放下書看著她。

    "您知道這附近還有沒有酒吧?"

    "早晨5點鐘過後?"我不由一怔,反問道。

    "嗯。"

    "噢,都清晨5點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後回家睡覺的時間啊。"

    "唔,這個其實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極其難為情似的說,"同伴說她無論如何都想喝酒,當然這裡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兩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點半的電車回長野。"

    "那樣的話,剩下的辦法恐怕就只有從自動售貨機買酒,找個地方來喝了。"

    "實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說,"兩個女孩不好那樣做。"

    儘管當時我在新宿街頭經歷了五花八門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點20分被素不相識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絕吧又要找藉口,也罷,反正還有時間,便到附近自動售貨機跟前買了幾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萊,和她們一起抱在懷中,走到西口原葉那裡,開了個席地宴會。

    從兩人話中得知,她們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兒有個男朋友,太平無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別的女郎同床共衾,她於是大為沮喪--情況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兒因哥哥今天舉行婚禮,本打算昨天回長野老家,但為了陪伴這個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決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趕回。

    "可你怎麼會知道他同別人睡覺呢?"我問小巧女孩兒。

    小巧女孩兒一邊一點一滴地啜著日本酒,一邊拔著腳前的雜草。"一拉開他房間的門,正在眼皮底下干呢。這不是明擺的事嘛!"

    "這事,什麼時候?"

    "前天夜裡。"

    "唔--"我說,"門沒鎖?"

    "嗯。"

    "怎麼會沒鎖呢?"我說。

    "那誰知道!又怎麼能知道!"

    "你說這還不受到沉重打擊?豈不欺人太甚?她心裡怎麼能好受?"人顯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兒說。

    "這話倒不好由我來說,最好還是和他好好談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諒的問題,我想。"

    "誰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兒一邊一把把拔草一邊自暴自棄似的說。

    一群烏鴉從西天飛來,掠過小田急百貨大樓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東拉西扯的時間裡,高大女孩兒乘電車的時刻臨近了。我們把剩下的酒送給西口地鐵站里的流浪漢,買張站台票送她上車。她乘的列車遠去後,我和小巧女孩兒不約而同地跨入旅館。其實雙方都不特別想一起睡覺,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無法收場。

    開房進去,我第一個脫光跳入浴槽。一邊在裡邊泡著,一邊像賭氣似的喝著啤酒。女孩兒也隨後進來,兩人順勢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頭也不暈,又無睡意。她肌膚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勻稱誘人。我誇她的腿長得好,她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

    然而一上床,她卻變得判若兩人。隨著我手的動作,她敏感地做出反應,扭動身體,大聲呻吟。隨著(禁止)的逼近,她一連聲喊了十六次一個男人的名字。之後我們便就勢人睡了。

    12點半我睜眼醒來時,她已不見了,既未留信又沒留字條。由於喝酒時間不對頭,覺得半邊腦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沖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罷鬍子,然後赤身露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從電冰箱裡拿瓶汽水一飲而盡。隨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憶昨晚發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夾在兩三片玻璃中間,虛無縹緲,恍若夢幻。但那無疑是在我身上實際發生的--桌面上的杯里還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臉間有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簡單吃了早餐,進電話亭給小林綠子打個電話。我以為或許她今天仍一個人看守電話。但呼叫了15次也沒人出來接。20分鐘後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樣的結果。我乘上公共汽車返回宿舍。門口信箱裡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來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謝謝你的來信。」直子寫道。信是從直子父母家直接轉到「這裡」來的。直子繼續寫道:「你的來信根本不是什麼打擾。老實說,是感到非常高興。其實自己也正想給你去信。」

    讀到這裡,我打開窗戶,脫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鴿舍里傳來「咕咕」的鴿叫聲。風吹動著窗簾。我把直子寄來的七頁信紙拿在手裡,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只讀罷開頭幾行,我便覺得周圍的現實世界黯然失色。我閉上眼睛,花很長時間把自己的心收攏回來,然後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讀下去。

    「來這裡已快四個月了。」直子接著往下寫。

    「在這四個月時間裡,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並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對你有欠公正。對於你,我想我本應該作為一個更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對待。」

    「但是,這種想法也許過於鄭重其事。因為,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這類字眼的,對一般年輕女子來說,事情公正與否根本無關緊要。較之什麼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慮的則是什麼是美好的,以及怎樣才能使自己獲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詞,無論怎麼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使用『公正』這個詞卻似乎再確切不過。這或許因為:什麼是美好的以及如何獲得幸福之類。對我毋寧說是個十分煩瑣而錯綜複雜的命題,從而使我轉求其他的標準,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對你都是不夠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靈遭受創傷。但同時我本身也同樣陷入了迷惘和自我傷害的境地。這既非花言巧語,也不是自我辯護,確實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麼創傷,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也是我的創傷。也正因如此,我才不願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勢必真正歸於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輕易地鑽入自己的殼中,隨便做點什麼來使自己獲得解脫。你是否真是這樣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總顯得如此。因此我實在對你羨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過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這種對事物的看法,也許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這樣認為?當然我不是說這裡的治療是分析式的,但處於我的境遇而接受幾個月治療之後,喜歡也罷討厭也罷,難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薰染——所以如此,是因為什麼,而它又意味什麼,為什麼等等。至於這種分析是將世界簡單化還是條理化,我卻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樣,同以往一度嚴重時相比,我感覺已有了相當的恢復,周圍人也同樣承認。如此平心靜氣地給你寫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間給你發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緊牙關才寫成的(老實說,我完全記不起寫了什麼,怕是前言不搭後語吧?)。而這回,卻是寫得十分從容自得。新鮮的空氣、同外面隔絕的寂靜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運動,這些對我似乎還是很有必要的。能夠給別人寫信,實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夠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筆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成文字訴說給別人,真是再開心不過了。當然,一旦落實到文字,自己想說的事只能表達出一小部分,但這並沒有什麼要緊。只要能產生想向誰寫點什麼的心情,對時下的我便已足夠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現在給你寫信。現在是晚間7點半,剛剛用罷晚餐,從浴室出來。四下里萬籟無聲,窗外夜幕沉沉,全無一點光亮。平日那般動人的星光,今晚也由於陰天而概不露面。這裡的人,每一個都對星星了如指掌,告訴我哪個是處女座,哪個是射手座。這或許因為天黑以後無所事事才變得如此熟悉的吧——儘管可能並不情願。由於這同一緣故,這裡的人對花、鳥、昆蟲也都如數家珍。和他們交談起來,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許多方面竟是那樣無知,而意識到這點又是那樣令人愜意。」

    「這裡一共生活著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幾名工作人員(醫生、hushi、事務員等)。這兒的面積非常大,因此這個數字絕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閒散』這一字眼。在滿目自然風光的廣闊天地里,每一個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發時光。由於過於悠閒了,有時我甚至懷疑這不是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當然實際並非如此。我們是在某種前提下在這裡生活的,以至於才會有這種感受。」

    「我在打網球和籃球。籃球隊是由患者(我並不願這樣稱呼,但沒有辦法)和工作人員混合組成的。但玩到興頭上,我便分辨不清誰是患者誰是工作人員了。這麼說是有些荒誕,雖說荒誕,而一旦玩起來,看周圍卻又的確覺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這話講給主治醫生,他說在某種意義上我的說法是正確的。他說讓我們住進這裡的目的,並不在於矯正這種反常而在於適應它。我們這些人身上的問題之一,就在於不能承認和接受這種反常,他說,正像我們每一個人走路無不有其習慣姿勢一樣,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對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習慣性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並非當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過急,反而會影響到其他方面。無須說,他這種解釋完全是粗線條的,涉及的只是我們身上所有問題中的某一個的一部分。儘管如此,他話中的含義我還是若有所悟。我們或許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順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無法確定由這種反常特性所引發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並且為了對其避而遠之住進這裡。只要身在這裡,我們便不至於施苦於人,也可以免使別於施苦於己。這是因為,我們都已認識到了自己的反常,這是完全有別於外部世界之處。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數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反常則恰恰成了前提條件。正如印第安人頭上帶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樣,我們身上也帶有反常。我們在此靜靜地生活,避免相互傷害。」

    「除了體育運動,我們還種植蔬菜。有茄子、黃瓜、西瓜、草薄、蔥、甘藍、蘿蔔及其他好多品種。一般東酉我們都種。還使用溫室。這裡的人們對種菜非常熟悉和熱心。看書,請專家指導,從早到晚議論的全是什麼肥料合適啦土質如何啦等等。我也愛上了種菜。看到各種各樣的水果蔬菜每天一點點長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過西瓜麼?西瓜這東酉,膨脹起來活像小動物似的。」

    「我們每天吃的都是這種新摘下來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魚自然也是有的,但在這裡久了,想吃魚肉的心情漸漸淡薄起來。因為每一樣蔬菜都水靈靈的,鮮嫩可口。有時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時總有專家在場(想來這裡無一不是專家),告訴我們哪個可吃哪個不可吃。結果我來這裡後已胖了3公斤,體重可說是正好。都是由於體育運動和飲食有規律、講究營養搭配的緣故。」

    「其餘時間裡,我們或看書或聽音樂唱片或織東西。電視機和收音機雖然沒有,但有個相當充實的圖書室,也有資料館。資料館裡從馬勒的交響樂全集到甲殼蟲樂隊,應有盡有。我經常在這裡借唱片,帶回房間聽。」

    「這座療養設施的問題在於:一旦進入這裡,便懶得出去,或者說害怕出去。在這裡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穩,對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處之,感到自己業已恢復。然而外部世界果真會同樣如此容納我們嗎?對此,我心裡很不踏實。主治醫生說我現階段已經可以慢慢同外界人開始接觸。所謂『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惟有你而已。老實說,我不大想見父母。他們被我攪得心慌意亂,見面交談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況且我還有幾件事必須向你解釋。能否解釋圓滿我沒把握,但那是舉足輕重、不容迴避一類的大事。」

    「雖說如此,你也不要把我當做沉重的負擔。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重負。我感受出了你對我的好意,並為此感到高興——只是想把這種心情如實地告訴你。或許我現在極為渴求這樣的好意。如果我寫的某一點使你覺得為難的話,我向你道歉。請原諒我。我前面已經寫過,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時常這樣想:假如我與你在極為理所當然的普通情況下相遇,且相互懷有好感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開始便是健全的喲),而木月君又不在,那麼將會如何呢?可是,這假如過於漫無邊際了。至少我是在儘可能使自己變得公正、變得誠實。現在的我只能這樣做,並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傳達給你。」

    「這座設施和普通醫院的不同,原則上會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來電話聯繫,任何時候都可以會面。可以一同吃飯,也有住的地方。請在方便的時候來見我一次,我期待著。同函寄上地圖。信寫得長了,請別見怪。」

    讀到最後,我又從頭讀起。然後下樓在自動售貨機買來可口可樂,邊喝邊再次讀了一遍。這才把七頁信紙裝進信封,放在桌面。淡紅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為女孩兒來說未免工整得過分)的小字寫著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寫著「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稱。我思索了五六分鐘,推想這名稱可能來自法語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屜,換衣服出門。因我隱約覺得若守著這封信,說不定會反覆讀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時那樣,在星期天的東京街頭漫無邊際地獨自東遊西逛。我一邊走街串巷,一邊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後,我折回宿舍,給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位女事務員,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問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時分前去會面。她問罷我的姓名,叫我半個小時後再打一次。

    飯後我便又打電話,接電話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訴我可以會面,即可前去。我道過謝,放下聽筒,把備換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後邊喝白蘭地邊讀《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時,已過半夜1點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覺醒來,已是周一早上7點。我匆匆洗把臉,颳了刮鬍子,早飯也沒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間,告訴他用兩三天時間去登山。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聲。我乘上擁擠的通勤電車趕到東京站,買了張去京都的新幹線自由席票。而後像閃電一樣跳上「閃電」號列車,用熱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約過了一小時,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點時,抵達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車到三條,步行到附近一個私營鐵路車站,問16號公共汽車從哪個站台幾時發車。答說12時35分從對面第一個候車亭出發,抵達目的地要一個小時多一點。我在售票處買了車票,然後走入近處一家書店,買張地圖,坐在候車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準確位置。從地圖上看,「阿美寮」委實位於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說:公共汽車需向北翻越幾座山頭,行到再也無法前行的地方後,掉頭拐往市區。我下車的停車站往前幾步遠便是終點。從停車站有條登山道,步行二十幾分鐘便可到達「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靜。

    上了大約二十名客人後,公共汽車當即出發,沿鴨川經京都市區向北駛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淒涼,田園和荒地開始閃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著初秋的陽光,閃閃耀眼。不久,汽車鑽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機緊握方向盤,忽左忽右地轉動不止。我有點暈車,早晨喝的咖啡味兒還留在胃裡。這時間裡,拐角漸漸少了,正當鬆一口氣時,汽車突然竄入陰森森的杉樹林中。杉樹簡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聳雲天,遮天蔽日,將萬物籠罩在昏暗的陰影之中。窗口進來的風驟然變冷,濕氣砭人肌膚。車沿著谷川在杉樹林中行駛了很久很久,正當我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將永遠埋葬在杉樹林的時候,樹林終於消失,我們來到四面環山的盆地樣的地方。極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開去。一條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遠處,一縷白煙裊裊騰起。隨處可見的晾衣竿上掛著衣物。幾隻狗「汪汪」叫著。家家戶戶的門前,燒柴都一直堆到房檐,貓在上面睡午覺。如此農戶人家在路兩側延續了好久,但人影卻是一個未見。

    這樣的光景重複出現幾次之後,汽車駛入杉樹林。穿過杉樹林駛入村落,穿過村落又駛入杉樹林。每次停在村落時,都有幾人下車,上來的卻一個也沒有。從市區開出大約40分鐘,汽車開上一座視野開闊的山頂。司機剎住車,告訴乘客要等五六分鐘,想下車的不妨下車。乘客算我才四個人,便都下了車,伸懶腰、吸菸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機站著小便。一個把大大的繩捆紙箱弄進車箱的50歲上下的曬得黝黑的男子,問我是否爬山,我懶得羅嗦,便答說「是」。

    一會,一輛公共汽車從另一側上來,停在我們車旁,司機跳下車。兩個司機交談沒有幾句,便鑽進各自車裡。乘客們也都返回座位。隨即,兩輛車開始往各自的方向前進。我馬上明白了我們的車為什麼在山頂等待另一輛車的理由:從山頂下行不遠,道路突然變窄,根本錯不過兩輛大型客車。我們車錯過了幾輛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汽車,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後退,把車身緊緊貼在拐角處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剛才小得多,可供耕種的平地也不大。山勢險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這點倒是村村相同,汽車一到,狗便競相叫個不止。

    我下車的這個站,周圍居然什麼也沒有。既無人家,又無田地。唯見站標孑然**,一條小河流過,一個登山路口閃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頭,沿著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側水流淙淙,右側雜木林連綿不斷。順著這徐緩的坡路走了大約15分鐘,右邊出現一條車輛似乎可勉強通過的岔路,路口立一塊木牌,牌上寫著:「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入內」。

    雜木林中的路面歷歷印著車輪碾過的痕跡。四下林中不時傳來小鳥「撲棱撲棱」展翅的聲響。那聲響聽起來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聲,遠方響起類似槍響的聲音,但在這邊聽來聲音又悶又低,像被好幾張過濾紙過濾了一般。

    穿過雜木林,一堵白色石牆出現在眼前。雖說是石牆,充其量只有我個頭般高,上面又沒有柵欄或鐵絲網,若是有意,可以隨便翻牆而入。黑色大門倒是鐵鑄的,一派堅不可摧的勢頭,卻大敞四開,門衛室里又無門衛的身影。門旁立著與剛才一模一樣的木牌:「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入內」。看來門衛室前幾分鐘還有人呆過:菸灰缸里有三支菸頭,茶杯里有沒喝幾口的茶,擱物架上有電晶體收音機,牆上掛鍾「嚓嚓」響著乾巴巴的聲音,留下時間的軌跡。我在這裡等了一會,等門衛返回。但看動靜根本不像有人來,便接了兩三下旁邊門鈴樣的東西。門內就是停車場,停著小型客車和大馬力長途客車、深藍色的「沃爾沃」牌小汽車。場裡足可以停三十輛,但停著的只有這三輛。

    兩三分鐘後,身穿藏藍制服的門衛騎著黃色自行車從林中道駛來。這人60上下,高個頭、禿頂。他把黃自行車往小屋牆上一靠,轉向我:「呀,實在抱歉得很!」但那語調,似乎並不含有什麼抱歉的意味。自行車擋泥板上用白漆寫著「32」。我道過姓名,他抓起電話,重複兩遍我的姓名。對方說了什麼後,他答說「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聽筒。

    「請去主樓,找石田先生。」門衛說,「沿這條林中路一直往前,有個轉盤式交叉路口。左數第二條——記住了麼,走左數第二條路,不遠就是一座舊建築,從那裡往右再穿過一片樹林,有一座鋼筋混凝土大樓,那就是主摟。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於走丟的。」

    我按他說的,拐進轉盤式交叉路口的左數第二條路,盡頭處果然有一座儼然往昔別墅的格調優雅的古式建築。院子點綴著形狀別致的石塊和石雕燈籠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看來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別墅園地。由此右拐穿過樹林,眼前出現一座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雖說是三層,但由於建在仿佛地面被掘開的凹陷處,並沒特別給人以威嚴之感。建築物造型簡練,顯得十分潔淨。

    大廳在二樓。我上了幾級樓梯,打開一扇大大的玻璃門閃身進去,見服務台里坐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年輕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說門衛叫我見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著大廳里的茶色沙發,低聲叫我坐在那兒等一會,然後撥動電話。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軟得幾乎把人陷進去的沙發上,打量四周。大廳窗明几淨,感覺舒適。有幾盆賞葉植物,牆上掛著情趣健康的抽象畫,地板擦得油光發亮。等候的時間裡,我把目光轉而落在腳上那雙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視良久。

    這工夫,那位負責接待的女郎告訴我說「一會就來」。我點點頭。心想這地方真是靜得出奇。四周沒有任何聲息,恍若午睡時間——人、動物,以及昆蟲草木統統酣然大睡,好一個萬傾俱寂的下午。

    但沒過多久,傳來膠底鞋輕柔的步履聲,一位梳著短髮——頭髮似乎相當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現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邊握一邊反覆觀察我的手。

    「你沒有、至少這幾年沒有擺弄過樂器吧?」這是她開口第一句話。

    「嗯。」我吃了一驚。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著說。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卻沒有因此而顯得蒼老,反倒有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通過皺紋被強調出來。那皺紋宛如與生俱來一般同她的臉配合默契。她笑,皺紋便隨之笑;她愁,皺紋亦隨之愁。不笑不愁的時候,那皺紋便不無玩世不恭意味地溫順地點綴著她整個面部。她年紀在35歲往上,不僅給人的印象良好,還似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對她產生了好感。

    她頭髮剪得相當草率,長短不一,到處都有幾根頭髮卓爾不群地橫衝直闖。前面的頭髮也參差不齊地搭在額頭,但這髮型對她卻是恰到好處。白色半袖圓領衫外面罩一件藍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條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褲,腳上一雙網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禁止)。嘴唇不時嘲弄人似的往旁邊一扭,眼角皺紋微動不已。伊然一個多少看破紅塵的熱情爽快而技藝姻熟的女木匠師傅。

    她略微縮一下下額,依舊扭著嘴角,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擔心她馬上從衣袋裡掏出捲尺,動手測量我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

    「可會一種樂器?」

    「不,不會的。」我回答。

    「遺憾吶,要是會一種該多有意思!」

    我說了聲「是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張口閉口總離不開樂器。

    她從胸口衣袋裡摸出七星煙,叼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邊君吧?在你見直子之前,我想還是最好由我把這裡的情況介紹一下。所以首先,你我兩人要這麼談一會。這裡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無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鬧出洋相。噯,你對這裡的事還不怎麼清楚吧?」

    「唔,幾乎是零。」

    「那好,讓我從頭講起……」說到這裡,她似乎想起什麼,雙指一合打了個響,說,「哦,午飯吃了什麼沒有?肚子不餓?」

    「餓啦。」我說。

    「那跟我來。在食堂裡邊吃邊說好了。開飯時間倒是過去了,不過現在就去或許還有吃的。」

    她領頭,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納二百多人,但現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邊被屏風隔開。有點像是已不合時令的避暑療養院。午餐食譜上有放(又鳥)蛋的燉馬鈴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麵包。正如直子信上寫的那樣,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盤中物一舉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羨慕似的說。

    「實在好吃嘛!再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正經吃過東西。」

    「要是不嫌棄,把我這份也吃掉,喏。我已經飽飽的了。吃麼?」

    「不要的話,我就吃。」我說。

    「我麼,胃小,只能裝一點點。所以,飯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菸填補。」說著,又叼了一支七星煙,點上火,「對了,我叫玲子,大夥都這麼叫。」

    她的燉馬鈴薯只動了一點點,我便夾來吃,麵包也啃了——玲子饒有興味地望著我這副模樣。

    「你是直子的主治醫生麼?」我試著問她。

    「我是醫生?」她顯得很驚愕,猛地收緊眉頭說,「我怎麼會是醫生呢?」

    「可是人家告訴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這樣。呃,我麼,在這裡當教音樂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實我本人也是患者。在這裡一呆都七年了,平時教教大家音樂,幫忙做點事務性工作。結果就鬧不清是職員還是病員了。我的事,直子沒告訴你?」

    我搖搖頭。

    「唔,」玲子說,「啊,也罷。直子和我住同一間寢室,就是所謂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話說,也經常說到你。」

    「說我什麼來著?」我問。

    「對了對了,得先把這裡的情況介紹一下。」玲子根本沒理會我的問話,「首先第一點希望你理解的是,這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醫院』。簡單說來,這裡不是治療的地方,而是療養的場所。當然,有幾位醫生,每天有一小時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測體溫似的確認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醫院那樣進行所謂積極治療。因此,這裡沒有鐵柵欄,連門都是經常開著的。人們自覺自愿地進來,自覺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夠進入這裡的,僅限於適合這種療養的人。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那些需要專門治療的人,根據病情要去專科?



第063章:空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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